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散文詩的審美視點與她觀照世界的方式有緊密聯系,詩集整體呈現出一段令人屏息凝神的奇幻之旅,文本中恢宏而詭異的場面總能躍然紙上,有種上天下地都難覓的大無畏。一本散文詩集能為不同人群講出百般味道,令讀者體悟到詩人獨特的稟賦與才氣。轉角渴望通過詩詞話語重返象征的世界,渴望通過涅槃重構自我理想的世界。暢讀轉角的作品,讓我們感受到象征不只是一種概念和范疇,還是主體消解真實與想象的轉換行為;象征不只是一種文學修辭和儀式表述手段,也是主體感受世界與認知自我的途徑;象征不只呈現出焦慮的景觀,更是詩人憑此顯現深層內蘊的方式。“在象征的世界里,沒有什么事物是純粹自然的或單獨存在的,最卑微的受苦可能是拯救,貧窮可能是幸福,死亡也許是一種誕生,將要發生的可能是過去的一種重現,自然秩序中隱含著人類社會的道德的根基,最兩極的特性表現在對立的事物之中。他們之間存在象征交換,一切都是可逆的”。[1]在轉角的詩歌話語里,象征世界的重返,喚醒了人類共同視閾下的不同敏感圖式,發掘出人類內在的不同經驗感知。
《荊棘鳥》作為一本散文詩集,受到眾多接受者認可,無疑得益于轉角式的獨創性象征。她的詩歌深度契合著自身的生命體驗,她的詩歌是內心最凝練的象征體也是最深沉的價值鏈,作為高蹈的精神結晶直指自由而崇高的生命本體。這本詩集猶如一位詩人的靈魂漂流記,更是一版專屬轉角的新生紀念集,她在不斷尋找深處的生命,不斷發現更本真的自己。“之于寫作,我感知了他們的美如同我在自我超越的旅程上割舍出另一個我,并讓這個‘我’從起點最終回到了源初的位置。午夜過后,黎明醒來,我攜著我的靈魂與生命身臨其境”。[2]
一、生命與通靈的輪回
朔望之月,詭譎的天空布陣大雨,誰,又開始新一次輪回……
——題記
詩人轉角更信服于東方古典文明里周而復始、循壞輪回的時間哲學觀,這種若隱若現且無始無終的時間感知,被古典文明世界普遍認同,甚至在古希臘思想家們的心里也都堅信著靈魂不死。柏拉圖曾提過由生到死再回到新生命的靈魂轉世說,赫拉克利克對于時間循環提出了他的再生周期。可隨后的基督徒們卻逐漸開始摒棄這種意念上的輪回和“圓”形意象上的永恒,他們切斷了“輪回”與“永恒”,推崇連續的“線”性時間感知,從此產生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自由界限。直到本體論的時間觀被啟蒙之后,反而現實所面對全新的一種既沒有“圓”的回歸也沒有“線”的發展的“現在時”。對于時間我們不再崇敬,不愿流露出精神所指,沒有方向與目的,甚至會被世俗化與虛無化。
“尼采的永恒輪回的意義在于開掘新生命價值:肯定現實、現世生活。現實現世生活的一切都不是虛假的,而是唯一真實的生活。尼采倡導人們要熱愛大地,不能蔑視、輕視地上的生活,過好地上的生活,不可身在現世里卻矚望來世;只有立足于大地,才能在現實生活中創造出自身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3]尼采的永恒輪回重在表達一種人生觀,具有更豐富、更具體人性內涵,而詩人轉角也通過詩歌表達了自己的生命哲學:一切喜怒哀樂都是自我內心現實的召喚,皈依,輪回,要攜帶著理想行走在大地上,既要承認現實人生中悲慟、自我的讒妄以及人際的薄涼,也要學會不回避且不逃避,樂觀接受并承擔:
或者我在你之外,你亦輸給這不見底的深淵。高亢,慈悲,歡喜,綁縛,映射,讒妄,薄涼,無動于衷……
萬葉皈依,而另一種果實攜帶你的理想直立行走在大地上。
我這虛無的實體被光芒撕裂,被你同化——
遍嘗輪回之果。
——《日光與憧憬》
作為西方心靈哲學的源頭,柏拉圖所謂的靈魂是一種永恒不朽的精神理性存在,帶有深刻的認識論意義,而他的靈魂觀,無不體現著他對精神實體的重視以及對理性思辨的推崇。不可否認,柏拉圖的靈魂學說帶有形而上的唯心主義色彩,但實際上卻能真正引發人們對自我的存在狀態的思考,以及與靈魂問題相關的死亡問題的深入思考。在轉角的詩文里,時間不再向著線性發展,而是轉向古希臘人用圓周的意象組合成輪回的時間意象,在沒有線性的過去,在沒有往事的回憶的境況下,主體依舊會追問靈魂,是否踏上歸途。“象征終結了這種分離代碼,終結了分離的詞項。它是終結靈魂與肉體、人與自然、真實與非真實、出生與死亡之間的烏托邦。在象征操作中,兩個對立詞項喪失了自己的現實原則。”[4]生死的邊緣早已不再明晰,“你”是被象征的對象,是實體也是靈魂,生命的過程就是奔赴死亡與重生的過程,凝聚著神性與理性:
四野靜寂,我又一次在黑夜里迷了路。
這種找尋透過日暮乘著到來的夜色,也在尋找我。難道時間又被輕易地擱在對方的肩頭并被迅速逃離的往事忘記?我已處于生死恍惚的邊緣。
而你是否已趕在了回家的路上?
