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萊比錫尋古覓舊的我,被那兒的一杯咖啡迷住了。
德國眼下因難民問題,或許不甚太平,但人們沒有停止去那兒旅行的腳步。而薩克森雖是保守勢力的老窩,它的德累斯頓和萊比錫,依舊讓無數游客心馳神往。
作為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重鎮(zhèn),萊比錫有著圣托馬斯和圣尼古拉等新教教堂的獨特魅力,巴赫、舒曼、門德爾松和瓦格納等音樂泰斗的足跡,更讓人頂禮膜拜。人們不會忘記的,還有歌德創(chuàng)作《浮士德》的奧爾巴赫地窖,布商大廈和它東德時期的音樂情懷,以及被改造成藝術天堂的、滿眼新萊比錫派藝術大餐的老棉紡廠。
而我,卻在萊布尼茨先生曾經住過的寓所附近,被一杯咖啡迷住了。
那位被美譽為17世紀的亞里士多德,集數學和哲學等諸多領域之大成的萊布尼茨,是萊比錫名副其實的驕傲。遺憾的是,他在世時無緣于咖啡。老先生剛剛駕鶴西去,離他家咫尺之遙的老咖啡店,就開張大吉了!若是多活幾年,那兒的一杯咖啡,想必也是他不可或缺的社交佐餐吧!
其實,歐洲人的咖啡館情結源自維也納。在維也納,咖啡早已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維也納人去德國城市游玩,總免不了心存缺憾。畢竟,在愛喝美式滴濾咖啡的德國,誰能奢盼品嘗到維也納咖啡館里司空見慣的,諸如Mocca、Melange、Einspaenner和Mazagran等做法的咖啡精品?即便當今流行的意式Espresso和Cappuccino,到了德國人手里,似乎也打不出該有的濃香味道來。
然而萊比錫的“寶木咖啡館”,竟然留住了我的心。
事出有因。作為直接傳承維也納咖啡館文化的處所,萊比錫“寶木咖啡館”飲料單上的咖啡種類 ,竟有一半與維也納相關。面對上面赫然寫著的罐咖、米朗琪咖啡、老維也納咖啡、奶油黑咖、維也納會議咖啡、莫扎特咖啡、卡布奇諾咖啡(此咖啡起初亦源自維也納,拼作Kapuziner,以表達咖啡上頂著奶油帽子的形態(tài))和交響樂咖啡等,我眼花繚亂,大驚失色:這豈不是回到了維城?

“寶木咖啡館”原名“阿拉伯的咖啡樹”(Zum Arabischen Coffe Baum)。顧名思義,它的咖啡來自世上最好的咖啡原產地。咖啡有兩大類:小果咖啡(即阿拉比卡咖啡或曰阿拉伯咖啡)和中果咖啡(第三類因所占比例太小,一般被忽略不計)。“寶木咖啡館”里磨出的咖啡,屬百分之百的純阿拉伯咖啡豆。當然,這不代表其產地僅限于阿拉伯國家(咖啡曾被阿拉伯國家壟斷,故曰阿拉伯咖啡),但從中可看出“寶木咖啡館”的悠久歷史。幾百年前,尚無混合型咖啡,將小果咖啡和中果咖啡等各地咖啡進行藝術混合,烘焙出千變萬化的香型及其口感,是后來的事了。
開張于18世紀初的萊比錫“寶木咖啡館”,恐怕是德國最老的咖啡館吧!三個世紀以來,它見證了音樂達人和文豪騷客的無數場聚會。“寶木”業(yè)主沿襲維也納傳統(tǒng),將咖啡館打造成優(yōu)雅的文化沙龍。當年,音樂家巴赫、舒曼、瓦格納、李斯特、馬勒、泰勒曼、格里格,以及文學家歌德、萊辛和霍夫曼等人,都曾讓它蓬蓽生輝。拿破侖也未能免俗,在野心勃勃的歲月里,迫不及待地慕名而來,光顧“寶木”。
