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董偉和她的老寶貝兒們

曾經健康鮮活的生命，如今即將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誰來傾聽他們最后的絕唱，讓他們不遺憾、不孤獨地離開？

董偉是北京松堂臨終關懷醫院的行政護士長。15年里，她陪伴了9000多位老人安然辭世，讓死亡變得沒有恐懼和遺憾，而是充滿溫情。2015年12月13日，記者采訪了董偉。董偉真誠地說：“我和老人們有緣，在陪伴他們的過程中，我們漸漸成了親人。我陪伴照顧他們，他們也給予我爺爺奶奶般的疼愛。他們都是我的老寶貝兒。”

老寶貝兒的懇求：你陪我一輩子好嗎？

2015年12月10日，因妊娠反應病休半個多月的董偉回到單位上班。她來到張爺爺病床前，張爺爺拽住她不撒手，含糊地連聲追問：“你最近去哪兒啦？出差了，還是回老家了？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張奶奶一看見董偉，離老遠就抬手跟董偉打招呼：“我們董姑娘終于回來了！來，來哈，到我這兒坐坐！”董偉剛坐下，她就輕輕撫摸董偉的肚子問：“我的小重孫孫幾個月啦？哎呀，我要做太奶奶啦！”

聽到董偉說話的聲音，前一分鐘還在熟睡的劉奶奶，忽然睜開眼對旁邊的護工說：“董偉來了！你快去找她，找她，我想她……”

當董偉來到劉奶奶身邊，劉奶奶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起來：“我的小心肝啊，你去了哪兒啊？這么長時間都沒來看我，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嗚嗚，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董偉趕緊把劉奶奶抱進懷里，輕吻她的額頭：“寶貝兒，我永遠不離開你！咱倆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董偉陪劉奶奶慢悠悠地說著話。劉奶奶側臥在床上，一直拉著董偉的手，臉上滿是孩童般幸福的表情。

董偉對記者說：“我與老寶貝兒們的故事太多了。我19歲就來到松堂醫院工作，在這里，我陪伴了臨終老人們整整15年。一開始，我有過幾次放棄的念頭，可都被老寶貝兒給拉了回來。最終讓我堅定地留下來的是金奶奶，一位百歲高齡老人。”

2004年4月，金奶奶住進松堂臨終關懷醫院。金奶奶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但她不排斥董偉。董偉去看金奶奶，她有時還會字正腔圓地唱京劇給董偉聽。

有一天，金奶奶嘆著氣對董偉說：“我是愛新覺羅后裔，本來是一個格格，還親身經歷過辛亥革命。我們那個朝代滅亡了，沒人重視我、關心我，我活得一直都不開心。”

望著形容枯槁的金奶奶，董偉很心疼。祖先們曾經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榮光，讓她根深蒂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解金奶奶不快樂的源頭，董偉開始改稱她“格格”，每天上下午專門去跟金奶奶“請安”，陪她聊聊家族的故事。董偉還經常帶著志愿者來看金奶奶。志愿者跟董偉配合默契，對金奶奶一口一個“格格吉祥”“格格我幫您捶背”“格格我幫您梳頭”……老太太享受著被眾人膜拜的感覺，每天都樂樂呵呵的，對董偉也越來越依賴喜歡。有時，金奶奶見董偉不開心，就會關切地問：“老朋友，誰欺侮你了？誰敢欺侮你啊？”

有一次，董偉工作忙沒顧上去看金奶奶。當她第二天中午去看老人時，金奶奶故意把頭扭向一邊，不跟董偉說話。臨床的趙奶奶對董偉說：“她生你的氣呢！她等了你一天，不吃飯也不說話，一直呆呆地看著門口，就等你來呢！”

董偉的心里一顫，連忙把金奶奶緊緊摟在懷里，一邊唱她最喜歡的京劇選段，一邊輕拍她的背。沉默了半天，金奶奶才拉著董偉的手說：“寶貝兒，你不要離開我，陪我一輩子好嗎？”

