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西哥城某個安靜區域的—所房子里,有一間書房,在書房中,他體會到了此前從未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的—種孤獨。書桌上擺著香煙(他每天要抽60支煙)。唱機上擺著唱片:德彪西、巴托克、披頭士樂隊的《A HId Day’sNight》。墻上掛著一個被他稱為“馬孔多(Macondo)”的加勒比削、鎮的歷史紀年表,以及他創造出的“布恩蒂亞家族(Buendias)”的宗譜。窗外是20世紀60年代;屋內則是近代美洲深邃的時光,坐在打字機前的作家文思泉涌,無所不能。
他讓馬孔多的人們遭受失眠癥的瘟疫;他讓—名牧師借助熱巧克力的魔力飄浮在空中;他撒下一=定群黃色的蝴蝶。他帶領著人們長途跋涉,穿過了內戰時期、殖民地時期和香蕉共和國時期;他跟隨他們進入臥室,目睹他們充滿淫邪并違背倫常的大膽性行為。“在夢中,我在發明文學。”他回憶。打字稿的厚度在逐月增加,預示著這部偉大的小說,以及他后來所形容的“盛名下的孤獨”將要讓他承受的負擔。
半個世紀之前,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創作《百年孤獨》,1966年末完成。這部小說于1967年5月30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比披頭士樂隊的新唱片《Sgt Pepper'sLonely Hearts Club Band》早了兩天。西班牙語讀者對于這部小說的反響也不亞于披頭士引發的瘋狂:人群、相機、驚嘆號,新時代的誕生。1970年,這部小說的英文版面世,平裝版的封面上有—個燃燒的太陽,成為了上世紀70年代的文學圖騰。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這部小說也被譽為南半球文學界的《堂吉訶德》,是拉美文學實力的見證,它的作者被稱為“加博”,像他那位名叫“菲德爾(指古巴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古巴朋友—樣,為整個南美大陸所熟知。
多年以后,人們對加博和他那部偉大作品的興趣仍不減當年。得克薩斯大學的哈利.蘭塞姆中心最近以220萬美元的價格購得了他的文學檔案庫—一其中包括—份《百年孤獨》的西班牙語原稿一去年10月,他的家庭成員與研究學者共聚—堂,重新審閱他的文學遺產,并再次將《百年孤獨》譽為他的巔峰之作。
拋開官方的贊譽,它也確實是每個人都喜歡的世界文學作品,自二戰以來,這部小說比其他任何作品都更能對當代作家產生影響——從托尼.莫里森(ToniMorrison)到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再到朱諾特地亞茲(Junot Diaz)。電影《唐人街》的一個鏡頭也在好萊塢片場中某個防造馬孔多公寓的街因取景。比爾.克林頓在第一屆總統任期內就公開表態,希望能在瑪莎葡萄園島(Martha's Vineyard)與加博見面;后來他們在比爾和蘿絲.斯泰倫(Billand Rose Syron)家中共進晚餐,并交換了對于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心得。2014年4月加西亞馮爾克斯逝世,奧巴馬總統表達了哀悼,稱他為“我年輕時代就熱愛的作家之一”,還特別提到了他珍藏的加博專門為他簽名致辭的《百年孤獨》。“這部小說重新定義的不僅是拉美文學,更是文學本身,這毋容置疑。”美國著名拉美文學學者伊蘭.斯塔文斯(Ilan Stavans)堅決表示,他還說,自己已經把這部小說讀了30遍。
這本小說何以能夠同時做到集性感、趣味、試驗與激進于—身,并受到廣泛歡迎的?它的成功并非必然,而它成型的過程則是上個世紀文學史中甚為關鍵又鮮為人知的—章。
離鄉背井