“寶木咖啡館”所在大樓的外墻頂部,如今寫著“咖啡博物館”的字樣。其三樓果真是個擁有16個房間的咖啡博物館,館內展出大量精美無比的邁森白瓷咖啡杯,還有500多件包括臺式烘烤機、咖啡研磨機及其配件在內的咖啡器具。這家博物館甚至還介紹了東方人愛喝的諸種飲品。
咖啡館外墻上的那座巴洛克雕像,刻著倚靠巨型咖啡壺,為裸體愛神奉上咖啡的奧斯曼人。這位奧斯曼人顯然把我?guī)Щ氐?683年。
1683年,奧斯曼大軍入侵維也納。奧匈帝國軍隊在波蘭援軍的支持下,最終取勝,擊退了侵略軍。據說當時有位名叫哥辛斯基的波蘭商人,因混入土耳其軍隊刺探情報,得以了解咖啡豆的美妙,并在戰(zhàn)役結束,土軍撤退后潛回軍營,摸得一麻袋咖啡豆,在維也納開起了首家咖啡館。當然,也有人說,土耳其人倉惶逃離維也納前,在營地留下了數以萬計的駱駝以及駱駝背上讓維也納人納悶了好久才搞清的一袋袋新鮮咖啡豆。無論如何,那些濃香撲鼻的咖啡豆讓維也納人欣喜若狂,愛不釋手,從此開辟出咖啡飲料在歐洲的新紀元。

18世紀以來,歐洲大興咖啡風,咖啡館成為沙龍文化的代名詞。文人雅士和名流政要們或華山論劍,或定奪乾坤,咖啡館總是首選之地。1717年,薩克森皇家巧克力制作師約翰·雷曼(Johann Lehmann)買下了萊比錫這座位于弗萊士巷4號(Fleischergasse 4)的建筑。在接下來的兩年內,他大動干戈,用砂巖砌墻,并在外墻中部飾以巴洛克浮雕,內裝潢則采納維也納咖啡館的格調,以烘托文化氣息。這座建于1556年的房子修繕一新后,氣勢浩大的咖啡館開張,并被冠以“阿拉伯咖啡樹”之名。
開張后生意紅火的“寶木”嘉賓如云。薩克森著名選帝侯“強力王”奧古斯特二世,也御駕光臨。而當年的風云人物,特別是音樂藝術界人士,更是紛至沓來,成為“寶木”的座上客。其中,羅伯特·舒曼無疑是一大亮點。1833至1840年間,舒曼將他創(chuàng)辦的《新音樂雜志》活動場地拉到了“寶木咖啡館”。他身邊那群不滿傳統(tǒng)音樂模式的年輕樂人,從此在“寶木”定期碰頭活動。這就是名噪一時的“大衛(wèi)同盟者”。當年,正在大小歌劇院執(zhí)棒的年輕理查德·瓦格納,雖非“大衛(wèi)同盟者”成員,卻也時常光顧“寶木咖啡館”,還在《新音樂雜志》上以Canto Spinato的筆名,發(fā)表關于羅西尼等作曲家的評論性文章,以示對舒曼的支持。后來,瓦格納又刊登以“藝術與革命”和“藝術作品的未來”為題的文章,明示與古典音樂的傳統(tǒng)理念分道揚鑣。
“大衛(wèi)同盟者”活躍在“寶木”的那些歲月,也是舒曼與克拉拉熱戀的日子。

生于薩克森茨維考的舒曼,1828年在家鄉(xiāng)讀完中學后,便到萊比錫大學就讀法律專業(yè)。然而,他“移情別戀”,興趣轉到音樂創(chuàng)作上。他研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自學音樂理論,并師從弗利德里希·維克(Friedrich Wieck)學習鋼琴。在鋼琴老師維克的家里,舒曼認識了老師的千金,才女克拉拉。小他九歲的克拉拉當時還是個小女孩。住在老師家里的舒曼,起初也只將克拉拉當成聰明伶俐的小妹妹,兩人一同彈琴、玩耍。但幾年后,每段戀情皆以失敗告終的舒曼,面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克拉拉,發(fā)現自己狂熱地愛上了她。
