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已經深度進入了互聯網和自媒體傳播的時代,無論是我們的生活還是寫作,幾乎無法遮斷與電子媒體的聯系。網絡新媒體肆意橫行搶占了時代的文化高地,宣泄著強有力的話語霸權,對大眾進行著價值觀的誤導。年輕人的寫作被席卷進互聯網的亂象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媒體時代的寫作發言權,讓詩歌寫作失去了“難度”,也造成了詩歌寫作上的某種混亂、浮躁、粗鄙的狀況。
“藝術作品之所以有價值,僅僅由于它隨未來的反響而顫動。”(布勒東)所以,站在今天這個走向新世紀第二個十年的詩歌寫作的績點上,考慮到文化傳播環境的巨變,需要我們不斷回顧經典,尤其是重讀和解讀一些優秀詩人的作品,具有提振當下詩歌寫作士氣的重要意義,并且得以在淺文化時代里保持漢語寫作的“初心”。
在一個淺文化的時代,今天我們各行各業都在提倡“手藝人”精神,鞋匠、木匠、鐵匠……這些“匠人”不僅僅要有一門高超的手藝活,更需要一個堅定的“匠心”。匠人易得,而匠心難獲,真正獨具匠心的“匠人”鍛造,是一個上下求索輾轉反側的煎熬的過程。詩歌寫作也是如此,保持對寫作的敬畏,在語言文字里沉浮掙扎,打造出思想的金字塔——真正優秀的詩人本身就是一個“手藝人”。上世紀走來的很多詩人都是淬火鍛造的手藝人,詩人多多無疑是其中較為優秀的代表。
在20世紀70年代,多多是中國為數不多的現代詩歌的探索者之一,其代表作《瑪格麗和我的旅行》《手藝》《致太陽》等,我們耳熟能詳。無論是在旅居歐洲期間還是回國后的詩歌創作,多多都為中國新詩輸入了持續的能量。所以,今天我們來重讀這位詩歌“手藝人”的作品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
在從“文革”后期涌現的那一批“地下詩人”和“朦朧詩人”當中,多多可以稱為一位天才型的詩人,而且一直保持著強勁不息的創造力。評論界大多將詩人多多其歸為“白洋淀詩群”或者“朦朧詩”的一員加以論述,雖然他本人極力表示要與一些流派及概念保持距離。考量他同時代的整體寫作語境,事實上多多的創作更多地彰顯著獨特的個性,他獨特的語言、精湛的技藝、詭異的想象力、明晰的洞察力,無不散發著驚人的魅力。無論是對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等詩歌資源的嫁接,對時代合唱的冷靜疏離,還是對現代漢語詩歌語言和表現技巧的拓展,多多都稱的上一個跨時代的超級“手藝人”。
一、除了打鐵,他還應該抬起頭來歌唱
一個手藝人,除了經營好自己的“店鋪”之外,在夜色里他還應該抬起頭來歌唱,并且是獨唱。一個鐵匠,他的“手藝活”應該在某個特定的時期,是可以照耀出時代的火花。多多的詩歌寫作開始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在那個盛行“合唱”的時代里,有人大口喝掉體制的雞湯和毒酒,被席卷進政治話語體系的寫作狀況成為一種常態,而多多對現代主義等詩學資源的開拓,拒絕做“意識形態的回聲”,為我們保留了一個時代的“獨唱”詩歌記憶。
他的《當人民從干酪上站起》是反映那個時代的詩歌經典:歌聲,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八月像一張殘忍的弓//惡毒的兒子走出農舍/攜帶著煙草和干燥的喉嚨/牲口被蒙上野蠻的眼/屁股上掛著發黑的尸體像腫大的鼓/直到籬笆后面的犧牲也漸漸模糊/遠遠地,又開來冒煙的隊伍……
一個詩人不僅僅要成為時代的記錄者,還必須是時代的“異鄉人”和“獨唱者”。這首寫于1972年的詩歌,帶著特殊時代耀眼的烙印,還原了歷史的荒謬真相。“八月像一張殘忍的弓”形象的傳達出革命時代的混亂、荒謬的生活,拉緊了全詩的語言張力。這是對那被革命、造反和暴力所扭曲的一代人的隱喻。在表達上,不同于同時代的那種二元對立敘事的寫作模式,少了口號似的說教,這首詩立意在一個更深刻也更個人化的基礎上,從個體感受的角度來關照整個時代的語境,顯得高人一等。
在《無題》中他寫道,“幾個世紀的鞭笞落到你背上”,一個腫大的苦難的形象呈現在我們面前,一個詩人的寫作難免受到時代的話語形態的掣肘和限制,但是多多的寫作明顯超越了這個局限,成為一個詩藝上的引領者。“不錯,我們是混賬的兒女/面對沒有太陽升起的東方/我們做起了早操”(《蜜周》)。“自由,早已單薄得像兩片單身漢的耳朵”(《鐘為誰鳴——我問你,電報大樓》)。這些對宏大敘事主題舉重若輕的寫作,對政治話語的解構,顯示出一個詩人超越時代的寫作自覺和天賦。
