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釵頭鳳》
我有個愛好攝影的朋友,像所有愛好攝影的人一樣,他也愛好旅游。可是每次旅游回來,他都嚷嚷著好累,問他彼處風土人情,更是茫然不知,只說:“我哪有空兒啊!”他的時間,全都用在不停地構圖拍照上了。拍出好照片是旅游最重要的目的,看風景實在無足輕重。寒來暑往,飛水流云,風景是在不停變幻的,并且這變幻是漠然的,與作為看客的他毫無關系。而照片卻出自他的手下,是鮮活的,是屬于他的,是永恒的。
所以我總不能全心全意地愛一個藝術家,因為藝術家不愛我,甚至不愛這個世界,他愛的只是他的手工活兒。
一個詩人,死了個朋友,他悲傷,然后會寫一首哀悼的詩。寫詩不是只要悲傷就夠的,還要推敲音韻、字句。創作是一個機器生產的過程,把情緒吃進去,嚴謹加工之后,把作品吐出來。藝術家都是這樣的貨,在創作的時候,他們冰冷無情。
當我得知陸游僅現存于世的詩歌就有9300多首時,我對他的鄙視又提升到了一個新層次。他活了85歲,就算生下來就能寫詩,一直寫到死,也得平均每三天出一個作品。什么犯懶啊,沒靈感啊,工作忙啊,身體不舒服啊,對陸游都不是問題,他保持了三天一首詩的效率,給我們留下那么大一堆垃圾。
我不是誹謗陸游,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么驚人的產量,根本不可能保證質量。寫詩是釀酒,不是拉屎,是時光荏苒中那靈感偶得的香,不是三天不拉憋得慌。再看他的詩本身,除了被白首窮經的老學者們好不容易揀出來的那幾首“代表作”,剩下的都是二流甚至三流的,充滿了同義反復甚至自相矛盾。
一大部分,是“鐵馬冰河入夢來”、“家祭勿忘告乃翁”這種愛國主義詩歌;一小部分,是“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的日常小情懷。用清代的趙翼老先生在《甌北詩話》里的評價是“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用曹雪琴借林黛玉之口說的是“斷不可學這樣的……一入這個格局,再也出不來的”;還有最后那恒河一沙的一丁點兒,居然是愛情詩,是寫給唐婉的——
從寫給活著的唐婉的《釵頭鳳》,到寫給死去的唐婉的沈園悼亡詩,一共只有區區6首。“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鴛鴦棒打,陰陽兩隔,愛不可謂不深,恨不可謂不切,這不正是生活中最適合入詩入畫的戲劇性體驗嗎?陸游怎么能克制住自己強迫癥似的瘋狂寫作欲,在9300首里只寫了關于她的區區6首?
只有經歷了足夠深的悲傷,才不會消費這悲傷。只有失去了足夠愛的人,才知道有些痛苦無法訴諸語言,更不能用冰冷的創作來褻瀆。
強說愁的,是為了賦詩。愁到深處,只有無言。
(凌寒薦自《感悟》)
責編:高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