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1920年8月22日—2012年6月5日),科幻、奇幻、恐怖小說作家,著有反烏托邦小說《華氏452°》(1953),科幻、恐怖小說集《火星紀事》(1950),《圖案人》(1951)等。作品大多被改編成漫畫、影視節目。曾獲2007年普利策獎。
《紐約時報》評論稱,布拉德伯里是“為現代科幻小說成為文學主流做出最大貢獻的作家”。

“喬治,你能不能去看看我們的兒童室?”
“兒童室?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
“那好吧。”
“我就是想讓你去看看,或者你請一位心理醫生來看看也行。”
“心理醫生到兒童室能看什么?”
“你知道他能看到什么的。”他的妻子停在廚房中間,看著爐子嗡嗡地忙著準備四個人的晚飯。“我就是覺得兒童室跟之前不一樣了。”
“好吧好吧,我們過去看看。”
他們沿著走廊走向了兒童室。這棟有隔音功能的房子叫“快樂生活之家”,裝修足足花了他們三萬美元。這房子能給他們穿衣做飯,能哄他們入睡,還能陪他們玩耍唱歌,對一家人都十分友好。夫婦的到來觸發了某處的開關,距離兒童室還有十英尺遠,房里的燈就咔噠一聲亮了。同樣,走廊的燈隨著他們的離去在二人身后一盞接著一盞溫柔地熄滅。
“到了。”喬治·哈德利說道。
兒童室的地板上鋪滿了茅草。這個房間長寬各40英尺,高30英尺,整棟房子裝修的錢里差不多有60%都花在了這里。“但是給孩子的東西是再好都不為過的。”喬治曾這樣說過。
房間里一片寂靜,空空蕩蕩,如同炎炎正午時的叢林空地。二維墻壁上一片空白。喬治和莉迪亞夫婦一站到房間中央,墻壁就開始在嗡嗡的聲音中漸漸后退,變成了無形的邊界,過了一會兒,四面墻看上去就像是一片三維的非洲草原,也漸漸演變成了卵石和稻草的顏色。頭頂的天花板變成了深邃的天空,當中高掛著一輪炎熱耀眼的太陽。
喬治·哈德利感到頭上開始出汗了。
“我們還是躲躲這個大太陽吧,”他說,“這也有點太真實了。但我也沒覺得哪兒不對勁啊。”
“等等你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說。
暗處的風帶著一種奇特的味道,吹向熱烘烘的草原中央站著的兩個人。那風里有干枯的獅子草的味道,有暗處清新的泉水味,有動物身上的腐朽的味道。炎熱的空氣里,灰塵就像是辣椒粉一樣。現在又有了些聲響:那是遠處的羚羊跳過草地打出的鼓點,那是禿鷲在空中盤旋輕微如紙的沙沙聲。喬治汗流不止,天空中掠過的陰影在他揚起的臉上一閃而過。
“臟死了。”他聽見妻子說。
“是禿鷲。”
“你看那邊,遠一點的地方,那兒有獅子。它們現在正往水塘那里走,剛剛一定是在進食——可它們吃的是什么?”
“是什么動物吧,”喬治·哈德利將手搭在眉毛上,擋住灼灼的陽光。“斑馬,要么就是只小長頸鹿。”
“你確定?”他的妻子聽上去很緊張。
“確不確定都晚了,”他覺得有些好笑。“我只能看到那邊剩下一堆被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還有禿鷲落下來撿漏呢。”
“你沒聽見有人在叫嗎?”她問。
“沒啊。”
“大概就在一分鐘之前?”
“真沒聽見。”
獅子們向這邊聚了過來。這個房間的設計者就是個機械天才,喬治·哈德利的心中又一次充滿了對他的崇拜之情。這種房間物美價廉,能大大提高效率,每個家庭都應該買一個。可有時候,它一絲不茍,毫無人味兒,也叫人十分害怕。它能驚得你目瞪口呆,讓你心里一陣刺痛;不過多數時候,它是家里每個人的開心果:兒子女兒,甚至是你自己——尤其是當你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看看,想換換風景的時候。好嘛,你這樣想著,這個房間就給你變出來了!