正在歸往靈魂的途中。
——《不安之書》
“柏拉圖的學說是建立在這樣一個信念之上的:在生滅變化之中必定有不變不滅的實體,靈魂和理念就是這樣的實體。靈魂的不朽和精神的常存與理念的永恒是同等的。正因為有這類東西的存在,人一到這世上他的生命就被靈魂所左右,他的精神之中潛在有關于理念的知識,只要運用理性就可將其變為現實的知識。”[5]在詩人轉角的憂慮里有著深刻的現實體驗,也有著含蓄的批判意味。從象征領域轉渡到經驗領域,重新確立了豹子與我的聯系,感知現實與精神理想的微妙對接,記載塵世與塵世間的深度輪回,整裝待發,從一種生命抵達另一種生命,重新怒放,轉角以詩的形式將自我從時間中解放出來,通過兩個世界的輪回,排解壓抑的空虛,追求生命的價值:
我遨游在寬闊的海洋,愛人與塵子水天同色。我置身最大最美的肺腑,我與我的豹子終完成十月的對接。我翻遍周身,在荊棘枝上記載一個塵世到另一個塵世的深度輪回。
生命,恒有無常!`
——《荊棘鳥》
誠如評論家耿占春所言“‘時間就是金錢’是我們這一時代里像貨幣一樣流通的時間觀。金錢取代一切成為時間的‘本體’‘時間就是金錢’,是今日的生存觀與歷史觀……積累金錢是這個時代里使時間趨于‘永恒’的方式。金錢的揮霍也就是使時間‘自由’……與之相比,柏拉圖式的時間觀或尼采式的永恒輪回就似乎不是一個騙局,而是一種接近于高尚的思想了”[6]或許,這種對生命永恒的期待,賦予生命更多現實價值,告別空虛的妄想,告別陳年累月的掙扎,照亮內心的孤獨并給殘缺的現實一絲慰藉。
“在宗教話語中,修辭敘述使死亡成為幻象,死者會復活,或者被超度到一個永恒的地方。在宗教語境里死亡意味著進入天國,靈魂會的不朽,或者進入輪回轉世,或者經受諸神的審判……我們知道死者去了一個地方,所謂天國或永恒的樂園,這個地方只有在共同體的象征主義視野中才存在,只有在共同體的象征圖式中才能夠看得見,它是象征話語的建構。”[7]無論是詩人、戲劇家還是小說家他們在作品中所塑造出虛構的世界,都是在試圖將讀者的靈魂引入一個全新的境界。相對而言,今天人們更傾向于遵照生物學的線性去觀照生死,而非古典時期,因為那時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如何在社會循環中交換并化解生死。顯然易見,轉角并沒有站到解構或顛覆古典象征主義的陣營,而是在象征交換層面用詩歌的話語重返新生命,努力消除生死的對立性:
他自省,在最陰暗的角落與惡魔較量。
這難道不是正直的靈魂正在奔赴新的戰斗?狂風暴雨已用盡,他放下精神躺倒在眾生沉睡的黎明。
我們已然受難!
