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愛

我40歲了。我很丑。我跟一個瞎子結(jié)了婚。

我猜想有些人讀到這兒一定笑出了聲。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女人的丑往往就像是在開一個天大的玩笑一樣。而另一些人有可能會覺得這句話還挺浪漫，因為喚起了他們兒時的記憶，那時候聽到的故事總是在告訴我們：靈魂的美是隱藏起來，是需要被發(fā)現(xiàn)的。吻的熱度讓青蛙變成了王子，美女愛上了野獸，丑小鴨的內(nèi)心里住著一只美麗的天鵝，就連弗蘭肯斯坦博士創(chuàng)造的怪獸身上，美好的人性也會被雙目失明的人所欣賞，正是因為看不到它丑陋的外表，人們才不會感到恐懼。總之，失明有可能會成為那把能打開真正的、本質(zhì)的美的鑰匙：正是因為看不見，荷馬“看見”的東西比正常人看到的更多。而我，一個丑陋至極的女人，也許在我的盲人丈夫身上能夠找到欣賞我內(nèi)在美好品質(zhì)的能力。

然而，以上都是廢話。

首先，如果你跟我一樣丑，丑到令人發(fā)指，丑到可圈可點，丑到甚至可以在進(jìn)入酒吧的瞬間打斷里面人的正常交談（我有一個巨大的腦殼兒，上面一邊一個長了兩只像紐扣似的小眼睛；鼠灰色的頭發(fā)稀疏到可以看得見顱骨上的灰色血管；一張沒有雙唇的小嘴里長著小鯊魚般尖利的牙齒，而那鼻子更是塌得跟拳擊手的鼻子似的），我敢保證沒有人愿意，或者說有一絲興致去相信你的內(nèi)在仍然是美的。因此實際上，永遠(yuǎn)不會有人愛你，因為愛其實就是想象力的一陣痙攣，在這個時候我們會去相信另一個人身上存在著高貴的王子或者公主的影子。我們像是在挑選衣架一樣挑選著伴侶，他或她的身上承載了我們制造的種種夢幻。然而不謀而合的是，人們總是在尋找漂亮的衣架，會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那些漂亮姑娘，不管她們多蠢，總是有著金子般的內(nèi)心，而絕不會費勁地堅持相信一個大腦袋上兩只眼睛分得很開的丑女人會有美麗的靈魂。有時候，這個伴隨著我的丑陋一起到來的確定無疑的事實會像暴露著的傷口一樣刺痛我：不是因為他們不看我，而是他們不愿意想象我。

至于我的丈夫，毫無疑問他跟我結(jié)婚是因為他看不見。然而并不是因為這個生理缺陷使他的精神世界更加豐富，從而擁有一顆比常人更敏感的心，能愛我和理解我，而是因為這種缺陷使他在婚姻的競爭市場中處于劣勢地位。他過去一直都知道我丑得可怖，這件事總是讓他很難受。剛開始我們相處得還算好，他很聰明，也很有能力（在西班牙國家盲人組織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七年前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甚至還有過甜蜜期。但他一直堅信僅僅是因為自己失明才不得已要和一個奇丑無比的女人綁在一起。這個想法常常折磨著他，讓他憤恨滿懷。盡管我也知道因為自己是個丑八怪，所以只能落得個瞎男人，但我也不清楚為什么這件事卻從未使我像他一樣抓狂。或許是因為性別的關(guān)系，因為女性一貫的受虐傾向，當(dāng)女人對幸福大結(jié)局的幻象還抱有希望的時候，總是能忍得了難以忍受的事情。又或許正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所以他盡情放任自己的想象力，把我的丑陋想象到了其本來面目的數(shù)倍之外。絕對的丑，丑到無極，丑到難以忍受，這樣的詞語一定在他那一片漆黑的腦海中震耳欲聾地回響了無數(shù)次。

