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回家。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父親,將身子往一邊挪了挪,對我說,坐下吧。印象里,那是我第一次和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
吾鄉風俗,來客是要與主人坐同一條板凳的。讓一個人坐在另一條板凳上,就見外了。父親有這個舉動,一方面是暗示我成年了,另一方面,也許是覺得我出門上大學,是遠客了。與大多數農村長大的男孩子一樣,我和父親的溝通很少,我們都缺少這個能力。在城里生活很多年后,每次看到城里的父子倆在一起親熱打鬧,我都羨慕得不得了。在我長大成人之后,我和父親最多的交流,就是坐在同一條板凳上,默默無語。
父親并非沉默訥言的人。年輕時,他當過兵,回鄉之后當了很多年的村干部,算是村里見多識廣的人了。村民有矛盾了,都會請父親調解,主持公道。雙方各自坐一條板凳,父親則坐在他們對面,聽他們訴說,再給他們評理。調和得差不多了,父親就指指自己的左右,對雙方說,你們都坐過來嘛。如果三個男人都坐在一條板凳上了,疙瘩也就解開了,母親就會適時走過來喊他們,回家吃飯,喝酒。
結婚之后,有一次回鄉過年,與妻子鬧了矛盾。妻子氣鼓鼓地坐在一條板凳上,我悶悶不樂地坐在另一條板凳上,父親嚴厲地把我訓罵了一通。訓完了,父親對我說,坐過來!又輕聲對妻子說,你也坐過來吧。于是,我坐在了父親左邊,妻子扭扭捏捏地坐在父親右邊。保守的父親從不和女人坐一條板凳的,哪怕是我的母親和姐妹。那是惟一一次,我和妻子同時與父親坐在同一條板凳上。
父親健在的那些年,每次回鄉,我都會主動坐到他身邊,和他坐在同一條板凳上。父親依舊很少說話,只是側身聽我講。他對我的工作特別感興趣,無論我當初在政府機關工作,還是后來調到報社上班,他都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是我升職之后不久,我回家報喜,和父親坐在板凳上,年輕氣盛的我,一臉躊躇滿志。父親一邊抽著煙,一邊聽我滔滔不絕。我講得忘情時,父親突然站了起來,板凳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翹了起來。我一個趔趄,差一點和板凳一起摔倒。父親一把扶住我說,你要坐穩嘍。不知道是剛才的驚嚇,還是父親的話,讓我猛然清醒。這些年,雖然換過很多單位,也做過一些部門的小領導,但我一直恪守本分,就得益于父親給我上的那無聲的一課。
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再也沒機會和父親坐在一條板凳上了。每次回家,坐在板凳上,我都會往邊上挪一挪,留出一個空位。我覺得,父親還坐在我身邊。
(范二珠薦自《大連晚報》)
責編:小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