多多的《日瓦戈醫生》與王家新的《帕斯捷爾納克》雖然寫作不同的時代,但有著神奇的互文性:“一縷柔和的尊嚴的煙/開始緩緩上升,那是他們的父親/又在遙遠地謙卑地祈禱/那是他們的祖國/又在衰老地偉大地復活”,詩人對時代的刻畫是相似的,這是他們共同的寫作使命。“醉醺醺的土地上/人民按粗糙的臉和呻吟著的手/人民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苦難/馬燈在風中搖曳/是睡熟的夜和醒著的眼睛/聽見牙齒松動的君王那有力的鼾聲/”(《無題》),這首詩歌不知道是否受到了蘇聯時期曼德爾施塔姆等詩人的影響,在他們的文字里都徘徊著一個隨時會叩門而來的幽靈。這種帶有強烈的隱喻和象征的寫作,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是需要強大的勇氣和膽識的。
“虛無,/從接過吻的嘴上溜出來了,/帶有一股不曾覺察的清醒。/在我瘋狂地追逐過女人的那條街上。/今天,戴著白手套的工人,/正在鎮靜地噴射著殺蟲劑。”這首寫于1973年的《青春》已經成為漢語詩歌的經典,似乎無需我們再解讀,帶有詩人不羈灑脫氣質中又多了幾分戲謔和無奈,也是那個時代的詩人寫作和生活狀態的最好體現。“手指在褲袋里玩著零錢和生殖器/他們在玩成長的另一種方法”,這也近似一種悖論:究竟是蟲子的復活還是殺蟲劑的勝利?時代的收割機轟轟烈烈的碾過城市和村莊,只有青春和詩歌留存下來。
同樣寫于1973年的《手藝——和瑪琳娜·茨維塔耶娃》詮釋了一個詩人的全部的無奈和尊嚴:“我寫青春淪落的詩(寫不貞的詩)/寫在窄長的房間中/被詩人奸污/被咖啡館辭退街頭的詩/我那冷漠的/再無怨恨的詩(本身就是一個故事)/我那沒有人讀的詩”。這是一首獻給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也代表了那個特殊時代詩人作家的一個創作和生活狀態:隱忍,但不失去希望。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是俄羅斯著名女詩人,她出版的詩集中有一部叫做《手藝集》(1923),多多的這首獻詩應該是向這位偉大的俄羅斯女詩人在艱難年代里卓絕精神的致敬。詩人都是猶太人,共同的命運跨越了時代和國度。時代可能會辭退我們的詩歌甚至尊嚴,但詩人是否要繼續寫詩?正如荷爾德林的質問,黑暗時代,詩人何為?
今天我們各行各業都在說“工匠精神”,寫詩何嘗不是一門“手藝活”?在互聯網和自媒體席卷中,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直播成為自己的網紅,批量生產的詩歌如同城市街頭的生活垃圾,誰又把寫詩當成祖傳的“手藝“?
二、語言的工匠——“語言的制作來自廚房”
實際上,把多多歸入“白洋淀詩群”和“朦朧詩”詩人也不足為奇,特定時期的詩歌寫作集群化現象比較明顯,被攜裹進各種流派和思潮中也是文學常態。但多多的詩歌充分汲取了這些流派的純樸品質和自發精神,進而以其充滿現代性的詩藝探險,促發了一個時代的詩學轉變。這個“轉變”是詩歌寫作語言上的巨變。
多多的詩歌語言是他區別于同時代詩人的特點所在,他把每個句子甚至每一行作為獨立的部分來經營,對字與字、詞與詞、句子與句子之間投入巨大的精力,以達到詩歌詞語“質變”的效果。在意象的組織、詞語的磨練上,多多顯示出超越常人的苛刻,而且還在于他力圖挖掘詩歌自身的音樂,賦予詩歌音樂獨立的生命。有人指出,多多的詩像北方的廣闊田野上深耕的犁鏵,具有一種直指人心的語言力量,其強烈的音樂性、抒情性,貫注其中的人性的光輝和尊嚴,帶給讀者長久的震撼。
“要是語言的制作來自廚房/內心就是臥室”,多多似乎在這首詩里系統的闡述了詩歌語言的理論,語言的歧義象征,字與字、句子與句子之間的互文、咬合與疏離,構成一個復雜且明亮的詩學系統。“抽煙的野蠻人/不說就把核桃/按進桌面”(《語言的制作來自廚房》),語言打通了詩歌內部的無限空間,給予讀者廣闊的閱讀可能性。同樣,在《歌聲》里,多多顯示出對語言把握的天賦:“歌聲是歌聲伐光了白燁林/寂靜就像大雪急下/每一棵白燁樹記得我的歌聲”。他對通感手法的嫻熟運用,賦予了詩歌寫作的廣闊想象空間和獨特的音樂性。