而現在,獅子們在這里了,就在15英尺以外,好像你能摸到獅子張牙舞爪的毛,能聞到那種灰撲撲的味道——獅子的皮毛曬得發燙,像座套一樣——還有它們的眼睛,就像是精美的法國掛毯上的那一抹黃,真實得讓人目瞪口呆、心驚肉跳。獅子身上的黃色和夏日的草,雜亂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中此起彼伏,還有血腥味源源不斷地從獅子口水淋漓的血盆大口中散發出來。
獅子們停了下來,盯著哈德利夫婦看。它們黃綠色的眼睛讓人毛骨悚然。
“小心!”莉迪亞發出了一聲尖叫。
獅子們向他們跑了過來。
莉迪亞受了驚嚇,飛快地跑開了。喬治本能地跟著她飛快地沖了出去。他們跑到門外走廊里,剛把門哐當一聲關上,喬治就開始狂笑,而莉迪亞卻開始大哭。這兩個人都被對方的反應驚住了。
“喬治!”
“莉迪亞!唉,可憐的小莉迪亞!”
“它們差點就抓到我們了!”
“那是墻啊,莉迪亞,別忘了那只是墻啊。它們只是玻璃墻罷了。嗯,我必須承認它們看上去很真實——客廳里的非洲——但那都只是3D效果做出來的超感彩色電影,就是綠幕后面想象出來的東西。那全是味覺效果和聲能學造出來的罷了,莉迪亞,給,手帕。”
“我很害怕。”她靠在他身上抽泣,“你沒看見嗎?感受不到嗎?太真實了。”
“好了,莉迪亞……”
“你一定要告訴溫蒂和彼得,別再看那些跟非洲有關的東西了。”
“當然……當然了。”他撫慰地拍拍她。
“保證?”
“保證。”
“還要把這個房間鎖上幾天,我不安下心就不開。”
“那彼得可不會答應這個。上個月我罰他,把兒童室鎖上了幾個小時——你看他簡直暴跳如雷!溫蒂也是!離了兒童室他們簡直活不下去了。”
“一定要把這個房間鎖起來。就這么定了。沒什么好商量的余地。”
“好好好,”他不情不愿地鎖上了這扇大門。“你最近太忙了,還是休息一下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邊坐下來擤鼻涕一邊回答——那椅子馬上就搖晃起來,讓她舒舒服服的。“可能是我都沒什么事情可做了。可能我只是有時間去想太多東西了。我們為什么不斷了這房間的電,然后出去度個假呢?”
“你是說,你想親自給我煎蛋?”
“對。”她點頭。
“還親手給我洗襪子?”
“是的,”莉迪亞眼中全是淚水,發狂似的點著頭。
“還會親自打掃屋子?”
“是是是——哦,我會的!”
“我怎么覺得,我們就是為了什么事都不做才買下這棟房子的呢?”
“話是這樣說啊。我總覺得我不屬于這里。現在這棟房子才是妻子、是母親、是保姆呢。我能跟一個非洲大草原比嗎?我能像自動搓澡浴缸那樣又快又干凈地給孩子們洗澡嗎?根本不能!而且不僅是我,你也跟我一樣。最近你真是緊張得可怕。”
“我那是因為抽煙太多了吧。”
“你就跟我一樣,在這房子里無所適從。現在你每天早上都抽煙,中午喝的酒也比以前多了,晚上還要吃安定。你也開始覺得自己沒什么用了吧。”
“有嗎?”他頓了頓,試著體會內心真正的想法。
“對了!”她的視線越過他,看著兒童室的門,“獅子們出不來的,對吧?”