董偉點點頭，眼里泛出淚光。金奶奶即將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她的“一輩子”，也許就是留在這個世上的幾小時、幾天時間而已。一位百歲老人請求護士陪伴自己“一輩子”，內心深處該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對死亡是怎樣的一種恐懼？她太需要一個人一直待在她的世界里，去寵愛、呵護、保護她！

當時，董偉的親朋好友都反對她在臨終關懷醫院工作。他們擔心長期跟老人在一起，董偉會失去年輕人的活力和朝氣，而且這份工作看上去也沒什么前途。面對這么多反對聲，董偉不禁猶豫徘徊，考慮離開。可是面對金奶奶心酸的懇求，董偉決定留下來，陪這些老寶貝兒不孤寂、不害怕地走完最后的人生！

她是一個護士，還是丫鬟、壞蛋、婦產科醫生

除了扮演給格格請安的小丫鬟，董偉還扮演過壞蛋、警察、婦產科醫生等等。董偉說：“醫院里有不少頭腦不太清楚的老寶貝兒。這時，我就得做個演員，配合老寶貝兒們扮演不同的角色……”

張爺爺是2008年住進醫院的。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當過營長。入院時，他患有重度腦萎縮，智商只有兩三歲孩子的水平。但張爺爺對戰爭印象特別深刻，有時，他會忽然藏在病房的窗簾后，拿著馬桶刷對著鄰床病友“噠噠噠”開槍。鄰床大爺是一位心胸豁達的老人，不跟他計較。但時間長了，特別是人家正在休息，張爺爺總是突然來幾下“噠噠噠”，著實讓人吃不消。

有一次，董偉來查房，張爺爺又舉著拖把朝著門口“噠噠噠”。董偉問張爺爺：“您在干嗎呢？”張爺爺躡手躡腳地退回到窗簾后說：“注意，有敵人！”然后又趕緊舉著拖把“噠噠噠”地朝著門口補了幾槍。董偉靈機一動，順著張爺爺開槍的方向，“啊”地一聲慘叫，倒在地上。

張爺爺跑到董偉身旁，踢了踢董偉，腳勁兒還蠻大，把董偉踢得生疼。但董偉卻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裝敵人尸體。張爺爺仔細地觀察了董偉一分鐘，忽然興奮地大叫：“敵人被我消滅了，我把壞蛋打死了，哈哈哈……”

一直等到張爺爺不再注意她，董偉才爬起來悄悄溜走。神奇的是，從那天之后，張爺爺再沒 “噠噠噠”了。董偉猜想，可能是在戰爭中，張爺爺手里有逃跑掉的敵人，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懷。現在，他親手打死了這個“壞蛋”，也就彌補了遺憾，完成了夙愿。

還有一位87歲的常奶奶，是2015年1月入院的。董偉每次來看她，她都是樂呵呵地捂著肚子，跟董偉反復說：“還有3個月，我的寶寶就會出生了！”董偉猜測，常奶奶年輕時可能有過流產的經歷，直到終老這種遺憾都揮之不去。生命不可逆轉，在常奶奶人生的最后階段，讓她心里的希望永遠保持下去，不是很好嗎？董偉決定成全常奶奶：“有時候，善意的欺騙也是幫老寶貝兒們尋找快樂的一種方法。”

此后，董偉每次去看常奶奶，都會扮演婦產科醫生，兩人的對話相當有趣。

董偉說：“來，寶貝兒，你慢慢地躺下，我看看胎位正不正，好嗎？”

常奶奶聽話地躺下。董偉煞有介事地輕輕撫摸了幾下她的肚子，笑著說：“嗯，不錯，胎位很正常。但要堅持適量運動哈！”

董奶奶很開心，問董偉：“我喜歡閨女。醫生你能告訴我，我懷的是男娃還是閨女？”

