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逃避自由》看社會心理安全感與法西斯主義的產生

社會心理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弗洛姆結合了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理論，找到了一種解讀社會現象的新方法，并以此為指導，分析了法西斯主義的產生原因。本文將以弗洛姆的思路分析人類追求自由而在獲得自由時又逃避自由的矛盾心理，并著重探討心理安全感與社會穩定的關系，試圖尋找一種實現“積極自由”之法。

一、弗洛姆與社會心理

人類作為同一種群，具有的相同的生物本能，因此在相同的社會環境中會產生相似的應激反應，這種反應就是“社會心理”。美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埃里?！じヂ迥吩凇短颖茏杂伞芬粫屑匆苑ㄎ魉怪髁x的產生問題為切入點對社會心理進行了詳細的分析。

首先，弗洛姆劃分了個人心理和社會心理的范疇。作為動物，人皆有“饑、渴、性、睡眠”等生物本能，這顯然屬于社會心理的范疇。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社會的發展就是在壓抑人的以上本性，而弗洛伊德稱這種壓抑為“升華”。在他看來，當人的本能被社會所壓抑，“被壓抑的沖動變成具有文化價值的奮斗動力（strivings），而且成為文化的人文基礎”。可見，上層建筑并非如某些社會學家所說的，直接產生文化。結合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闡述即可產生如下圖示：一個社會的客觀生產力水平決定了其生產關系，而以上經濟基礎決定了社會的政治架構，這種政治架構作用于每個人的本能心理，使本能產生應激反應，以適應當時的社會環境，這種相似的反應即為當下的社會心理。如在原始社會，生產資料不足的年代，若出于本能，或稱潛意識，處于饑餓狀態的人一定會吃光剩余的食物。而為了種族的繁衍生息，共同體必須抑制這一本能欲求，將食物按照需求比例平均分給每一個族人食用，這在表層，即理性層面產生的是分配制度，而在潛意識層面則會使強壯者的心理出現微妙變化，例如對饑餓本能的抑制會使其產生怨念，而這種怨念作用于理性層面則會出現如下念頭：是食物不足導致自身的食欲無法滿足，因此強壯者將這種壓抑轉化為打獵的動力，從而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誠然，個人心理的差異在任何社會共同體中都存在，并或多或少地發揮著作用，如權力欲望、金錢渴求等，但據馬克思所言，此種心理的欲求只會在不同向度發揮分力的作用，而構成社會發展的合力，而這種合力正是社會心理所要求的方向。并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個人心理亦是生物本能對外界環境所做出的應激反應，只不過這里的環境變成了家庭或小共同體，在考察整個社會的發展歷程時并不具有普遍性。而以往社會心理研究的問題恰恰在于混同了個人心理和社會心理的作用范圍，認為個人特殊的欲求也對社會產生著宏觀影響，這是夸大了個人作用的錯誤方法。

其次，從社會心理的角度出發，弗洛姆以法西斯主義作為典型案例，分析了社會心理扭曲現象的來源。作為二十世紀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法西斯主義及由其衍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給整個人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夢魘，幾十年來，學者試圖從不同角度去解讀其產生的原因。主流的看法是，二十世紀初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直接導致了德、意、日等實力稍弱的帝國主義國家出現社會動亂。誠然，經濟對社會的決定作用不可忽視，但弗洛姆認為這只是表象。如果對經濟危機本身進行剖析，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基本矛盾的必然產物，而資本主義的發端則在于文藝復興打破了中世紀封建教會的專制統治，如此即可化約為以下圖示：文藝復興催生了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內部即包含了經濟危機的隱患，經濟危機又導致了法西斯主義的產生。由此看來，問題的焦點正指向了文藝復興運動，這就是弗洛姆的思路，文藝復興對原有制度的批判不僅促進了經濟領域的蛻變，更對社會心理層面產生了微秒的影響，而這一影響的實質，就是對“自由”的解放。