他也看向那扇門。門在顫抖,好像被另一邊的什么東西不斷地撞著。
“當然了。”喬治回答。
晚飯只有夫妻兩人——溫蒂和彼得都去城市的另一頭參加一個塑料嘉年華了,剛剛視頻回家說晚上可能會晚些回來,讓他們先吃。喬治就坐在那兒,困惑地看著餐廳里的桌子從內部機械里送出熱氣騰騰的飯菜。
“忘了番茄醬了吧。”他說。
“對不起。”桌子里一個小小的聲音道了歉,然后番茄醬就出現了。
至于那個兒童室,喬治·哈德利想道,就是鎖上一會,對孩子們來說也不會有什么壞處的。任何東西都是過猶不及啊。而且孩子們明顯在非洲花了太多時間了。那個太陽——他仍覺得那個大太陽就照在自己的脖子上,像一只滾燙的爪子。還有那些獅子,那種血腥味。那個房間竟能抓住孩子們的心理,把他們的每一個想法都活生生地呈現出來,真是太不同尋常了。孩子們想到獅子,房間里就出現獅子;孩子們想到斑馬,就有了斑馬;太陽——就有了太陽;長頸鹿——就有了長頸鹿;還有死亡——也就有了死亡。
最后那個——他吃著桌子切好的肉,味同嚼蠟——關于死亡的想法……孩子們還是太小了……對于死亡的想法,溫蒂和彼得還是太小了。不……人在死亡面前永遠都不算小。早在知道什么是死亡之前,你就在想著誰誰誰去死了。兩歲的孩子都會用玩具槍打人。
但這個——這個廣闊、炎熱的非洲草原——獅子血盆大口中可怕的死亡。這樣的場景重復上演著。
“你去哪兒?”
喬治沒回答莉迪亞。他心事重重地走向兒童室,任由柔和的燈光點亮前方,又在他身后靜靜熄滅。他靠在兒童室的門上聽里面的動靜——遠遠地,一只獅子叫了一聲。
他開了鎖,打開了門。就在走進去之前,喬治聽見了一聲遙遠的尖叫。然后又是獅子的吼聲,不過獅吼很快就平息了。
他走進了非洲。去年他打開這扇門,無數次看見仙境,愛麗絲,假烏龜,看見阿拉丁和他的神燈,《綠野仙蹤》里的南瓜頭杰克,還有怪醫杜立德,看見一頭母牛跳過逼真的月亮——他看見的都是那些幻想世界里的東西,都是讓人心情愉快的東西。他也無數次地看見珀加索斯 (希臘神話中的飛馬,曾在赫利孔山上踏過時踩出希波克里尼靈感泉,詩人飲之可獲靈感,因此珀加索斯也被視為文藝、科學女神繆斯的標志。——譯注)在屋頂上的天空里翱翔,看見如同噴泉一樣的紅色焰火,聽見天使般的聲音在歌唱……但是現在,這里是焦黃、炎熱的非洲,是熱浪中醞釀著謀殺的大烤箱。莉迪亞也許是對的。也許有些幻想對十歲的孩子來說變得太過真實了,孩子們需要從里面出來喘口氣。用蓬勃活躍的想象力來鍛煉一個人的思想毫無問題,但要是孩子活潑的心智定格在同一個模式上呢……好像在上個月,他就遠遠地聽到過獅子的吼聲,到處都是獅子身上的味道,他在書房里都能聞到。但他上個月太忙了,竟然一點都沒關注這件事。
喬治·哈德利一個人站在非洲的大草原上。獅群從它們的獵物尸體上抬起了頭,觀察著他。這幻象唯一的漏洞就是那扇敞開的房門。他從這扇門里面看見自己的妻子遠遠地坐在暗處的大廳里,像一幅裱好的畫,心不在焉地吃著飯。
“走開吧。”他對獅群說。
獅子們沒有離去。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房間的規則。你得發送出你的想法。不管你想到什么,房間里都會呈現出來。“我要阿拉丁和他的神燈。”他厲聲說道。大草原紋絲未動;獅群仍在那里。
“加把勁啊房子!我要阿拉丁!”他喝道。
一切如舊。獅子們在它們焦黃的皮毛中咕噥著。
“阿拉丁!”
他走回了飯桌。“那個破房間壞了,”他說,“我說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
“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
“可能是它不能回應你吧,”莉迪亞說,“孩子們這些天以來一直想著非洲,想著獅子,還有殺戮,房間都定型了。”
“這倒有可能。”
“也可能是彼得設定好了,讓它保持這樣。”
“這怎么設定?”
“他可能去研究了房間里的機制,設定了什么東西吧。”
“但是彼得不懂機械啊。”
“十歲小孩里他算是聰明的了。他的IQ……”
“即便如此……”
“爸,媽,我們回來了。”
哈德利夫婦轉過身來。溫蒂和彼得進了大門,他們清爽的面頰上,一雙眼睛像寶藍色的瑪瑙石。兩個孩子剛從直升機上下來,衣服上還沾染著新鮮的氣息。
“回來得正好,趕上吃飯了。”夫婦二人一起說道。
“我們吃草莓冰激凌和熱狗都吃飽了,”孩子們挽著手回答,“你們吃吧,我們就坐在這陪著你們。”
“好啊,那我們來說說兒童室的事情吧。”喬治·哈德利說道。
兄妹倆驚訝地沖著他眨了眨眼,又互相交換了眼色,“兒童室?”