……
現在,他查明了真相,讓靈魂在黑暗的重壓下刺破時光之鼓。
永別——
永恒的地獄之夜!
——《地獄之夜》
縱觀轉角詩文,字里行間不時閃現出詩人的宗教信仰,“清曠的梵唱成為自理的墳土。我害怕靈魂的參差苦味在我豹子的絳色長衫上繼續纏繞。我讀圣經、佛理,讓不兼容的任何一種信仰來回佐證,天地水色,萬物皆是我內心唯一的家園。”[8],詩中寫道“這難道不是正直的靈魂正在奔赴新的戰斗?”毋庸置疑這是象征主義的視域,古代社會認為宗教的修辭是具有權威,而現代詩學的修辭更多被視為是幻象,更多時候現代批評意識反而不斷地顛覆古代的宗教與神話,不斷地解構古代象征主義符號,正如批評家耿占春所言:“現代批評意識以及被稱為解構主義的思想,是無神論的一種變體,對本源的或先驗性的批評,事實上只不過是對古典時代的一種象征符號的解構。它只是一種沒有根基的修辭的自由游戲替代一個修辭想象的共同體……現代批評意識在它自以為勝利之時比古典象征主義還要體味更深刻的失敗感。”[9]而詩人轉角更想以詩達意,以詩學的方式逆轉現代持存的這種自傲滿足感,肯定象征層面的慰藉與希冀,不再讓死亡變得冰冷與無助,“讓靈魂在黑暗的重壓下刺破時光之鼓,永別地獄之夜!”
二、現實與虛幻的象征
炎櫻說: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靈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題記
通過感知經驗對自我進行重構和認知的同時,還利用象征的手法對非人類的存在物植入人類的思想與特征,讓它們參與社會融入人化的世界,成為轉角生命奇幻旅程中的最佳象征物。在審視現實人生與虛幻理想的同時,轉角憑借獨特的美學氣味,精準設定這兩個極具征服潛力的最佳象征物,在她如椽的筆下,代表現實經驗“荊棘鳥”與象征精神向往“豹子”,撕破靈魂超越死亡,給予接受者全新的意義圖示。詩人始終存有噴薄而出的能量,持有通透的理性去觀照世界,不懼死,必得生。誠如靈焚先生評論所言“在寬闊的生命里,即使路途的經歷讓你感悟世間的荒蕪、世事人情的無常,仍然需要超越這種屬于生命存在無法回避的、似乎是宿命般的過程,至于生死,也只是完成生命與生命的對接,如‘荊棘鳥’雖然歌盡而亡,那只是進入新的生命形式,新一輪的再生。”[10]
十月,已深入寒冷。
恣肆的荊棘與你對坐,蒼茫煙塵突然窺知生命的孤獨。
一位指路的老人打探我將要抵達的目的地,發出悠遠空曠的一截感嘆:曠野,一切相安無事……我放出豹子的膽量,繼續在黝黑幽深的隧道里艱難跋涉:一切,皆有可能!
