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歐洲,發現歐洲的歷史課堂有個令人扼腕的現象,即多年以來,當中國的歷史課本講述著包括兩河流域、古埃及、古印度和中國等幾大古代文明時,歐洲中學教室里翻開的歷史課本,卻永遠從古羅馬帝國開始講述人類進程。
筆者郁悶,逢著機會便與業內業外的歐洲人就此溝通,但聽來的答案大多如出一轍,強調歐洲人對歐洲本土文史的重視,當屬義不容辭,天經地義。這種迂回戰術每每讓筆者情何以堪。試問諸位,面對如此答復,我們該說些什么?開口大談歐洲人或有興趣,卻無耐心聆聽的中國史?
未料驚喜自天而降。近些年來,不斷有西方學者打破定局,換位思考,重新史海鉤沉,探尋人類足跡。筆者閱讀過的牛津學者彼特·弗蘭克朋(Peter Frankopan)和耶魯學者芮樂偉·韓森(Valerie Hansen)等人的專著,都在古絲綢之路上,辨識起人類文明的千年軌跡,愿意借之正本清源,重新定位歐、亞、非大陸間的歷史關系。
彼特·弗蘭克朋是位年輕的牛津大學歷史學家。這位帥哥在2015年出版了一部厚厚的著作《絲綢之路,世界新史》(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15)。在此書的“前言”里,他坦承兒時的困惑,說自己面對床前的世界地圖,總有太多的不解和向往。對于歐洲人一脈相承的正統說法,即古希臘生成古羅馬,古羅馬生成基督歐洲,基督歐洲生成文藝復興,文藝復興生成啟蒙運動,啟蒙運動帶來政治民主和工業革命,工業和民主的互動又造就美利堅,而美利堅象征著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少年彼特顯然并不滿意,他想知道地圖上的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巴格達、開羅、阿富汗、印度、喜馬拉雅山和中國等地都曾經發生過哪些故事。
于是,一個偶爾的機緣,古絲綢之路在彼特眼前,展開了它源遠流長的畫卷。
漸入佳境的彼特徜徉其間,欣喜若狂,完全被古絲路上的地志、貨物、文化、宗教、語言、戰事和帝國等迷住了。他感慨道,當年,歐洲的崛起引發了對昔日歷史與權力相關的激烈戰斗。競爭對手們相持不下時,歷史變了味兒,漸漸被注釋成一系列的事件、主題和想法。這些往往與海上商路的資源爭奪戰相關的事件、主題和想法,最終演變為理念沖突。人類歷史因此被扭曲和捏弄,醞釀出約定俗成的語境,即西方文明的崛起是人類文明史自然發展,符合客觀規律的必然。
而事實并非如此,彼特·弗蘭克朋用他的新著,向世人描述了他看到的地域遼闊、卷帙浩繁的歐亞文明之路。在這條逾五千年的漫漫長路上,令人心醉神迷的絲綢,宛如文明途中的彩帶,隨人類的足跡或載歌載舞、安居樂業,或戎馬倥傯、東征西討。
可以說,古絲綢之路的水落石出,將人類文明的主干道呈現在世人面前。那么何謂“絲綢之路”?追根尋源,此說非出自中國,而是初見于一位德國地理地質學家所著作品中。