說實話，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或者說忍受了自己的丑。我自認(rèn)為是一個有智慧、有文化、在工作上有競爭優(yōu)勢的女性。我是一名律師，并且是一家保險公司的合伙人。我知道同事們背地里對我的那些嘲諷，開的那些玩笑，以及給我起的外號：嚇人女士、老丑女……但是我卻擁有讓人嫉妒的飛速發(fā)展的職業(yè)生涯。我從保險業(yè)的最底層做起，曾經(jīng)挨家挨戶地推銷保單。看到我這張臉，沒人敢當(dāng)著我的面直接關(guān)上門：一些人是出于同情，就像不會去虐待駝背或癱瘓的人那樣對待我；而另一些人是出于好奇，久久地凝視著一張如此丑陋的面孔。他們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無法自拔的狀態(tài)。后者恰恰是我最好的客戶，我不停地說，他們一直盯著我看，然后就像被我那布滿了眼眵的雙眼催眠了一樣（我分泌的眼眵比一般人的要多），最終毫不猶豫地就在合同上簽了字：要怪就怪他們看了我，而且還享受了這個行為。就好像原先被禁止的歡愉一下子解了禁令，就好像丑陋本身是一件淫穢的事情。換言之，這副面孔某種程度上在職業(yè)生涯中幫了我不少忙。

除了以上提到的那些優(yōu)點，我還有一個耍得很好的可以被理解的小心眼兒，就是擅長些黑色幽默。這樣一來，我常常會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并且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總是有些好友會一臉無知地輪番對我說起他們是多么地愛一個蠢笨的女孩，僅僅因為她長得可愛。但是這種可悲的行為卻是人類共有的：說實話，在我自己身上也發(fā)生過。在英俊的臉龐、寬碩的后背、緊翹的臀部面前，我也會心跳加速。但讓我厭惡的并不是這些帥氣的男人對我有吸引力（這只是對客觀存在的事實的證明），而是我也會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們應(yīng)當(dāng)還具有人格和精神上的可貴之處。滿是肌肉的腹部或者性感的嘴唇都會讓你立刻推斷它們的主人一定是一個體面、紳士、慷慨、柔情、勇敢、智慧的男士。這在我看來正是造物主給人類出的最大也最愚蠢的謎題之一。我的丈夫有著運動員的腹部和漂亮的嘴唇。但他親吻我的時候，我并沒有變成公主，我還是那只青蛙。而他，我曾想象的擁有各種美德的他，也慢慢暴露出粗暴而消沉的一面。

我家里沒放鏡子。我的丈夫不需要它，而我憎惡它。辦公室里當(dāng)然有鏡子，而我通常低著頭洗手。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樣才能不讓自己在窗戶玻璃、商店櫥窗、汽車后視鏡，以及別人的眼里看見自己。我們生活在一個到處都是映象的社會里：一不小心你就會在一個角落里冷不丁地看到自己的樣子。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是盡力讓自己忘掉自己的存在。我并不是一切都那么糟糕。我有一份好工作，有好朋友，有書可以讀，有電影可以看。至于我的丈夫，我們只是平靜地互相厭惡。生活就這樣進(jìn)行著，冰冷地、緩慢地、生硬地，就像一條充滿水銀的河。只是有時候，在某個特別美好的黃昏，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悲傷會充斥我的咽喉，所有那些未曾說出的話，不能被分享的美，和無法去實踐的愛的欲望，都讓我心如刀割。我的意識告訴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而每一個“從來沒有”都讓我痛不欲生。然而這些胡思亂想一會兒都會過去，就像是一陣咳嗽的發(fā)作一樣，然而這也是最劇烈的發(fā)作方式之一，它甚至讓你無法呼吸，而片刻之后無非是留下一陣嘶啞和悄悄掉落的一滴眼淚。此外，我還知道長得好看的人有時候也同樣有想死的渴望。

然而幾個月前，我開始有一種奇怪的不安。這種不安就像是我在牙醫(yī)診所的前廳里，已經(jīng)排到了我的號，于是我等待著那扇可惡的門隨時打開，護(hù)士出來對我說：“請進(jìn)來吧！”（在這里用這個比喻是因為我的牙齦出血，并且我那小鯊魚般的牙齒總是給我出很多難題。）某一天當(dāng)我把這個折磨我、讓我痛苦的事告訴托馬斯的時候，他只是說：“這是40歲人的中年危機。”也許是，也許不是。問題是我常常會在夜里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哭泣，然后開始覺得我應(yīng)該和丈夫分開。我不僅僅是覺得自己丑，而且還覺得自己病了。