多多推崇的幾位詩人有保羅·策蘭、勒內·夏爾、伊夫·博納富瓦、巴列霍和里索斯,這些詩人都是語言的大師。在談及他所推崇的詩人勒內·夏爾時,多多說,“在我看來,一聽到詞句就可以心花怒放,這是對詩最好的理解”。可見,作為一個詩人,多多有著對詩歌語言的天生敏感和詩學的終極追求。
海德格爾說,亡靈賦予我們語言。多多的詩歌《馬》是一首風格獨特的作品,詩中富于荒謬、分裂、陰鷙意味的主人公、對個體內在世界的探討都帶有其當時詩風的烙印。“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場背后一齊抬起了悲哀的牛頭/孤寂的星星全都摟在一起/好像暴風雪/驟然出現在祖母可怕的臉上/噢,小白老鼠玩耍雙腳的那會兒/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馳的野王子/舊世界的一名騎士/——馬/一匹無頭的馬,在奔馳……”他的語言根源于古典文化的土壤,又嫁接了諸多現代性的技法,這種獨特的詩藝是他語言帝國大廈的根本所在。他的語言風格質樸、簡潔、充滿力量,甚至帶有其性格中的俏皮,文本更多地介入個人內心世界的展示,而詮釋自我與外界的聯系,正如首屆《今天》詩歌獎頒獎詞所的,“內省”是多多詩歌的特點,這他的詩歌介入人生、命運的方式。這也是他留給同時代和今天我們詩歌寫作的優良遺產。
多多在1989年出國,旅居荷蘭期間,《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英格蘭》等作品在語言氣質上也多了一些鄉愁和歐洲范的味道,依然疏通著漢語詩歌的民族化的血脈。2004年多多回國任教,繼續著漢語詩歌創作,給浮躁的國內詩歌界帶來一些清風。“我在煙囪內朗讀沉默的風景”(《你我之間的廣闊地帶》),他近些年來的“晚期風格”多了一些形而上的思辨色彩,這就是多多所謂的“禪”吧,詩歌寫作具有終極意義的追求,這種嚴謹的寫作態度對年輕一代的中國詩人仍是一種重要的啟示和激勵。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他表示,“對我而言,詩歌寫作并不是多寫一首詩,少寫一首詩的問題,而是精神向度的提升,因此寫作成為我必需和更為本質的生命和生活,它對我的意義早已樹立,不可更改”。實際上,所謂“向道”的境界,是語言無法呈現的。詩人的作用是通過語言從日常生活的泥淖里提煉出神奇的想象力,通過建立語言的存在,無限接近這個境界。
“在詞語閃耀之前,他把自己削得更短。”(埃利亞斯·卡內蒂)多多的詩歌實踐著對政治歷史與藝術成規的雙重“反叛”。他對歷史的個人化書寫,以及對現代詩歌藝術的探索,都顯示出他作為一個當代詩歌寫作者的全部寫作自覺和擔當。他通過對自身不斷的緊逼和質問的寫作,并在語言上嫁接現代性的詩歌手段,實現了對詩人個體和詩歌文本本身的歷史建構。
今天,我們的科技術語、商業術語已經全面泛濫我們的日常話語形態,給詩歌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在現代化和國際化的語境下,漢語被滲透和污染是一個嚴重的事實,詩歌改革現行語言開始,一代又一代的詩人能否完成這個使命呢?可事實上是,我們今天的語言實驗性不足,把玩性太多,結果反而被互聯網推波助瀾,成為大眾笑柄和詩歌敗筆。
多多說,而我要做的是不斷地開始,一個作家的使命就是要不斷地寫下去。這也是很平常的心。就像一個人打了一輩子鐵,他造出了多少零件也好,汽車也好,他會去老是掂記這個嗎?詩人的使命就是不停的寫作,不停的再出發。從白洋淀到英格蘭再到海南,多多的每一次出發和歸來都是懷揣著語言的烈日和思想的利刃,他在傳統文化土壤上努力嫁接的現代性手法,以及對生活、命運和藝術的極致追求與探索,都對今天互聯網和自媒體時代的青年詩歌寫作有著足夠的警醒和關照。
“你是強大的風暴中一粒卷曲的蠶豆”“要你在人類的海邊,從頭讀書/尋找自己,在認識自己的旅程中/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糧食”(《里程》),這些文字,似乎是詩人的多年來的精神史,哪怕在新世紀之后,歷經歷史風暴的詩人依然洞悉強悍的命運,“你所蔑視的一切,都是不會消逝的”。
“請,送我一雙新手吧,詩人/的原義是:保持/整理老虎背上斑紋的/瘋狂”(《冬夜女人(選)》)。詩人的天職不就如此嗎?老多多在這樣一個“一切都變了,再也保不住中心”(葉芝)的時代,用他的寫作保留了中國新詩的現代水準,彰顯了作為一名詩歌老戰士老手藝人的全部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