1877年,斐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在他的專著《中國:我的旅行及其研究結果》(China: 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 und darauf gegründeter Studien, D.Reimer,1877—1912)里,首次提出了Seidenstrassen,即“絲綢之路”一詞,意指中國以河西走廊連接中西亞,包括北非和歐洲地中海東岸的商貿之途。中華文明與地中海沿岸文明之間的交流,顯然是“絲綢之路”的關鍵,而中國和羅馬,成為此途的東西兩端。當然,后來的考古學等領域的發現,將絲路文化分類為草原之路、海上之路和中印緬之路等,“絲綢之路”因而涵蓋東至日本奈良,西抵意大利威尼斯的更為遼闊的地域。
絲綢,在所有沿絲路而交易的珍貴貨物中,一枝獨秀,高貴稀有,功能繁復。李希霍芬男爵慧眼識珠,用這令人炫目、傾城無數的商貿主要媒介,定位出千年文明之路的主題。筆者愿藉此文,輕握讀者的手,隨帥哥彼特,回眸古絲路上飄揚的絲綢,如何讓古人心馳神往、欲罷不能。
話說年輕的彼特放眼地球時,發現自己的目光或從地中海沿岸一路往東,抵達西亞;或從中原經西域一路向西,同樣抵達西亞:聚焦點永遠是西亞的兩河流域。那片“新月沃土”,的確有過古絲綢之路上最早的國際商貿。
兩河流域五千年的悠久歷史里,自豪地寫著人類最早的城邦、農耕文化和法律系統等。那塊土地上興起的波斯帝國,更是成為后來地中海文明的老祖宗,名副其實、不容置疑地充當過人類文明發展的源頭角色。波斯人以天然連接歐亞大陸的地理優勢,以懂得兼容并蓄的開放式心態,自公元前6世紀開始,將帝國穩健地持續了好幾個世紀。包容性的文化特質,是他們的成功秘笈。波斯商人把古絲綢之路沿途的國際貿易做得風生水起,從地中海東岸經黑海一直做到了喜馬拉雅山。沿途飽覽異域地志的他們,是諸多語言、風俗和宗教等融合的實踐者和見證人。將兩河流域美譽為人類文明的交叉路口,實不為過。

兩河流域加上北非尼羅河流域及印度河流域同樣燦爛發達的史前文化,最終與中華文化一起,實現了全面意義上橫貫歐亞大陸,兼有陸路和水路的浩浩蕩蕩、驚心動魄的古絲綢之路。
在充滿文化融合、宗教互動和語言交匯的古絲綢之路上,彼特驚喜連連。他看到波斯文化因亞歷山大大帝和塞琉古一世深受希臘文化熏陶,希臘文化又與印度文化彼此交融;他發現早先的佛像可能基于太陽神阿波羅的模版,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受到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啟發,而維吉爾史詩《埃涅阿斯紀》或許得益于印度文學;而古羅馬人呢?公元前30年征服古埃及后一路東侵的古羅馬人,在奪取了納巴泰人的佩特拉(Petra)、敘利亞人的巴爾米拉(Palmyra)以及馬其頓人的杜拉(Dura,羅馬人稱之為歐羅普斯,即Europus)等地后,最為青睞的異域商品不是玻璃和金銀、珊瑚和藍黃玉、香料和染料,卻是中國的絲綢!
彼特通過古書記載和地質考察結果,發現了古羅馬人的絲綢情結。中國絲綢在張騫西域行之后不久,便借印度河流域的碼頭進入古羅馬。面對色彩斑斕、柔潤光潔的尤物,古羅馬人陷入狂熱。先是上流社會對之愛不釋手,以擁有絲綢來標示身份,繼而女郎們癡迷于它,裹著絲綢傳達萬種風情。為昂貴的絲綢,人們肆無忌憚地送出無數白花花的銀子。理性的知識分子面對如此社會風氣,開始撰文抨擊。古羅馬著名哲學家塞內卡在他《論道德》的文章里,曾驚恐萬狀地寫道:“一個身穿絲綢的女子,其實與裸著沒什么區別!”