二、“自由”問題的提出

通過對社會心理變遷的剖析，可以大致得出結論：文藝復興所提倡的“人”的覺醒，實現了對“自由”的解放，這正是人類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結果。文藝復興以來，人類開始不斷追求自由并逐個實現，專制政權紛紛被民主所取代，當時的人們樂觀地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人類為自由而戰的最后抗爭。然而隨著德國納粹政權的登臺，之前一切的努力都被否定，對于法西斯政權的亮相，學界素有兩種說法，一是德國民眾缺乏民主訓練，不懂得行使自身的民主權利；二是希特勒之流欺騙了國家機器，利用謊言登上政治舞臺。但隨著事態的推進，人們開始狂熱地獻出自由，瘋狂地拜倒在法西斯主義的獨裁統治之下，變得血腥、殘暴，之前的表層解釋模式也就不攻自破了。換言之，法西斯主義進入人類歷史并不是偶然，而是社會心理發展的必經階段。

如此即向人們展現了一個關于自由的二律背反：多年來，人們為了自由的信仰而不懈奮斗，而當自由真正實現之時，人們又開始逃避，甚至不惜失掉自由來換取獨裁專制。那么，自由是不是人的本能生物欲求？

弗洛姆指出，生民之初，人類是作為群體而生存，每一個人都不可能離群索居，因而沒有什么個體意義上的自由，而只是像在伊甸園中那樣，大家融為一體，和諧相處，在“伊甸園”中，男人與女人，人與自然，和諧地相處在一起。根據馬克思的社會演進理論，以上圖景所出現的時間可以定位于原始社會，那時的人們按照本能去生活，是本能壓抑最小的社會階段，文明等級最低，因而不存在自由與否的問題。而隨著私有制的發展，人類進入了階級社會時代。而這種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的壓迫理應是有悖于人的本能欲求的，必然會激起被壓迫群體的反抗，而文藝復興運動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文藝復興對中世紀神權的反叛是從“日心說”開始的，在此之前，古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提出的“地心說”曾一度成為被封建教會奉為圭臬的宇宙觀，從這一形而上學架構出發，教會肯定了上帝是世界、宇宙的主人，而人類作為上帝的被造物則居于“次主人”的顯赫地位，這直接導致人類在面對世間萬物時內心的優越感，而優越感的背后所體現的則是生活的踏實和心理的安全感。

長久以來，人們對“日心說”的提出持肯定和褒獎的態度。誠然，“日心說”取消了人類中心主義，在形而上學領域確立了“唯科學主義”的宇宙觀和認識精神，客觀上打破了封建教會對人的束縛，使自由的實現成為可能。這是純社會學的分析模式，即單純從理性層面窮舉其對社會的影響、總結歷史的變遷的功利主義解讀模式。然而，人們在潛意識中出現的微妙變化卻常常被忽略，而這正是影響社會心理變動的主要因素。

可以看出，中世紀的神權統治帶給人們的絕不僅僅是簡單的束縛和枷鎖，更在潛意識中給了人們賴以依靠的絕對安全感，彼時的社會在嚴格的秩序中運行，人們對上帝賜予的律法深信不疑，而這種篤定所帶給人類的則是心理的安寧。

諸如此類的社會架構相當于在父母庇護下的孩童，不必去面對各種危險和挑戰，而另一方面又極力渴求脫離管制，獲得自由。然而當自由真正來臨之時，人們開始意識到事情并非如想象般美好。神權統治的瓦解所帶來的直接影響即是舊有宇宙觀的崩塌，上帝不再是人類的終極目標，地球成了太空中一個微不足道而又漂浮不定的點，人們被放置在一個無限不可知的境域中，無論俗世還是宇宙，都變得縹緲無依，如海德格爾所說：人“被拋”于世上，孤獨無助。自此，生活的穩定性被徹底打破。

這種混亂如何解決成為了人們最為關心的問題。顯然，恢復教會的神權統治并不具有現實的可能性，于是宗教改革先驅加爾文提出“用勞動緩解焦慮”的方法，但這并不足以撫平人們宇宙觀幻滅的創傷。加爾文的“勞動”理論是配合“預定論”而提出的。他指出，上帝的意圖人是不可忖度的，義人蒙恩、惡人被棄是先驗前定的，不因人的世俗行為而改變，而人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努力勞動，在功成名就之時感受上帝的垂憐之光。這一學說長期以來為各派基督教學者所詬病，從神學意涵來看，上帝賜予人以先驗十二范疇，就是給人以持守律法、保持圣潔的能力，作為全善的上帝，也必不棄任何一人。這是中世紀人們所公認的宗教觀。對比兩種論斷可以看出，加爾文的“預定論”雖然在客觀上導人入世，促進了資本主義發展，但代價是取消了信仰群體蒙膏拯救的機會，這無疑增加了人們的焦慮，只能在打破社會穩定性的路上漸行漸遠。