“里面全是非洲啊什么的。”他們的爸爸假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彼得說。
“我和你們的媽媽剛剛帶著魚竿魚線去了趟非洲,還有湯姆·斯威夫特和他的電動獅子(湯姆·斯威夫特出自英國作家維克多·阿普爾頓的“湯姆·斯威夫特”系列科幻小說。該系列描述了天才少年發明家湯姆·斯威夫特的發明故事,書名常為“湯姆·斯威夫特與某物”,此處“湯姆·斯威夫特與電動獅子”是作者虛構。——譯注)呢。”喬治·哈德利道。
“兒童室里可沒有非洲。”彼得輕描淡寫地回答。
“算了吧彼得,我們都知道了。”
“我真不知道什么非洲,”彼得說著,問了溫蒂,“你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去看看,再回來告訴我們吧。”
溫蒂順從地去了。
“溫蒂回來!”喬治·哈德利高喊——但她已經跑遠了。房里的燈像一群螢火蟲一樣跟隨著她。太晚了——他想起剛剛去檢查房間之后忘記鎖門了。
“溫蒂看了會告訴我們的。”彼得說。
“也不用她來告訴我什么,我都已經看過了。”
“一定是你看錯了,爸爸。”
“我沒看錯,彼得。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但是溫蒂已經回來了。“那兒不是非洲。”她氣喘吁吁地說。
“我們一起去看。”喬治·哈德利一邊說著,一邊和他們沿著走廊走到兒童室,打開了門。
那里有一片青翠可愛的森林,一條歡快的小河,一座深紫的山峰,有誰在高聲唱著歌,《翠谷香魂》(1959年梅爾·費勒導演的電影,影片中,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女孩莉瑪生活在委內瑞拉的叢林中,能與大自然直接溝通,卻被當地印第安人視為惡魔。——譯者注)中美麗而神秘的莉瑪在森林之中時隱時現,翩翩起舞的五彩蝴蝶像花朵一樣在她的發際流連。非洲草原不見了。獅群消失了。現在這里只有莉瑪,唱著讓人沉醉落淚的美麗歌曲。
喬治·哈德利審視著這變過的風景。“去睡覺。”他對兩個孩子說。
孩子們張了張嘴。
“我不說第二遍。”他說。
兩個孩子走向空氣壁櫥,那兒有風像吸起枯葉一樣,順著管道把他們吸到房間里。
喬治·哈德利穿過那片充滿歡聲笑語的空地,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這個小東西躺在角落里,靠近之前獅群待過的地方。他緩緩地走向他的妻子。
“撿的什么?”她問。
“一個舊皮夾子,”他回答,“我的。”
他把錢包拿給她看。那皮夾子上還殘留著枯焦的草的味道,還有獅子的氣味。錢包上還有些唾液——這皮夾子一定被什么東西嚼過,邊上還有血污。
他關上了兒童室的門,緊緊地鎖上了它。
喬治·哈德利夫婦一直輾轉到深夜。“你說是不是溫蒂把房間里的東西改了?”房間里一片漆黑,莉迪亞最后才出聲問道。
“肯定啊。”
“把那房間從非洲草原變成森林,還把獅群換成了莉瑪?”
“是的。”
“為什么?”
“誰知道呢。但是我沒搞懂之前,那扇門得鎖著。”
“你的皮夾子怎么會在那兒?”
“不知道,”他說,“我只知道,現在我是真后悔當初給孩子們買下那個房間了。他們要真是神經兮兮的,像那樣的一個房間簡直是……”
“那個房間本來是要幫他們發散想象力的。”
“我現在是持懷疑態度了。”他凝視著天花板。
“我們啊,孩子要什么就給什么。這就是我們的回報嗎——整天偷偷摸摸的還不聽話?”
