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詩人將自己逝去的歲月當作觀察與思考的目標時,他親歷的每一個孤獨的瞬間、痛苦的遭遇開始以不同頻率震顫,最終各種各樣的痛苦在同一頻段發酵,然后形成糧食或石頭。正是在痛苦中,他意識到時間的深度,對“逝者如斯夫”的體認逐漸與生命融為一體。“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像一個讖語,或一束光,擦拭那些面容模糊的孤獨瞬間,昭示了只能倒退著前進的道路與命運。“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博爾赫斯以智性的方式認領了這一命運:“我寫作是為了使光陰流逝使我心安。”
本期推薦的三首詩呈現了當代漢語詩人與自己的歷史相遇時所看見的、所相信的和所珍惜的事物,以及如何看見、如何相信與如何珍惜。
在阿未的《背影》中,“你必須”“你最好”“你不要”等句子充滿勸誡意味,堅信對于過去應該采取的最好姿態:“你最好保持沉默,不回頭也不辯解/不怯懦也不停留”。因為“盡量端正自己的身體/以保證背影的完整性”才是最重要的。這種對待過去的態度,強調道德的自我完善,散發著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典氣息。但并非真正做到了“不回頭也不辯解”,詩人用“背影”這一被他者目光所構建的意象指稱過去,恰恰說明在內心對過去難以做到淡然從容。對過去的理解建立在對沿途所遭遇的質疑、嫉恨與贊美相互纏繞的想象中:“靶子”這個意象表明了詩人不僅在質疑、嫉恨與謾罵中“為自己的每一根骨頭補充鈣質”,而且藉以獲得往而不返之力量——一種源自儒家傳統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信與優越感;“鏡子”意象則流露出幾分欲使那些在“身后指手劃腳的人”見賢思齊或者心生慚愧的抱負。這兩個意象都具有某種不自足性,在自信中隱約可見儒家內圣外王的隱秘欲望,需要及物或及人來使世界生成并繁殖。因此,這首詩客觀上揭示了個人面對自己歷史的古典式態度:面對過去我們從不回頭,榮辱不驚,但在內心卻似乎總是頻頻回頭和反復辯解。
在陳寶全的《另有用意》中,早年經歷過一次造成“幾傷幾殘幾死”的車禍,但唯獨詩人毫發無損地活下來。這看似奇跡的遭遇,猶如堅硬的石頭沉淀在詩人的生命中,將這唯一的幸存者卷入對人的存在本質的追問:“是我有著石頭一樣堅硬的殼/還是棉花一樣擊不透的軟弱?”作為唯一能在其存在中領會自己存在的存在者,詩人拒絕承認那是奇跡。因為相信奇跡意味著對個體生命在世界中是一系列偶然及其后果的這一事實的認可,最終會使人面臨墜入虛無深淵的危險。詩人選擇相信“是人間,一定對我另有用意”,以此來確認自己是“在世界中的存在”。詩人拒絕承認偶然,通過相信自己會在人與物打交道之中“另有用意”找到生存的勇氣與存在的意義。但早年經歷的死亡恐懼并不因此消解,仍幽靈般在生活中盤旋。
高若虹的《黃河灘上的一塊石頭》中,“石頭”隱喻了往事的存在與存在方式:“像掀起黃土坐起來的那個人”,一度銷聲匿跡,但又死而復生。到底是什么使得已經化為石頭的往事從記憶的河灘上浮出來呢?是人“從異鄉長途跋涉來的 /走著走著就走累了”,忍住停下來回頭張望?抑或其本身過于沉重,縱使長久的淹沒和沖刷仍無法從記憶中徹底抹去?“看它凸凹不平 遍體創傷/一路經歷了多少打擊和碰撞”,情思的物化中飽含著對昔日艱難的回望與憐惜,并將詩人拉回已經過去但卻歷歷在目的打工歲月。“一個只會喘氣的蛇皮袋子”形象地寫出彼時困窘與無奈。那些往事在歲月里沉淀為生命中凸凹不平的石頭。這石頭難以軟化或打碎,詩人只能不時“陪它坐了一會”,想安慰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它像個倔強的老朋友,石頭般矗立著,“心事重重”但又不言不語,多少年后還讓人“為它擔心”。此一節極佳,跌宕蘊藉,余音裊裊。
以上三首詩對待過往的不同態度呈現出三幅面孔——道德的、玄思的與情感的,表明了面對過去人們仍然面臨俄耳甫斯式的困境:不能回頭,但又忍不住回頭。
(作者單位:蘭州交通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