幼雛在無數次抵抗與斗爭的夢里,避過現實的險灘。
——《荊棘鳥》
豹子是轉角的思想感情和外界事物的復合體,它護佑著“我”脆弱的人生經驗,并開拓“我”未曾涉獵的世界。詩人擁有敏銳的感受力和話語表現力,通過豹子傳達內心久違的波瀾,渴望將豹子納入自己的思維脈絡與精神肌體。荊棘鳥幼雛意象充斥著現實掙扎的悲苦,而豹子意象凸顯著精神堅定的意志,二重旨歸構成了轉角詩性的意義場。誠如評論家耿占春說過:“意象是詩人的心靈與外部現實的一場遭遇,一種征服,形式和內容是同時被創造出來的。在作為現實存在的事件(實)和作為詩人創造的時間(虛)之間的邊緣領域里,使人們發現了可理解可意會的因素。創造出這種豐富的可理解性的意義場,就是意象詩創作的本質。”[11]
深入季節,荊棘鳥帶著內傷,四處漂泊。
山頂的幻影、時間,那些人約黃昏后的悲傷在芒刺的翅膀上施舍熱愛。我大聲質詢奔突的云朵,我的豹子的絳色長衫何時像塵埃一樣,凌空破碎,淡化荊棘的虛無。
黑暗。寂寞。燃燒。靜——
——《荊棘鳥》
“黑暗。寂寞。燃燒。靜。”此處語言簡潔短小卻絲毫不失對意境的營造,詩人用黑暗解讀黎明前更深層次的囚期,黑夜的悲涼與燃燒的通透猶如跟拍的鏡頭,順著此鏡頭滑入彼鏡頭,由實景躍入虛境,使得詩意自然推升,詩情也波瀾起伏。“我”同帶著內傷的荊棘鳥以及身披破碎長衫的豹子一樣,彼此的狀態嚴絲合縫、意志也是榫卯相接……轉角在作品后記說道:“從‘烈焰’到‘夜雨’,從‘荊棘鳥’的死亡穿越到‘青龍’的激蕩搏殺,我企圖完成從出生日到出生日的一次輪回或回歸。荊棘鳥一生都在尋找最長最尖的棘刺,為了唱出世界上最動聽的歌,不惜把棘刺扎進胸膛,用極度的痛苦和前進的執著換取最美好的事物,這便是轉角獻給自己出生日的紀念,是生命里最美麗的一刻,是重生與輝煌共存的瞬間,縱然現實路途坎坷,即使明日刻薄,也要用生命作為最高的獻祭去追求世間最美好的幸福。
縱情,磅礴,轉角的文字既有凌空高蹈、正義凜然的魄力,也有韜光養晦、蓄勢待發的隱忍。誠如評論者李仕金所言“轉角的作品沒有明顯的性別指紋。作為女性作者,卻往往呈現出就連許多男性作者也少有的懷宏高韜之氣。”[12]荊棘鳥泣血歌吟,豹子悄然隱退,而轉角以全新的姿態坦然接納真身,還原自我并以澄明通透之心重生:
喧嘩的聲浪氣勢磅礴。我掏空了韜光養晦的暗,袒露最原始的真身。我張開不曾委曲求全的喙,縱情歌唱。我放出最昂貴的碧血,目送自身,和豹子一程。
我的豹子啊,領走我一顆不斷懺悔的初始心。
我和你最終完成一致的絕美,進入嶄新的世界,嶄新的空無。
——《荊棘鳥》
轉角由衷感喟,希冀豹子帶走她不斷懺悔的初心,她認識到自己的脆弱,反省自己不完整的人生。其實,豹子的象征無獨有偶,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海明威發表過短篇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在作品中的主人公哈利在內心深處也渴望成為如豹子一樣勇敢果斷且能主宰自己命運的人。身為一個藝術家,他也渴望能像篇首的豹子一樣通過不懈的奮斗達到許多人所苦苦追求的藝術上的不朽永生,而實際上他卻缺乏那種品質。豹子象征意義與轉角的詩文主題密切相關,豹子是轉角在精神上理想的自我,這是她不可實現的世界,是她內心痛苦的根源,只有通過重生,甚至放出最昂貴的碧血,目送自身最終獲取精神上的頓悟,“天地澄澈!在永生中誕生新的黎明。”
“轉角散文詩的寓言性,象征性,當然也得益于她這種創造并運用語言的特質。她很少選擇那些小的,弱不禁風的,香水氣的,或者中性的詞匯,她總是喜歡在語言中掌握那些有能量的,有爆破力的,有歷史深度,有縱深感,有活躍的細胞組織,甚至是男性的硬度和寬闊的肩膀的,他試圖用這樣的零件建造一座文本的時光機,在散文詩的星際之路上穿越,并尋找適合人類情感安居的所在。”[13]轉角用微弱的生命擁抱至高無上的自由,擺脫現實陰影的精神凝視自身,她將孤獨的內心空間向外訴說,通過詩歌的抒寫維系自己和生命的對話:
且讓年輕而微弱的生命領會至高無上的自由。豹子的貧困殺伐了原始追襲的一路孤絕。它輾轉山水、迢遞行程的悲歡被整座無人的天堂納入,訴說半生的滄桑和無欲無念。
啃過江河!我這樣寫道。
大地縱容山川,涓涓細流在夜的樹上吵醒眾生。無數夢中日月沿海的地圖丈量天堂地獄的界碑。我瞪著海洋中另一個孤獨的我,用誓不罷休的凝望追討現在,用宇宙深處的墨色濯洗導航的豹子的眼角的憂傷。
——《荊棘鳥》
三、元素與幻想的沖擊
是火焰,火焰卷著罪人升騰而起 。
——蘭波《地獄之夜》
巴什拉首次將想象與火、水、氣、土四大物質元素聯系在一起,在《火的精神分析》中,他在考察了讓·保爾、奧·納地等詩人的詩句之后說:“我們覺得在物的四種元素學說和金屬的四種元素學說之間存在某種關系。不管怎樣,通過火的形式,通過空氣的形式,通過土的形式進行幻想的心靈是十分不同的。特別是水和火在遐想種依然是對立的,聆聽小溪流水的人難以理解側耳細聽火焰絲絲聲的人:他們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當人們概略地發揮遐想的這種物理或這種化學時,就會很容易實現詩的氣質的四重價值學說。”[14]相對而言,轉角的詩意靈感也同樣會沿著元素的想象前行,尤其是物質場域中的火元素在她的筆下呈現出砥礪而猙獰的美學幻想。
天災與山神在同一碎片上篡改殷都。文字出戰,曠野蒼茫。
符號刺破了結繩記事?他像山一樣巋然不動。而他只在暴跳如雷后,替獵鷹和女人匍匐在來路聽風、聽雨,滄桑千年。
他占卜江山、心事。
寂靜和遼闊從一堆大夢里剔下肩胛骨。
那千層的的黑透過縫隙、生靈、冰雪,而終究化為烏有。烏有之光!
空無與暗疾抱住青銅,幻象用五行顫抖。
這是太陽火!火一樣荒涼的落日暗涌、噴薄、爆裂,他正站在風的翅膀上刮磨壯美古都。
——《甲骨,甲骨……》
火的形態是跳動的、閃爍的、自由的,使得詩人得到了很多啟發。火焰身上總是帶有刺破重壓下晦暗的陰影,為光明和昏暗這兩個世界劃定分明界線的精神氣質,詩人不需任何解釋,希冀通過火焰的力量進入全新的彼岸,用火的劇烈與正義開辟出明凈的世界,不斷提醒自我深處的皈依之心。中世紀基督教直接繼承了瑣羅亞斯德教教義,認為火的價值就是神意裁判,區分善與惡、純潔與骯臟,而火從物質深處升起代表著凈化。在詩文的字里行間,我們窺視到詩人身臨寺院,借助火焰俯視眾生后的感知與參悟,凈化人生的雜念,破除人生的妄執:
第一次登臨大雄寶殿,在火焰巨大的陰影里俯視眾生,我“棲息的巢漂浮在浪花上”,億萬朵浮云迎面走來。
我們此消彼長,像一對刻骨銘心的花朵在夜空離散——
從陌生進入新的陌生。
門,虛掩著,這晦暗的路渴望我投進一束劇烈燃燒的火,而非大雨,濃霧,表情里的星象。
——《搏殺》
“如果說魯迅,是集普羅米修斯和舊時代的貳臣為一身的偉大詩人,這位偉大的詩人是當時站在以往人類文化精英,特別是十九世紀世界精英們肩膀之上,那么,散文詩的歷史也如其他文學藝術領域一樣,永遠是下一個須要不間斷地進行整合的“召喚結構”,它召喚著后起之秀們對二十世紀人類精神文化成果的整合!”[15]希臘神話中普洛米修斯盜取天火至人間,使凡人脫離黑暗、進入光明世界,人們因此經常把普洛米修斯與追求光明、不畏強權、堅毅不屈等精神相提并論,火與光明是不言而喻的雙生兒,而詩人轉角心底也不乏存有普洛米修斯情結,對火源有著畏懼與崇敬,在她的視域里火是大水唯一的信物,并穩坐人間高堂:
你供養江河,你大開靈境之門。
你是大水唯一的信物!
被趕制的春天抽走了罪孽,人類的扉頁因木而衍生出了你,你已穩坐人間高堂。
開天辟地。一條火舌已苦難地誕生,并被你盜走,你為誰俯身?為誰維護了尊嚴和皇家氣勢?這人類的光明在陣痛中行進著的是誰的冷漠?