當代小說中最著名的虛構村莊的創造者卻是一個城里人。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年出生在哥倫比亞一個距離加勒比海岸不遠的村莊阿拉卡塔卡(Aracataca),并到內陸城市波哥大附近上學,后來他從法律預科輟學,當了—名記者,在巴蘭基亞的卡塔赫那地區城鎮(aties of Cartagena, Barranquilla)寫專欄,以及在波哥大寫電影評論。正當國內獨裁政權的控制加劇時,他被派往歐洲工作—一從而避開了危險。他在歐洲的日子并不好過。在巴黎,他靠撿空瓶子換錢;在羅馬,他報讀了實驗電影拍攝課程;他在倫敦的凄風苦雨中瑟瑟發抖,并且從東德、捷克斯洛伐克和蘇聯發回報道。回到南半球的委內瑞拉后,他差點兒在一次軍警的例行搜查中被捕。菲德爾·卡斯特羅掌握古巴政權之后,加西亞.馬爾克斯與新共產黨政府支持的《拉丁美洲通訊社(Prensa Larina)》簽約,在哈瓦那供職一段時間后,1961年,他和自己的妻子梅賽德斯(Mercedes)以及小兒子羅德里格(Rodrigo)一起移居紐約。
他后來說,紐約這座城市“正在腐敗,但也在重生,像一片叢林,讓我著迷”。他全家都住在第五大道與45街交界的韋伯斯特飯店(Webster Hotel),后來搬到皇后區與朋友合住,不過,加博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附近的報社辦公室度過的,他的房間只有_扇窗,望出去是一片老鼠亂竄的空地。電話響個不停,憤怒的古巴流亡者都把這闊報社視為他們痛恨的卡斯特羅政權的前哨,他手邊隨時備著一根鐵棍,以防被人攻擊。
在此期間,他一直在寫小說:在波哥大寫完了《枯枝敗葉(Leaf Storm)》;在巴黎寫完了《惡時辰(In Evil Hour)》和《沒有人寫信紿上校(NO One WritestO the Colonel)》;在加拉加斯(Caracas)寫完了《大媽媽的葬禮(Big Mama's Funeral)》。當強硬派開始接管報社并且撤掉主編時,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辭職以示共同進退。他將會搬到墨西哥城;他將會全心全意投入小說寫作。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先去看看威廉,福克納筆下的美國南方,他20歲出頭的時候,就讀過福克納小說的譯本了。搭乘灰狗巴士旅行期間,他的全家都被視作“臟兮兮的墨西哥人”,他回憶遭—一旅館和飯店都拒絕為他們提供服務。“—望無際的棉花地如同雅典的神廟般潔白無瑕,農夫們在路邊客棧的屋檐下小睡,黑人居住的小窩棚破敗不堪……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悲慘世界就在我們的眼前,在車窗外一一展現,”他還記得,“和大師的作品中所描述—樣,真實而充滿人性。”
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在掙扎。他曾經轉行寫過劇本。他曾經給—本女性雜志《家庭(La Familia)》以及另—本以丑聞與犯罪為主要題材的雜志擔任編輯。他為智威湯遜廣告公司(J.Walter Thompson)寫過文案。在墨西哥城的“左岸”——玫瑰區(Zona Rosa),他的乖戾和陰郁是眾人皆知的。
然后,他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巴塞羅那的—名文學經紀人對他的作品產生了興趣,1965年在紐約開了一周的會之后,她南下去與他見面。
—紙臺約
“這次采訪是虛偽的。”卡門.巴爾塞斯(Carmen Balcells)用—種毋容置疑的決絕口氣說,我們在她位于巴塞羅那市中心的卡門·巴爾塞斯文學經紀公司(Agencia Carmen BalceIJs)辦公室樓上的公寓內。行動不便的她親自搖著輪椅到電梯口迎接我,然后又把輪椅搖到一張巨大的辦公桌旁邊,桌上堆滿了手稿和紅色的文件盒。(其中一個文件盒韻標簽上寫著“巴爾加斯,略薩”(VARGAS LLOSA);另一個寫著“懷利經紀公司”(WYLIE AGENCY)。)85歲的她滿頭濃密的銀發,體形巨大,氣場十足。她穿著—件寬松的白色套裙,看上去像是位女教皇。
“是虛偽的,”她用尖柔的英語說道。“當—位名人或藝術家去世,再也不能出面回答問題的時候,第—件事就是去采訪秘書、發型師、醫生、妻子們、孩子們、裁縫。我不是藝術家本人,我是經紀人。我此刻的角色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人生中的—個重要人物。不過這種采訪—一并沒有真正的意義。偉大的藝術家本人已經無法在場了。”