托馬斯是一名審計員。他從巴塞羅那來，36歲，個子矮小卻很有魅力，而且他剛剛離婚。他的到來在辦公室掀起了一場風(fēng)暴，因為他是辦公室里最年輕而且最帥的那一個。我漂亮的女秘書（她叫琳達(dá)）很快就淪陷了。她開始幾個小時癡癡地注視著房間的角落，像孤獨癥患者一樣，還常常把文件弄得滿地都是，把合同放錯地方，嘴里低聲嘮叨著些什么。每次托馬斯來我辦公室的時候，她的臉總是刷地一下就紅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但她會站起來，在房間里慌慌張張地晃著她那漂亮的臉蛋和臀部（所有的一切都很美，盡管她很蠢而且害羞，卻天生擁有對美的直覺和炫耀美的本領(lǐng)）走來走去。我?guī)е闷嫘暮筒豢杀苊獾姆锤信杂^著一切。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托馬斯經(jīng)常來看我們，開始是以工作為由，后來干脆好像只是為了找我聊聊天。這個我當(dāng)然不會搞錯，我堅信琳達(dá)和他最后一定會糾纏在一起，兩人會因為外貌的強大吸引力而彼此傾心。

這件事讓我有點不高興，我得承認(rèn)。盡管這是一種非常荒唐的感覺，因為我從未對托馬斯有任何的期待。是的，我也對他渾身散發(fā)出的魅力十分敏感：他潔白的牙齒，狡黠的藍(lán)眼睛，粗壯的后頸上那幾根短卷的頭發(fā)，擁有細(xì)長手指的雙手，左邊嘴角上的痣，領(lǐng)帶松開時從襯衫里露出的兩根胸毛，緊實的臀部，某天無意碰到的滿是肌肉的前臂，男人的氣味，以及他的黑眼窩，他的耳朵，他手腕的寬度。我甚至把他禿頂?shù)南日锥伎醋魇且环N溫柔（很顯然，我已仔細(xì)觀察他很久了）。但盡管這樣，我從未不自量力地認(rèn)為自己可以搞定他。我們這些丑得要死的人就像是明知自己買不起卻還是忍不住對勞斯萊斯垂涎的窮光蛋，就像是狄更斯筆下可憐的乞丐。他們在玻璃窗上壓扁了鼻子巴巴地望著屋里幸福的一家人圍坐在爐火邊，而這一切離自己卻是那么的遙遠(yuǎn)。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變得脆弱而矯情：過去我從未允許過自己有自憐自憫的心態(tài)，而現(xiàn)在這種情緒正在泛濫。或許這就是40歲人的危機吧，我應(yīng)該原諒自己一次。

琳達(dá)有一天來找我求我千萬要幫幫她。她說鑒于我擅長洞察人的心理，又很聰明，而且比達(dá)烏拉先生（也就是托馬斯）也會經(jīng)常來辦公室找我，所以她想知道我對他這個人的看法。我不需要她再多做解釋：我只要擺出一副正兒八經(jīng)在聽她敞開心扉傾訴的樣子就行了。她說自己對托馬斯已經(jīng)很動情了，而且覺得托馬斯對她可能也是一樣，只不過男人多少會有點兒猶豫不決或是說靦腆，不太懂得表達(dá)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問我怎么看他倆的事兒以及給她什么建議……

興許你們會覺得我倆的對話對于一個上司和她的秘書來說并不常見（但你們還記得我說過我必須通過另一種方式來得到更多的朋友，而有一種非常奏效的方法就是懂得聆聽），即便是這樣，可能我給她的答案還是會讓你們覺得奇怪。因為我對她說很顯然托馬斯也是喜歡她的，但她現(xiàn)在要做的應(yīng)該是給他寫一封漂亮的情書，然而鑒于琳達(dá)并不擅長文字表達(dá)，我很愿意親自替她來寫這封信。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荒唐的想法，但我說過我是個博學(xué)且敏感的人。我想著自己可以模仿西拉諾那樣用文字來捕獲一個男人的心。誰知道呢，說不定在這一切之后我也能嘗到一絲勝利的甜頭。也許多年之后琳達(dá)會告訴他其實信是我寫的。就這樣我花了兩天的工夫?qū)憹M了三頁紙的甜言蜜語，然后琳達(dá)手抄了這封信，把它交給了托馬斯。