“‘小孩就是不打不成器’——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我們從來沒對他們倆動過手。他們現在真是讓人受不了——還是承認這點吧。他們現在行動任性,對我們的態度,就好像我們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兩個是被寵壞了,我們兩個可是被毀了。”
“幾個月前,你沒準他們搭火箭去紐約,從那時候起他們就有些怪怪的了。”
“我跟他們說了,他們年齡還小。”
“說了也沒用,我就注意到,他們從那時候開始對我們是明顯冷淡了。”
“我準備明天早上請大衛·麥克林來看看這個非洲。”
“但那兒已經不是非洲了,現在是《翠谷香魂》里的世界,還有莉瑪。”
“總覺得明天大衛來之前,那兒又會變成非洲。”
片刻之后,他們就聽到了尖叫聲。
兩聲尖叫。兩個人在樓下尖叫。然后是一聲獅吼。
“溫蒂和彼得不在房間里。”妻子說道。
喬治躺在床上,心如擂鼓。“是的,”他說,“他們闖進兒童室了。”
“是嗎?”
“肯定啊。”
床賣力地搖晃著,企圖像搖籃一樣將這兩人哄睡著。可即便如此,夫婦倆還是輾轉了一個多小時。夜晚的空氣中,到處都是獅子身上熱烘烘的味道。
“父親?”彼得喊他。
“嗯?”
彼得看著自己的鞋子。他再也不看著他的父親母親了。“你不會把兒童室永遠鎖起來吧?”
“看情況吧。”
“看什么情況?”彼得惡聲惡氣地說。
“當然是看你和你妹妹的表現啊。要是你們用別的東西來替換這個非洲,比如說瑞典啊,丹麥啊,中國啊……”
“我還以為我們能自由支配這個兒童室呢。”
“要是適度的話當然可以。”
“非洲有什么問題嗎,父親?”
“哦,現在你是承認你們一直在想著非洲了?”
“我不希望兒童室被鎖起來,”彼得冷冷地說,“永遠不想。”
“跟你說實話吧,我們在想是不是要把這棟房子關上一個月,過上無憂無慮、互相關心的日子。”
“那太可怕了!難道我要自己系鞋帶、自己刷牙洗臉、自己洗澡?”
“你不覺得這種改變很不錯嗎?”
“不,那是噩夢!上個月你拿走繪圖工具的時候我就很不高興了!”
“我也是想讓你自己學著畫畫啊,兒子。”
“我就想看看、聽聽、聞聞,除了這三樣我什么都不想做——除了這三樣,還有什么可做的?”
“好好好,你有理。去你的非洲玩去吧。”
“那你最近會不會把房子關掉?”
“我們還在考慮。”
“我覺得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考慮了,父親。”
“我不想從我兒子嘴里聽到威脅我的話!”
“呵呵,那好吧。”彼得說著,散漫地走向了兒童室。
“我沒遲到吧?”大衛·麥克林打了個招呼。
“要一起吃早飯嗎?”喬治·哈德利問道。
“謝了,吃過了。有什么事?”
“大衛啊,你是個心理學家吧。”
“我倒希望我是個專家呢。”
“算了,你還是去看看我們的兒童室吧。一年前你來這里的時候就看過的,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吧。都是些常見的東西,暴力因素啊,還有輕微的偏執情緒,小孩子覺得家長很煩,通常就會出現這樣的心理,不過真的沒什么不對勁的。”
他們沿著走廊走向兒童室。“我昨天已經把兒童室鎖起來了,”父親解釋道,“結果昨晚孩子們又闖了進來。我就隨他們去,讓他們待在那兒,這樣今天你就能看到他們的思維模式了。”
兒童室里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就是這個房間,”喬治·哈德利說,“你能看出來什么嗎?”
兩個人走了進去,沒敲門。
尖叫聲已經漸漸聽不到了。獅群正在進食。
“你們先出去,”喬治·哈德利說,“等下,別把精神聯系改了,留著這個墻,你們先出去。”
孩子們一走,兩個大人就開始研究起獅群來。獅子們在遠處聚集在一起,分食著剛剛捕獲的獵物,像是在共享一道美味的大餐。
“我想知道它們吃的是什么東西,”喬治·哈德利說,“有時候我差不多就要看見了。你看我們是不是要拿個高倍望遠鏡來……”
大衛·麥克林干巴巴地笑了。“哈德利,”他開始打量四周的墻壁,“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
“肯定感覺非常不好吧。”
“我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而不是什么感覺。”
“我的好喬治啊,心理學家從來不會說出個事實來。他只會聽別人的感受,那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我跟你說吧,這個房間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你要相信我的直覺——我對壞事的預感很靈的。你這個房間很不好啊。我建議你把整棟房子的電都關了,然后從今天起每天帶著你孩子去我那兒接受治療。”
“有這么嚴重嗎?”