巴爾塞斯也正在為自己的身后事做準備。她向紐約的文學經紀人安德魯,懷利(Andrew Wylie)協商出售自己公司的交易在最后—刻功虧—簣(此事后文將會詳述)。現在其他有意收購的公司正在提交請求,巴爾塞斯也在抉擇以后由誰來照顧她手下的三百多位客戶,首當其沖的便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她無奈地告訴我,我們的采訪結束后,她還要與律師們開會一“—堆骯臟的交易。”她說。
那個下午,她推掉了類似的繁雜事務,極力回憶起她初次感知到“—位不世出的偉大的藝術家近在眼前”的那個時刻。
她和她的丈夫路易斯有睡前閱讀的習慣。“我當時在讀加西亞.馬爾克斯早期的—部作品,我跟路易斯說,‘這本書寫得太好了,路易斯,咱得—起讀。’于是我復印了一本給他。我們都熱愛那本書:它是那么新奇,那么純樸,那么令人激動。每—個讀者的心里都有一些書會讓他產:生‘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書之一’的想法,當全世界有越來越多的人對同_本書持有這樣的想法,那這本書就是杰作。馬爾克斯的作品就是如此。”
1965年7月,巴爾塞斯和路易斯到訪墨西哥城,加西亞,馬爾克斯見到的不僅是他的新任文學經紀人,更是兩個對他的作品無比熟悉的讀者。白天,他帶著他們在城市里觀光;晚上,他們與當地作家共進晚餐。他們開懷暢飲,大快朵頤。在盛情款待了自己的客人之后,加西亞.馬爾克斯拿出一張紙,在路易斯的見證下,他和巴爾塞斯起草了—份合同,任命她擔任自己未來150年在世界范圍內的文學經紀人。
“不是150年—一我記得是120年,”巴爾塞斯笑著告訴我。“那是個玩笑,是—份鬧著玩兒的合同。”
不過當時還有另—份合同,就不是開玩笑了。此前在紐約的—周間,巴爾塞斯找到了一家美國出版社—一哈珀與羅(HarperRow)——來出版馬爾克斯的作品。她與出版社談妥了馬爾克斯四部作品的英文版權,價格1000美元。她把這一交易的合同帶來請馬爾克斯簽署。
合同列及的條款看起來不僅煩瑣,而且貪婪。這份合同還允許哈珀與羅有權對馬爾克斯的下一部作品(無論內容是什么)進行優先競拍。“這份合同簡直是狗屎。”他告訴她,但他還是簽了。
巴爾塞斯返回了巴塞羅那;加西亞.馬爾克斯開車帶全家南下到阿卡波克(Acapulco)的海濱度假,需要—天左右的車程。途中,他停下車—一那是一輛1962年產帶紅色內飾的白色歐寶—一掉頭便往回開。下一部小說的靈感就這樣突然降臨。20年來,他一直心牽夢縈著關于—個大家族在一個小村莊里的故事。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行刑隊面前,在一瞬間看見自己的整個人生,“它在我心里太成熟了,”他后來回憶,“我甚至可以一字一句地向打字員把第一章口述出來。”
他在書房里的打字機前坐定。“18個月沒有動地方,”他回憶道。他就像自己小說的主人公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上校躲在馬孔多的工作室里裝點寶石眼睛的小金魚—樣,全力以赴,筆耕不輟。他給打過字的紙張編上頁碼,然后把它們送去讓打字員重新謄抄打印。他找朋友來大聲朗讀完成的章節,梅賽德斯撐起家里的大小事隋。她在壁櫥里存上蘇格蘭威士忌供收工后的作家飲用,她把上門收賬的人擋在外面。據馬爾克斯的傳記作家杰拉德馬丁(Gerald Martin)記述,她把家里的東西典當出去維持生計:“電話、冰箱、收音機、珠寶首飾,”他還把歐寶車賣了。小說完成后,加博和梅賽德斯到郵局去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出版商蘇達梅里卡納編輯出版社(Editorial Sudamericana)寄書稿,但是他們連82比索的郵資都付不出。于是他們只好先寄出上半部分,隨后去了一趟當鋪,才又把第二部分寄出去。
創作《百年孤獨》期間,他抽了3萬支香煙,花了12萬比索(約合6萬人民幣)。梅賽德斯問過他,“如果費了這么大勁之后,寫出來的是—本爛小說,那怎么辦?”