雖然身裹絲綢的羅馬女郎因體態曲線盡顯,被認為有傷風化,古羅馬人對絲綢的狂熱還是一發不可收。當古羅馬人與仇敵安息人打得兩敗俱傷,精疲力竭時,雙方在敘利亞沙漠的綠洲城市巴爾米拉(原名塔德莫爾,即Tadmor),找到了停火經商的良機。巴爾米拉的集市上,充斥著讓古羅馬人驚喜萬分的絲綢布匹。原來,不止古羅馬人對絲綢情有獨鐘,在連接歐、亞、非幾個大陸的商路上,絲綢一路高歌,可謂人心所向,無以匹敵。巴爾米拉當地人那時已學會相關技術,僅從中國購買蠶絲線,就可以自己紡織了。在巴爾米拉出土的絲織物上,人們可以明顯看出其圖案并非中國式樣,而是描述著中亞的生活場景。
戰國和秦漢時期,絲綢原本是中原安撫北方游牧民族的貴重禮品,特別是針對居住在天山以北,包括阿爾泰山脈和高加索山區的匈奴和月氏。而在古絲綢之路上,奢侈品絲綢不僅是身份標志,也是文化和科技符號,更具貨幣功能和貿易優勢。據出土的漢木簡記載,戍守邊關的士兵們常以絲布為軍餉,這些絲布充當著他們在長城腳下換取異域良馬和毛皮的貨幣。
公元1世紀時,古羅馬人借鑒古埃及人自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1世紀使用過的季風海路,經紅海和波斯灣,進入了印度河流域。途中,他們在阿拉伯半島的希米亞里特(Himyarite,今也門)購買葡萄干(制作含乳香和沒藥的埃及燃香時需要用),帶去印度高價銷售。早在古絲綢之路出現之前,乳香和沒藥就已風靡地中海沿岸。《圣經》里記載著沙巴女王去以色列會晤所羅門國王時,攜帶的珍寶除了香料和金子,就是乳香和沒藥。三位智者去參拜新生兒耶穌時,同樣帶去了這兩樣寶貝。
在充滿文化融合、宗教互動和語言交匯的古絲綢之路上,彼特驚喜連連。他看到波斯文化因亞歷山大大帝和塞琉古一世深受希臘文化熏陶,希臘文化又與印度文化彼此交融;他發現早先的佛像可能基于太陽神阿波羅的模版,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受到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啟發,而維吉爾史詩《埃涅阿斯紀》或許得益于印度文學;而古羅馬人呢?公元前30年征服古埃及后一路東侵的古羅馬人,在奪取了納巴泰人的佩特拉(Petra)、敘利亞人的巴爾米拉(Palmyra)以及馬其頓人的杜拉(Dura,羅馬人稱之為歐羅普斯,即Europus)等地后,最為青睞的

古羅馬人的商船上,當然不止葡萄干。據希臘無名氏所著《厄立特利亞海航行記》(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or Periplus of the Red Sea),這些商船上載滿葡萄酒和酒器、橄欖油、玻璃器皿、珊瑚、羊毛和亞麻制品,以及金銀銅器等。商船在印度河流域的港口婆盧羯車(Barygaza)和巴巴里庫姆(Barbaricum,今卡拉奇)等地停留,交換印度珍珠、棉布和藍色染料,而最為受寵也最為昂貴的貨物,非中國絲綢莫屬。
近年來,史學家大多認定的一個史實,即印度河流域是古羅馬人與中國人打交道的地方,更精準而言,古羅馬人通過當地港口直接獲取中國的絲綢等貨物,而非直接與中國人交往。
不過歸根結底,醉翁之意不在酒。古羅馬人歡呼絲綢的背后,是通過控制絲綢貿易,控制貿易要道和軍事要塞的意圖。絲綢的柔順美艷里,裹藏著古羅馬帝國的勃勃野心。
回首往事,古羅馬的絲綢情結,不過千年古絲路上的縮影之一。隨彼特繼續沿途拾貝的人們,會邂逅一個個曾經的綠洲古國,一處處老舊的邊陲關鎮。帝國興衰,文明起落,古絲路見證的是貫穿幾千年人類文明史的商貿與信仰、征服與融入、和平與戰爭、天堂與地獄。
而今,千年轉瞬即逝,帝國灰飛煙滅,唯有絲綢,柔美依舊。
2016年5月12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