這是一個周四的事。周五托馬斯沒來上班，周六他給我家打了電話，說他很抱歉在周末打擾我，說昨天他病了，還說有件工作上的急事得向我咨詢，所以想親自上門來。那時候是初夏，我的丈夫正坐在陽臺上聽音樂。那天我們互相沒有說話，但我忘了是為什么，我告訴他有一個同事要來，他沒搭理我。我有一副甜美的好嗓子，飽滿而圓潤，這副嗓子本應(yīng)當(dāng)配上另一個喉嚨和脖子。然而每次我生丈夫氣的時候，或是我們整日在極力地互相折磨的時候，我的聲調(diào)就會變得十分尖厲、難聽。在這個時候，瞎子打敗了我，他把我唯一的寶貝奪走了：我的嗓音。

因此托馬斯來的時候，我只是干咳了幾聲。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拿了咖啡和點心來吃，聊了些瑣事。最后，他對我說琳達(dá)給了他一封特別的信，他不知道下面該怎么做，所以來向我尋求建議。我有點兒得意，放下蹺著的腿，咳了一聲，用紙巾的一角假裝不在意地擦去了眼眵。一封特別的信？我饒有興致地重復(fù)道。是的，他說，是一封情書，有點兒尷尬，都是些幼稚的話，要是你看到她信里寫的東西，就知道那有多孩子氣，矯情而且愚蠢。不過琳達(dá)本來就是一個小女孩，呆傻無知的那種，她不像你，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

我一臉愕然。我寫的情書很幼稚嗎？我的臉紅了起來：我怎么就沒想到會產(chǎn)生這樣的后果？我怎么以前沒有覺察到這一切？丑八怪似的我，在感情方面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我?guī)缀鯖]有愛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愛過，就連那顆心都還是一塵不染，從未被打開過。這封信揭示了我的幼稚，我荒謬的悲劇：因為愛情的切膚之痛在旁人眼中始終是荒謬的。

但是沒有。托馬斯不知道信是我寫的，他肯定不會認(rèn)為我會如此孩子氣。他微笑著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腿上。

我再重復(fù)一遍。他微笑著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腿上。

他微笑著，看著我那雙從未想過會被人注視的眼睛。他的手是干干的、溫?zé)岬摹⑷彳浀摹Ｄ侵皇质冀K張開著，掌心朝下，他的肉摩挲著我的肉，平靜地。更確切地說，他摸到的是覆蓋在我曲張的靜脈之上的絲襪（不管怎樣，是很好看的絲襪）。接著托馬斯把目光投向了陽臺：在玻璃的另一邊，在不到四米的地方，我的丈夫正面對著我們，用他那沒有光的眼睛盯著我們。托馬斯一邊注視著他，一邊用手繼續(xù)慢慢地向上摸索：他的指尖順著我的裙邊底下伸了進(jìn)來。我那敏感的肉體是一片沒有被探索過的土地。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腹股之間的沖動，腹部的高潮，以及腰間的張力，更不要提所有女人都擁有的那柔軟的小洞了（我那兒倒是不丑）。

我們在沙發(fā)上做了愛，沒有聲音，所有的喘息都被消弭在了齒間。我知道他的快感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我丈夫的在場，來自于他看著我們卻看不見我們，來自于這種局面帶來的危險和邪惡感。其他很多次（我們做了很多次），托馬斯都會盡力尋找讓這個盲滯的目光投落到我倆身上的機會。每次他進(jìn)入我身體的時候都會選擇轉(zhuǎn)過來面朝著我丈夫的姿勢，然后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表情直直地看著他（做愛的快感就是這樣，會讓人的表情夸張到扭曲）。在他的臂膀之間，我一眨眼工夫就幾乎從一個處女變成了蕩婦，盡情地享受著這視而不見的虎視眈眈所帶來的變態(tài)的歡愉。

