山尹
和許多偏居一隅的作者一樣,朱個的創作也是從描摹小城居民的日常生活開始的。短篇集《南方公園》里面的故事都是小城故事,內容涉及小城生活的諸多方面。集子沒有以其中某個小說的篇名來命名,而是取名《南方公園》,暗示了作者并非以某些人、事為寫作的旨歸,南方才是始終在場的主角。正是四季分明、氣候宜人、溫柔細膩、幽深復雜的南方,把這些來路難辨、個性各異、欲求駁雜的人物松散地聯系在一起。不過,仔細琢磨這些作品的人物、主題和觀念,我們會發現,朱個的南方在氣質和品性上并非中國的一個相關地域,而是全球化的南方。這和朱個在杭州出生、長大有關,也是她個性、趣味的一種體現,是日常生活同質化的一個表現。
小城生活單調、沉悶,居民觀念保守,行為循規蹈矩,生活按部就班,這種讓人窒息的庸常生活,正是許多寫作者批判的目標,朱個的小城故事,乍一看,似乎也是如此。寫于2013年的《火星一號》延續了對小城日常生活批判的主題,語言表達甚至更加明確。中學老師左輝,只要準時出門,每天都能在同一個路口遇到紅燈,在同一個時刻,看見同一輛運鈔車,重復的生活讓他意志消沉,感覺生活中“所有的他,都不像他”,直到一場“火星移民”的騙局,重新燃起他生活的激情,讓他一再出格,公然在例會中途退場,給初戀的早已嫁作他人婦的女孩寫信,甚至寫了一篇關于火星的抒情文字。
對日常生活的批判是當代文學一個最重要的主題,但朱個的創作在同類作品中顯得非常獨特,總是伴隨著某種研究的激情。處女作《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就已經顯示出了這種傾向。小說講的是一個類似于換妻的故事,內衣店老板金誠與舞蹈老師何逢吉夫婦,與他們各自的朋友顧維漢、錢喜趣經常在下午湊一桌牌局,已婚夫婦與未婚的那一對大齡男女相處得十分融洽,后來金、何離了婚,與錢、顧重新組合,四個人“和美得又好像一家人一樣”。小說的敘述方式極富個性,標題預設了查明真相的意圖,開篇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提出了事件的大概脈絡,然后從何、金、錢的角度講述了故事,最后從顧的角度披露真相。語言節制干凈,通過一個看似平淡的小故事,刻畫了金誠的虛榮、被動,顧維漢的主動、精明,何逢吉的童年經驗補償性欲望,錢喜趣的模仿欲望,顯示了朱個“獲取感官信息、理解信息、篩選信息、組織信息”、洞察人事變遷真相的超強能力。
朱個對人類社會有廣博的興趣,她關注熱點新聞,各種娛樂八卦,科學界的最新動態,甚至會瀏覽國外的相關網頁,了解某些方面的世界前沿信息。這些興趣為她的寫作提供了素材。需要指出的是,朱個的思維方式帶有形而上學的色彩,能夠從最基本的概念出發,圍繞著幾個基本問題來觀察、分析世界。因此紛繁復雜、瞬息萬變的外部世界,并未對她造成困擾,而是被有效地納入到她對人性、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個人的處境的整體考察與再現之中,并進一步深化了她對當前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狀態和性質的認識。在朱個看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已經完全淪陷,一方面是中國傳統文化殘留的觀念和當前的政治、經濟生活嚴重地束縛著普通人(尤其是女性)的精神自由,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已經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有組織地整理人的幻想和欲望,并明目張膽地對其系統地規劃和利用。在這個大眾消費時代,人人都躁動不安,意欲反叛單調、重復、沉悶的日常生活,殊不知,連反叛的欲望也是資本主義制造出來的。這種對資本主義消費霸權的洞察,使朱個的創作往往能發人之所未發,文本具有抒情和反諷的雙重特點,冷靜客觀幾至刻薄,在力度和深度上超過許多同類作品,實在不容小覷。
朱個對自然現象、星體、宇宙有濃厚的獨特興趣。《夜奔》的男女主人公因為“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而蠢蠢欲動,最后一場小小的地震阻止了他們的“夜奔”;《火星一號》中左輝對“火星移民計劃”產生了獨有的激情;《暗物質》則以月全食為人物心理變化的契機;還有一篇名為《萬有引力》雖然內容沒有涉及相關的科學內容,但朱個有用篇名來拓展小說空間的癖好,取名“萬有引力”,是要和人的肉體生命終將衰老、死亡形成隱喻關系。朱個曾坦言,寫作就是要“在渺小的個人之間尋找到他們彼此之間、他們和世界之間、他們和宇宙之間的暗影重重的關系”,顯然,這些對自然現象、星體、宇宙現象的使用,和她對人與人、人與世界、人與宇宙之間關系的理解有關。上文已經分析過,朱個小說中人與人、人與世界(社會)的關系并不樂觀,世界如此單調,日常生活平庸瑣碎、單調沉悶,人與人冷漠疏離,互相戒備。那么,人何以還如此迫切地或者必然地與他人發生關聯呢?事件之所以向這個方向發展而不向另一個方向發展的原因何在呢?
答案顯然和朱個的宇宙觀有關。在《暗物質》中,朱個借那個勇敢地辭去教職,去當酒店司機的男人之口,向讀者介紹了暗物質,“它們幾乎充滿了整個宇宙,它們以無形的形態存在,它們不發出輻射也觀測不到,但它們用看不見的引力線,把所有的星星嵌入了軌道,也許還將它們拉離既定的軌道。”其實不僅是暗物質,哪怕是輕微的地震也能阻止兩個不顧一切意欲私奔的男女(《夜奔》),萬有引力則促使年近三十的剩女強烈渴望“破處”;火星移民能使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學老師公然退出學校例會,醉酒鬧事。在朱個看來,人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微小的點,仰望星空,才能意識到自身多么渺小,才能超越自我中心,擺脫權力、利益或者某種不堪的欲望的束縛。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