——《火的盛況》
或許有時個人經驗固然能為解釋奇特意象的內涵提供有力證明,但對于引發元素幻想的潛在心理根源而言,似乎就顯得有點力不從心,而巴什拉的物質想象論則正好能彌補這個缺憾。“事實上,在任何‘經典的’藝術家那里,眼前的、習見的事物,都不能按照它的原初模樣搬進作品世界,也不可能依它的原貌有如照相一般被挪進藝術空間。相對于實存世界,作品從來都具有陌生化的面孔,都應該而且必須具備陌生化的性質。哪怕是火這種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事物。”[16]表面荒謬內在真實的悖論式陳述恰恰最能體現詩歌內涵和外延的張力效果,詩人反轉火固有的常態,詩意地吶喊希望的綠火,而由火產生的光,不僅是物質燃燒的光,而且還暗藏著希望,此處的火與巴什拉所言的“恩培多克勒情結”緊密相聯,充滿智慧與理性,我們盡可能多的保存下那些轉瞬即逝的本質體驗,人之向好在彼此的生命里交換對未知生活的期待與斗志:
在大地上疾馳,這綠的火暗藏希望!
一望無垠,翠色欲流的遠處有著心安理得的黑,及在黑暗里盡情叛亂的青澀。而你和我,正努力和人間交換理想想。
揭開幕布,萬物在蒼茫中蜿蜒向不知名的世界……
——《日光與憧憬》
諾瓦利斯《亨利·道夫特廷讓》的故事中有這樣一個片段,在埃洛吻公主之前,公主身上竟然會迸發出一顆令人目眩的火星,流逝到利刃劍上。巴什拉的解析是“火星象征著愛情和火的雙重原始性。當人們相愛時,就會燃起火,這證明過去當人們燃起火時,人們曾經相愛過……如果從諾瓦利斯的作品中截去有關火的直覺,那么,一切詩意和一切想象似乎會同時煙消云散。諾瓦利斯的情況如此具有典型意義,以至我們可以把他作為特殊類型的情結”[17]其實我們嘗試梳理火元素與轉角詩歌氣質的精神聯系,并運用巴什拉所謂的“物質想象”全新開辟出一條貫穿于文本共同體內部的火元素幻想支流。“而坍塌的路鑿掘的煙火走勢,使兩顆心合并,把美放逐”,轉角描述的一副生存圖景,流露著悲觀的情調,絢爛的煙火之光或許只是轉瞬即逝的美好,而綻放時發熱的快感才是其內在的深刻意識,才得以促使兩顆心合并,即使是凄美的浪漫情懷轉角也駕馭得游刃有余……誠如轉角詩文所傾訴“有多少曖昧隨著燦爛而消逝,而枯竭”:
你是大地最后的本相,黑的黑,綠的綠,并讓紅色有了垂落之美。
而坍塌的路鑿掘的煙火走勢,使兩顆心合并,把美放逐,并縮減為一段漫長的行程,并像存在一樣枯萎和凋謝……
堅忍,負重,終于像一棵樹一樣站成了土堆的樣子。
而只留下光鮮的嘴唇,以供春天,供我,悲情的死去。
——《日光與憧憬》
其實在轉角的作品里,還有很多對火元素的精彩描寫與幻想,甚至將散文詩集的第一輯定為“烈焰”。筆者通過對轉角詩歌文本精神氣質的闡釋,探索由詩人的生命經驗召喚出的普洛米修斯情結、恩培多克勒情結、諾瓦利斯情結……揭示詩篇里這些超現實的幻想在火“情結”引導下所演繹出的內在一致性與外在物質性。誠如巴什拉所言:“一篇詩作只能從情結中獲得自身的一致性。如果沒有情結,作品就會枯竭,不再能與無意識相溝通,作品就顯得冷漠、做作、虛偽”,[18]而巴什拉的理論也為研究轉角詩文的元素象征提供了一個新的視域。
言說至此,我們深入體會到詩人轉角對世界的姿態,以靈魂征戰希冀重生的膽識,她一路篤定地尋覓生命的本相,欣然袒露靈肉輪回之思,完成生命與生命的對接。詩人將有生命的象征體與有幻想的火元素交織呈現在現實與虛幻的場域中,并讓它們潛入讀者們心間,沿著心跡緩緩地擴張到身體的每個角落,仿佛呼吸吐納都有了重生的命定。轉角攜靈魂與生命身臨其境,從虛妄之境重返象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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