但說實話對我而言最讓我渾身血脈僨張的并不是我丈夫的在場，而是我的情人，或者說，我的愛人。愛人這個詞來源于愛這個動詞，是這個動作發(fā)出的主體，是去愛、去想要的那個人。到頭來最讓人吃驚和匪夷所思的是，我成了這個對我來說如此陌生的動詞的受事賓語。我是被愛和被需要的那個人，在那些快樂到昏眩的瞬間，我就是女王，在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永恒里我主宰著這一切：他潔白的牙齒，狡黠的藍(lán)眼睛，粗壯的后頸上那幾根短卷的頭發(fā)，擁有細(xì)長手指的雙手，左邊嘴角上的痣，領(lǐng)帶松開時（被我撕開時）從襯衫里露出的那兩根胸毛，緊實的臀部，滿是肌肉的前臂，男人的氣味，以及他的黑眼窩，他的耳朵，他手腕的寬度，甚至是他的早禿。這一切都是我的。

就這樣過去了幾周。我們繼續(xù)日復(fù)一日地愛著彼此，而我的丈夫也還是每天黃昏時分都在陽臺上聽交響樂。托馬斯結(jié)束了他的審計工作，得回巴塞羅那去了。分別的那個下午我倆狂風(fēng)暴雨般地做了愛，之后在門邊托馬斯撫摸著我那毫無美感可言的臉頰對我說他會想我的。我知道這是實話，所以我一邊看著他下樓梯，一邊連著一點眼眵一起流下了幾滴眼淚。其實在這種場景中，比起內(nèi)心真正的痛楚，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矯情的心頭一熱。因為我很清楚美麗的東西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我們遲早都得了斷這段關(guān)系才能維持它的動人美好。除此之外，秋天就要來了，隨后是冬天，我的丈夫便不能再去陽臺上待著了：其實我一直懷疑如果沒有我丈夫的目光，托馬斯就不會再來看我了。

或許你們會覺得我是個可悲的人，對于這點我絲毫不會介意：我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知者的偏見。或許你們還會覺得我跟托馬斯的愛情故事一點也不美好，反而是一種險惡、下流的關(guān)系，可是我并不覺得我們之間的激情與其他戀人之間的有任何不同。托馬斯是需要我丈夫幽靈一般的在場才能愛我嗎？當(dāng)然是。但難道其他人就沒有把他們自己鬼魅般的秘密帶到床上來嗎？每天與我們同枕共眠的到底是我們的伴侶還是別的誰呢？我承認(rèn)，是托馬斯想象了我，就像羅密歐在想象自己的朱麗葉時做的那樣。我不知有多感激他重新塑造了我。

自從有過這段秘密情史，我的夫妻生活好轉(zhuǎn)了很多。我想我的丈夫一定覺察出了什么：每次托馬斯來找我的時候，他都會去陽臺上待著，盡管外面驕陽似火。我和托馬斯在屋里干柴烈火的時候，他就汗流浹背地杵在那里。就是在這樣灼人陽光的炙烤之下，我丈夫現(xiàn)在變得皮膚黝黑，而且非常帥。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跟以往完全不同，他開始調(diào)戲我，挑逗我，就好像別人的欲望（他肯定知道這一切，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以前）也同樣會點起自己的欲望一樣，而且一旦開始相信我并非那么一無是處，那么他也會覺得自己肯定是有點兒價值的，因此他覺得愛我同樣是一件有價值的事情，而我也開始學(xué)會了欣賞自己和欣賞他。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其實就是一個鏡子游戲，但我覺得我解開了一個積郁多時的心結(jié)。

現(xiàn)在我還跟以前一樣是個丑八怪，但是我有了回憶，關(guān)于能安撫我的美的回憶。除此之外，我那甜美的嗓音幾乎再也沒有嘶啞過，因此我可以盡情地炫耀它：這是我能夠帶給我那失明的丈夫最大的享受。誰說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扭曲、病態(tài)的呢？當(dāng)我在托馬斯眼中，在他的欲望里看到自己的樣子，我是完完全全純潔的。因為當(dāng)一個人在愛的時候，他就是純潔的，他會回到那個愛的年紀(jì)，回到被定格在生命長河中的年少青春的時光里。我就曾那么純潔和美麗，因為我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渴望，并且也被別人渴望。愛情是個謊言，但至少它是個有用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