靈感燃燒
“過去從未死亡,甚至從未過去。”福克納說,在《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讓過去重新出現,成為在馬孔多生活不可或缺的條件—一就像貧困與不公—樣。跨越百年七代中,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蒂亞和他的后世子孫們不懈地存在于各自的生活中:在他們繼承的名姓里,在他們一陣陣的憤怒與嫉妒里,在他們彼此的不睦與斗爭里,在他們的噩夢里,也在籠罩他們所有人的亂倫傾向里—一這—潮流讓家族相似性變成了一種詛咒,讓性愛的吸引力變成了應該極力抵抗的誘惑,這樣才能避免你和你的愛人(同時也是你的表親)生下長著豬尾巴的后裔。
“魔幻現實主義”成為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通過藝術創作打破自然規律這種風格的定義。而小說的魔力,由始至終一直施展于布恩蒂亞家族以及他們的鄰居在讀者面前的呈現。閱讀時,你會感覺到:他們還活著;這些事隋真的發生過。
這部小說出版第—周僅在阿根廷就賣出了8000本,作為—本文學小說,這在南美洲是史無前例的。工人們閱讀它,主婦和教授們閱讀它——妓女們也在閱讀它:小說家弗朗西斯科,戈德曼(Francisco Goldman)回憶說曾在—座海濱妓院的床頭柜上看到過這部小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作為小說作者訪問了阿限廷、秘魯和委內瑞拉。在加拉加斯,他請招待方貼出了—條手寫的告示:禁止談論《百年孤獨》。女人們向他投懷送抱,或者寄上照片。
為了避免打擾,他舉家搬到了巴塞羅那。在那里見到他的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寫了一首關于他的詩歌。在馬德里大學,已經因為小說《綠房子(The Green House)》而成名的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為馬爾克斯的小說寫了—篇博士論文,《百年孤獨》在意大利和法國都獲得了文學最高獎。它被視為統貫了長久割裂的西班牙與拉丁美洲、城市與村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第—音曬語文學巨著。
格里高利.拉巴薩(Gregory Rabassa)在曼哈頓買到了這本書并一口氣讀完,如醉如癡。作為皇后學院(Queens College)的一位羅曼語教授,他剛剛翻譯完成了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áZar)的《跳房子(Hopscotch)》,并因此獲得了國家圖書獎。他曾經在戰爭期間擔任戰略情報局的密碼破譯員;他曾經在好萊塢巨星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勞軍期間與之共舞。他不會錯過真正的好東西。
“我讀的時候沒有任何想要翻譯它的想法,”現年93歲的他坐在自己位于東72街的公寓里說。他年邁體弱,但思維仍然活躍。“我知道什么是可靠的敘事方法。我翻譯過科塔薩爾,我讀過博爾赫斷(Borges)。把他們兩個人的風格加在—塊兒,你看到的就是馬爾克斯。”
哈珀與羅的總編輯小卡斯.坎菲爾德(Cass Canfeldjr.)花1000美元買下了馬爾克斯之前四本書的版權后,又出價5000美元購得了新書的版權,這筆錢將會分期付給巴爾塞斯文學經紀公司。馬爾克斯請自己的朋友胡里奧.科塔薩爾推薦—名譯者。“去找拉巴薩。”科塔薩爾告訴他。
1969年,在長島漢普頓貝斯(Hampton Bays)的一座住宅里,拉巴薩開始翻譯這部小說,從那令人難忘的三重時態的第—句開始:“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蒂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他制定了一些翻譯規范:“我必須確保家族的族長一直被稱為何塞.阿卡迪奧.布恩蒂亞,任何時候都不能有簡稱,就像史努比漫畫里的查理,布朗(Charlie Brown)從來沒有其他簡稱—樣。”