四、以“積極自由”對抗法西斯主義

法西斯主義正是這種焦慮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它受到表層和深層的雙重作用。表層即理性層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矛盾激化，經濟危機催生了社會動亂的不安定因素；深層即潛意識方面，人們多年的焦慮在經濟危機的應激作用下爆發。根據弗洛姆的研究，當時的人們產生了三種心理機制。

第一種就是權威主義。這種心理機制是個人有放棄自己獨立自主的傾向，而希望去與自己不相干的某人或某事結合起來，以便獲得他所缺的力量。換句話說，也就是尋找新的第二個束縛，來代替其已失去的原始約束。放棄自己的獨立性和完整性，通過屈從或控制他人依賴權威，尋找一個新的枷鎖，來重新獲得歸屬感。也就是程度不等的施虐與受虐。法西斯主義就是一個典型證明：在法西斯隊伍就是由兩部分人構成，一是施虐狂，一是受虐狂。他們一個靠控制來獲得歸屬感，另一個靠屈從。如弗洛姆所說，這種機制的更明確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換言之，與其說法西斯主義是希特勒欺騙國家機器而引導民眾走向邪惡，不如說納粹和民眾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事實上，無論當時的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都無一例外地成為了社會穩定性破壞的燔祭。

第二種機制叫做“破壞性行為”。與極權主義不同，破壞性行為是靠消除外在的威脅增強自己的力量而獲得安全感，目的也是為了消除孤獨感，恐懼和無力感，這就為二戰期間法西斯的種族屠殺行為找到了根據。

第三種機制被稱為“機械趨同”心理。這是常人采取的逃避自由的方法。那就是放棄自己的個體性，自動地與他人或社會所期許他的那種人格保持一致，這樣個體不再感到孤獨。原始的真實的需求和思考被虛偽的趨同所覆蓋，自我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變成千人一張臉。久而久之，他那保護色的面具代替了真實的自我，個體又對虛偽的面具產生了質疑，結果是更加得孤獨與不安，猶如雨天前的陰沉天氣，壓抑、躁亂，找不到出口，最終喪失了個性。這類似于海德格爾所區分的“非本真”存在狀態，亦即人在社會的大潮中失去了“本真”的自我。

而今，法西斯主義已經煙消云散，但人們對其產生的機制，以及如何避免法西斯主義再度出現的問題依然給予了充分關注，試圖找到緩解社會焦慮的方法。

弗洛姆在全書最后將之總結為“積極自由”。首先，弗洛姆區分了兩種自由：一種是從束縛中走出來的自由，這種被動狀態下的自由被稱為“消極自由”，這也就是文藝復興以來社會所追求的誤區。在消極自由的模式下，人們感受到的并不是無拘無束的自我完善，而是歸屬感的缺失，隨之而來的則是恐懼、孤獨、不知所措，最終選擇逃避，走向極權主義的牢籠。而積極自由則是指個人自我得以實現，即他的智力、感情和感官方面的潛力得以發揮這一意義上的自由。就是“主動地、自愿地做的感覺”?！边@種自由是發自內心的自主、自覺、自愿做事的自由，不受任何外在束縛的約束，自己支配自己，也是個人獲得尊嚴和走向完整的力量，是自我實現的一個重要因素，因為積極地、自由充分地肯定自己的存在，雖然個性充分地顯示，但是不違背平等原則，不侵犯別人享受追逐自由的權利。自由的目的，就是個性的全面發展，理智與情感合理地發揮，成為獨立的、能承擔的個體，成為自己則是最終目的。處于這種狀態中的個體，不會感到孤獨，不會沒有安全感，不會成為附屬品，是自由的、獨立的、完整的。

總的來說，積極自由的方式包括兩個具體的規定，即“積極的愛”和“創造性的工作”。具體而言，就是積極地肯定他人和營造更加公正民主的社會政治機制，這在某種意義上相當于羅爾斯建設絕對公平社會的思想實驗，更與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追求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單位：武警政治學院政治理論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