“恐怕是。這種兒童室的墻壁能體現出兒童的心理模式,最開始就是用來幫我們做研究,然后幫助這些孩子的。你家這間兒童室呢,更像是助長孩子的破壞性思想,而不是引導他們遠離破壞性思想。”
“你之前沒察覺到這些嗎?”
“我之前只覺得你把他們寵上天了,現在你又要把他們從天上拉下來。你做了什么?”
“我沒許他們去紐約。”
“還有呢?”
“一個月前我從房子里拿走了一些機器,嚇他們說要是不做作業的話,我就把兒童室鎖起來。我也確實把它鎖了幾天——做戲做真嘛。”
“哈!我說呢!”
“這就說明什么了?”
“這什么都說明了。之前是圣誕老人,要什么給什么,現在卻是個小氣鬼——要讓孩子們選,肯定會選圣誕老人。在孩子們的心里,這房間已經把你們兩口子擠走了。這個房間才是他們的爸爸媽媽,比你們夫妻兩個重要多了。現在你突然說要把房子的電關掉——難怪這里有這么多仇恨的感情。感受一下那個大太陽吧——天上都是滿滿的惡意。喬治,你們的生活方式要改啦。你們啊,跟大多數人一樣,整個生活都圍繞著物質享受。要是廚房出了一丁點故障,你們明天就吃不上飯,這又是憑什么?你們也不會知道怎么敲雞蛋了。反正啊,把所有電都掐了,從頭開始。這個事情要花點時間的,但是一年之內,我們就能把這些壞孩子變好,等著瞧吧。”
“但是,突然說把房間永遠關起來,對孩子來說會不會是個大打擊啊?”
“我只是不想讓他們在這條歪路上越走越遠罷了。”
獅子們結束了血腥的用餐。
它們站在空地的邊緣監視著這兩個人。
“我現在覺得我們是獵物了,”麥克林說,“出去吧。我之前都沒在意過這倒霉房間。都讓我覺得緊張了。”
“獅子看上去好真實啊。”喬治·哈德利說道,“我想它們應該不會是……”
“是什么?”
“……不會是真的吧?”
“據我所知,都是假的。”
“這個機制里也不會有什么漏洞吧,被篡改過啊什么的?”
“不會的。”
他們走向房門。
“給房間斷電,我覺得房間會不樂意的。”喬治·哈德利說道。
“誰都不想死嘛,哪怕它只是個房間。”
“它不會因為我想關了它,就恨我吧?”
“今天這房子里到處都是偏執的氣息,”大衛·麥克林說,“像是野獸的足跡一樣清晰可辨。嗯……”他彎腰撿起一條沾滿血跡的圍巾。“這是你的?”
“不是,”喬治·哈德利的表情十分僵硬。“莉迪亞的。”
兩人走向保險絲盒,拉下電閘,“殺”了兒童室。
兩個孩子簡直要瘋了。他們鬼哭狼嚎,咒罵不止,還上躥下跳,到處摔摔打打。
“你們不能把兒童室關了!你們沒這個權利!”
“好了,孩子們。”
兄妹倆流著淚飛撲到沙發上。
“喬治,”莉迪亞·哈德利勸道,“把兒童室的電接上吧,就一小會兒。你這也太突然了。”
“不,一會兒也不行。”
“你這樣太殘忍了……”
“莉迪亞,那個房間的電我切了,而且永遠不會再接上了。這整個倒霉房子從現在開始就死了!我們把自己拖到這一潭渾水里,我真是越看越覺得惡心。我們在這些機械電子上花了太多時間啦。我的老天,我們需要點真正的空氣!”