1968年,編輯理查德.洛克(Richard Locke)前往蒙大拿拜訪小說家托馬斯.麥岡安(Thomas McGuane)時第一次聽說《百年孤獨》這部小說。“托馬斯博覽群書,”洛克說。“他說,這就是現在每個人都在談論的作家。”1970年初,哈珀與羅出版社開始寄送出英文試閱版的時候,洛克已經成為了《紐約時報書評(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的一名簽約編輯。“小說寄來之后,我意識到這本書非常重要,”洛克記得。“與眾不同的作者,前所未聞的形式。我為它寫了一篇熱情推介的評論。”
同時,坎菲爾德也在向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力薦這部小說,并且讓《百年孤獨》出現在一篇題為《大爆炸(El Boom》>的文章中,這篇文章介紹了所有新出版的拉美文學英語譯作,馬爾克斯的作品名列前茅。“我們確信,馬爾克斯將像戰后法國與德國作家一樣,給美國文壇帶來轟動。”坎菲爾德預言。 《百年孤獨》英譯本于1970年3月出版,翠綠的書皮和低調的版式將小說蘊含的激隋隱藏其中。在當時,能夠對圖書銷售和評獎起到關鍵作用的評論也跟現在—樣,都來自《紐約時限書評》。《紐約時報書評》稱贊這部小說是“一部南美洲的創世記,—部質樸的迷幻之作”。《紐約時報》的約翰萊昂納德(John Leonard)也不吝贊美之詞:“你從這部不可思議的小說里抬起頭來,如夢初醒,靈感燃燒。”他總結道,“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輕輕—躍,就跳上了君特,格拉斯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站立的舞臺,他的胃口和他的想象力—樣龐大,他的宿命論則比兩者更偉大,令人目眩。”
在那份“狗屎一樣的合同”基礎上花5000美元簽下版權,這本書將會在全球賣出5000萬冊,成為年復一年出現在重印名單上的固定作品。格里高利.拉巴薩懷著自豪與不安交雜的心情看著他的譯作—一稿酬一次結清,大約在“1000美元左右”———下成為了最暢銷也最受歡迎的翻譯小說。馬爾克斯本人在閱讀了哈珀與羅出版的《百年孤獨》英譯版之后宣稱它超越了自己的西班牙語原著。他將拉巴薩稱為“用英語寫作的拉美作家中最優秀的代表”。
口舌之爭
很多人都曾考慮過將《百年孤獨》拍成電影,沒有人接近實現這個愿望,有時是由于作家和經紀人標出了天文數字的版權費用,有時是因力馬爾克斯提出了異想天開的條件。他曾經告訴著名制片人哈維.韋恩斯坦(Harvev Weinstein),但條件是影片要按照他的要求拍攝。韋恩斯坦回憶說:“他的條件是:我們必須把整本書的內容都拍出來,但每年只能上映其中—章的內容,大約兩分鐘長度,連續上映一百年。”
“我坐存蘭臀書屋(Random House)自己的辦公室里,”美國小說家托尼.莫里森說,當時她在那里擔任編輯并已經有兩部小說出版,“翻開《百年孤獨》的書頁,這部小說里有某種非常親切的東西,讓我一下就能辨別出來。那是某種自由,結構的自由,—種不同以往的開篇、過程與結尾。在文化感覺上,我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因為他樂于將生者與死者放在一起談論。他的角色與超自然的世界有著親密的關聯,那也正是我的家庭里講故事的方式。”
莫里森的父親已經去世,她當時在構思—音晰的小說,主人公將會是男性—一相較她以往的風格,這是一個突破。“在著手塑造那些男人之前,我有過猶豫。不過現在,因為我讀了《百年孤獨》,我不再猶豫了。我從馬爾克斯那里獲得了靈感”——開始創作以《所羅門之歌(Song of Solomon)》為第—部的一系列大膽的巨著。(很多年以后,莫里森和馬爾克斯在普林斯頓大學一起教授碩士課程。那是1998年—一“就是偉哥面世的那—年,”莫里森回憶。“我早上會去他和梅賽德斯下榻的酒店接他,他會說,‘藥片兒:藥片兒不是給我們男人用的。是給你們,給你們女人用的。我們不需要,我們用它只是因為想取悅你們’”)
約翰.艾文(John Irving)當時在佛蒙特州的溫德姆學院(Windham College)教授文學并且擔任角斗教練,他畢業于愛荷華作家工作室(Iowa Writers’Workshop),并深深被君特·格拉斯吸引。像《鐵皮鼓(TinDrum)》一樣,馬爾克斯小說中老派的恢宏與自信打動了他。“這家伙是個19世紀的作家,但他活在當代,”艾文說。“他創造出角色并讓你愛上他們,他筆下的超自然現象都是超凡脫俗的。那些違背倫常與近親通婚……都是命中注定,像哈代(Hardy)作品中那樣。”