從1835年開始,舒曼和克拉拉越發(fā)如漆似膠。克拉拉的父親見勢,大發(fā)雷霆,制造各種障礙,阻止舒曼接近克拉拉。在他眼中,舒曼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畢竟,當時克拉拉已是小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而舒曼還什么都不是。可結果適得其反,兩人愛得更加如火如荼。
1840年,兩人不顧父母反對,在法庭支持下終成眷屬。同年,舒曼創(chuàng)作出大量歌曲。愛情讓舒曼靈感噴涌,詩興大發(fā),音樂創(chuàng)作充滿了詩的意境。他曾寫道:“這是我最豐碩的一年,從二月到秋天,我寫了150首歌曲。”舒曼的著名作品如《聲樂套曲》(Op.39)和《詩人之戀》(Op.38)等,都寫于1840年。不過,新婚燕爾的舒曼正因與克拉拉的晝夜廝守,從此怠慢了“寶木”。
其實,19世紀中葉的音樂界,新舊觀念正值交替。萊比錫作為音樂家的薈萃之地,成為各種觀念的碰撞中心。1854年,曾與瓦格納和舒曼交往過密,后又維護勃拉姆斯的奧地利美學音樂評論家愛德華·漢斯力克(Eduard Hanslick),出版了名著《音樂之美》。書中說,(音樂的)思想應該表達在音調抑揚頓挫的流動里,而非受限于(傳統(tǒng)的)形式主義。當時,瓦格納與勃拉姆斯爭執(zhí)不下,代表德國新音樂派創(chuàng)作理念的瓦格納,在音樂語言結構、審美理念和價值取向方面,都在挑戰(zhàn)固守傳統(tǒng)的勃拉姆斯。而“寶木咖啡館”和《新音樂雜志》,一度成為瓦格納馳騁的戰(zhàn)場。
在瓦格納之前,門德爾松和柏遼茲之間也有類似的爭執(zhí)。門德爾松很不喜柏遼茲的新潮。后來,李斯特在1855年撰文,表揚柏遼茲的音樂具有“詩化的思想”,認為它開創(chuàng)了音樂充滿藝術的詩性哲學新路。有趣的是,當瓦格納和李斯特成為勃拉姆斯的對立派,雙方勢不兩立時,舒曼作為瓦格納和李斯特的朋友,卻變得中庸起來,不偏不倚地處于中間立場,一方面在“寶木咖啡館”借《新音樂雜志》鼓勵新音樂,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守護傳統(tǒng)的姿態(tài)。
如今,人們還可以在咖啡館的主廳、皇家廳和舒曼廳等房間,看到墻上那些雖蒙著歲月塵土,卻洋溢著鮮活氛圍的文字圖片、樂譜資料和名家肖像,如舒曼從年輕氣盛到卒于病榻的四幅素描,以及瓦格納、馬勒和歌德等人的畫像。當然,大文豪歌德雖為“寶木”的常客,創(chuàng)作名著《浮士德》時的靈感,卻是來自奧爾巴赫地窖那陰森暗淡的地下室。后人為了紀念他,在地窖上方的長廊里豎起了兩座青銅雕塑,描繪作品里魔鬼糜菲斯特勾住學生魂魄時的場景,將善惡、美丑從此凝固成永恒。
或許,每當歌德想從《浮士德》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拔身而出,便會急急奔向“寶木咖啡館”,那兒的一杯咖啡,可以讓他回到陽光下的人間。而百年后的我,同樣坐在萊比錫陽光燦爛的“寶木咖啡館”,手執(zhí)一杯咖啡,回望歌德,回望舒曼和瓦格納,回望薩克森數不勝數的一串串人文珍珠。
萊比錫的那杯咖啡,著實迷人!

2016年2月25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