他一邊說一邊沖到房子的各處,聲音鬧鐘、爐子、暖氣、擦鞋器、系鞋帶器、洗澡機、按摩機……他把視線范圍內所有的機器一一關掉。
整個房子里似乎滿是尸體,就像是一座墓地。機器的墓地。太靜了。喬治手下,沒有一座機器還殘留著嗡鳴的能量,沒有一座機器還能接著運轉。
“快阻止他們啊!”彼得沖著天花板哀號著,就像是在和房子、和兒童室交流一樣。“別讓父親殺了所有的東西啊!”他轉身對他的爸爸說,“我恨死你了!”
“罵我也沒用。”
“我真恨不得你們都死了!”
“我們早就死了。現在我們要開始真正地活著了。我們要生活,而不是任由機器操控擺布!”
溫蒂還在大哭,彼得又跟著她哭了起來。“就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你就把兒童室再開一小會兒吧!”他們哀號著懇求。
“哎呀,喬治,”妻子也跟著請求,“開一會兒又沒事的。”
“好吧——好吧。要是他們能閉嘴那就開吧。我警告你們,就開一分鐘,以后你們別想再開了!”
“爸爸,爸爸,好爸爸!”孩子們破涕為笑,歡聲唱道。
“然后我們就出去旅行,大衛·麥克林半小時后就會回來幫我們搬東西,送我們去機場。我現在要去換身衣服,莉迪亞,你去把兒童房開一分鐘吧,我可告訴你,就一分鐘!”
莉迪亞和孩子們嘟嘟囔囔地去了,喬治則任由氣流把自己吸到樓上,開始換衣。一分鐘后,莉迪亞也上來了。
“能遠離這里真是太好了。”她嘆了口氣。
“你讓他們單獨待在兒童室里?”
“我也想來換件衣服。唉,那個非洲真是太可怕了。他們在那地方能看到什么東西啊?”
“這個嘛,反正我們五分鐘后就在去愛荷華的路上了。上帝啊,我們到底是怎么到這個房子里的?怎么會想起來買這么個噩夢的?”
“因為我們太驕傲了……因為我們錢多人傻。”
“我看我們最好還是下樓吧,省得去晚了,彼得和溫蒂的魂又被那些畜生勾去。”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孩子們的呼喊聲:“爸爸,媽媽,快來啊……快點啊!”
夫婦二人在氣流中下了樓,沿著走廊一路小跑到兒童室。兩個孩子卻不知道哪兒去了。“彼得,溫蒂,你們倆在哪兒?”
兩人沖進兒童室。整片草原上只有獅群眈眈相向,等著他們。“溫蒂?彼得!”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溫蒂,彼得!”
喬治·哈德利和妻子急忙回頭向門口跑去。
“快開門!”喬治·哈德利一邊轉動著門把手一邊大喊,“他們怎么把門從外面鎖住了?彼得!”他用力拍門,“快點開門!”
彼得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別讓他們把兒童室,還有整個家的電都切了。”彼得說道。
哈德利夫婦拼命拍打著門:“好了,孩子們,別鬧了!我們該走了!麥克林先生馬上就來了……”
這時他們聽見了些聲音。
獅群從三面包圍了他們,在焦黃的非洲草原上,獅子們鬼鬼祟祟地從干草上走過來,喉嚨中發出嗚嗚的低吼聲。
獅子們啊。
哈德利先生看著妻子,夫婦倆轉過身來——獅群正蹲伏著緩緩前進。
夫婦兩人開始沒命地尖叫起來。
他們突然意識到,為什么總覺得那些尖叫聲聽起來這么耳熟了。
“好吧,我可進來啦,”大衛·麥克林在兒童室門口說道,“喲,你們好啊。”他看著兩個孩子——他們正坐在林中一片空地的中央吃著野餐。他們的身后,是一眼泉水和一片焦黃的草原。天空中懸著炎熱的太陽。他開始流汗了。“你們的爸爸媽媽去哪兒了?”
孩子們抬起頭笑了:“他們啊,他們馬上就過來啦。”
“好啊,我們要準備出發啦。”遠遠地,麥克林先生看見獅子們在一起打鬧,又很快靜了下來,在成蔭的樹下進食。
他手搭涼棚,瞇著眼睛看著那群獅子。
獅子們吃完了,便走向泉眼處喝水。
灼熱的太陽下,麥克林先生的臉上滑過一道陰影。跟著,很多道影子接連滑過。禿鷲從著了火一般的天空中落了下來。
“要喝茶嗎?”溫蒂打破了這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