年輕一代的小說家朱諾特.迪亞茲將加博視為自己在當前現實中的引路人。1988年,迪亞茲在羅格期大學(Rutgers)讀一年級時讀了這本書。“世界從黑白兩色變成了彩色,”他說。“我當時是—個年輕的拉丁美洲加勒比作家,急切地想要尋找榜樣。這本書對我來說就像被閃電球擊中—般:它從我的天靈蓋進入直抵腳趾,在隨后幾十年中讓我獲益匪淺—一直到現在也是如此。”讓他震動的是,《百年孤獨》剛好寫于他的祖國多尼米加1965年被美國軍隊入侵之后不久,所以他將魔幻現實主義視為—種政治工具—一“讓加勒比海人民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們所處的世界,一個超現實的世界,他們更像是死人而不是活人,被抹掉與封緘的比被訴說的多。”他解釋說:“布恩蒂亞家族有七代人,我們是第八代,我們都是馬孔多的孩子。”
薩爾曼·拉什迪第一次讀到這本書的時候住在倫敦,正在回想自己童年時的故園。很多年后他寫道,“我認識馬爾克斯筆下的上校和將軍們,或者說至少我認識他們印度與巴基斯坦的同行們:他的主教就是我的毛拉;他的集市就是我的巴扎;他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西班牙語版本。難怪我會愛上它—一并非因為它的魔幻……而是因為它的現實。”在為馬爾克斯的小說《—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撰寫的書評中,拉什迪用—種他和加博都擅長的適度夸張的手法描述了小說家的盛名:“馬爾克斯新書出版的消息占據了西班牙語美洲國家的報紙頭條,小販們推著車在大街上售賣,評論家們因為缺乏新鮮的贊譽之詞而自殺。”
彼時的馬爾克斯已經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并在美國有了一家新的出版商——一諾夫(Knopf)出版社。1983年,由理查德.洛克擔任主編,重新改版后的《名利場》雜志首期罕見地將《—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全文發表。洛克與康泰納仕集團(Conde Nast)的編輯主任亞歷山大.利博曼(Alexander Liberman)為此還邀請哥倫比亞肖像畫家波特羅(Botero)為文章搭配創作。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不愛馬爾克斯的讀者嗎?
有,那就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他與馬爾克斯曾經是多年好友:都是旅居巴塞羅那的拉美作家,都是西語文學“大爆炸”中的知名作者,都是卡門.巴爾塞斯的客戶。他們的妻子—一梅賽德斯和帕翠西亞—一也關系密切。然后兩人就失和了。1976年在墨西哥城,馬爾克斯出席了電影《安德森的圣餐(LaOdisea de los Andes)》的放映會,這部電影的編劇正是巴爾加斯.略薩。馬爾克斯在現場看到自己的朋友,便上前去擁抱他。巴爾加斯略薩朝他臉上打了—拳,把他打倒在地,一只眼睛立刻烏青。
“然后馬爾克斯說,‘你現在也把我打倒在地了,何不告訴我原因呢?”’巴爾塞斯向我回憶起那次風波。從那以后,拉美文學界就—直在猜測其中原因。有—個版本說,馬爾克斯曾經告訴一個雙方共同的朋友,他覺得帕翠西亞_點兒都不漂亮。另—個版本是,帕翠西亞懷疑馬里奧有外遇,就問加博應該怎么辦,加博讓她離開他。巴爾加斯.略薩則只說“是私人恩怨”。
“在場的另—位作家對馬里奧說,‘小心點兒’”,巴爾塞斯回憶。“小心到時候人人都會稱呼你為‘毆打《百年孤獨》作者’的那個人。”
40年來,巴鋤嘶.略薩—直堅決拒談此事,他還說自己與加博有—個“約定”,要把這件事帶進墳墓。但是最近在談到自己的朋友和對手的時候,也已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巴爾加斯.略薩深情地詳述了馬爾克斯對自己的意義,從他在巴黎第—次讀到法語版的加博的小說,到兩人1967年在加拉加斯機場第—次見面,到巴塞羅那期間一起開懷暢飲的深厚友誼,到兩人之間合著一部關于1828年秘魯和哥倫比亞戰爭小說的計劃。他也談到了《百年孤獨》,這本書出版幾個星期之后被送到北倫敦科瑞伍德(Cricklewood, North London)他的家中,他“立刻,立刻”開始閱讀井且寫下了評論。“因其清晰透明的寫作風格,這本書將西班牙語文學的閱讀人群從知識分子擴大到普羅大眾。同時,它也是—部具有代表意義的作品:拉丁美洲的內戰、拉丁美洲的不平等、拉丁美洲的想象力、拉丁美洲對音樂的熱愛、它的色彩—一所有這些都被包含在—本將現實與幻想完美融合的小說里。”關于他和加博的交惡,他則緘口不言,說,“這是為未來的傳記作家準備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