董偉笑著回答：“是閨女。你心想事成啊！”

常奶奶笑得很甜：“閨女也挺鬧騰。她老蹬我，蹬得我肚子癢癢的。”

董偉樂了：“你跟她多說說話，她就不蹬你啦！”

……

類似的對話，董偉每天都得和常奶奶重復一兩遍。董偉說：“其實，我的角色相當于心理醫生。像張爺爺和常奶奶這樣的老寶貝兒，我只需要付出耐心和愛心陪他們玩就可以。但有時候，光有耐心和愛心還不夠，還需要非常強的心理素質才行。因為病情的原因，一些老寶貝兒常會出現幻覺。在陪伴他們的過程中，我經常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

95歲的刁奶奶，在頭腦清醒的時候，對董偉特別和善慈祥，她把董偉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有好吃的，一定留給董偉吃;有什么秘密，都會悄悄告訴董偉。但一旦犯起糊涂就不可理喻。董偉好幾次都被刁奶奶罵得哭笑不得，漸漸也就習慣了。但有一次，刁奶奶讓董偉感覺特別難堪。

那天，董偉帶著幾個志愿者去看刁奶奶。剛進去，刁奶奶就對董偉一頓劈頭蓋臉地臭罵，把董偉的八輩祖宗都罵了一遍，而且罵的話很難聽。但她不罵在場的其他人，在刁奶奶混亂的記憶里，只有董偉。

志愿者們看著董偉，眼神中帶著質疑，有的甚至以為董偉真的和刁奶奶有矛盾，那一刻董偉特別尷尬。接下來發生的情況更讓所有人始料不及，刁奶奶忽然拉著董偉大叫：“你是個壞東西！你要害死我啊？我被你害死，你就謀得我的財產，我跟你拼命，我要跟你拼命！”

董奶奶拼命地撓董偉，把董偉的手臂撓出了幾道血印。醫生、護士、護工、志愿者都上前來哄刁奶奶，可刁奶奶還是大罵，不肯松開董偉的手臂。董偉示意大家都先退出去，她要跟刁奶奶單獨待一會兒。

董偉默默地抱著刁奶奶，從她的枕邊拿起《紅樓夢》，輕聲地讀給她聽。刁奶奶曾是一位老師，超級喜歡《紅樓夢》。因為患有白內障看不清字，董偉不僅經常買書給她，一有時間就讀書給她聽。所以，對于董偉讀書的聲音，刁奶奶再熟悉不過了。

刁奶奶聽著聽著，漸漸平復下來。她忽然把頭偏過來看董偉，足足看了一分鐘，才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是我的小董董？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咦？你手臂上怎么有這么多抓痕？疼嗎？是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

董偉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她抱住這個老小孩，輕聲說：“寶貝兒，不礙事，我不疼，只要你沒事就好！”

幫老寶貝兒們圓夢，讓他們為自己活一回

“那些委屈、憋屈一直是過了即忘，我從不往心里去。我們院領導非常重視老人的內心需要，除了醫療護理上的照顧，他們更希望我們都能夠實實在在地為老人們做點什么，希望老寶貝兒們在風燭殘年里，每天都能夠快快樂樂的。我每天忙完本職工作，就會抽出時間到病區找老寶貝兒們聊聊天，了解他們對醫院有啥要求和意見，了解他們內心真正需要的東西，搜集他們的愿望，給予他們心理上深層次的關懷。”董偉說。

“這幾年，我一直在做一個‘暖心圓夢系列活動’。這個活動就是我在搜集老寶貝兒們的愿望時開展的。就說今年，我們已經為老寶貝兒們圓了15個夢。比如為3對老夫妻補辦婚禮，為清華大學教學樓設計師實現重溫校園之行，為翻譯家開英文座談會等等。這些老寶貝兒們基本都是頭腦清楚，行動較方便的。他們年富力強的時候，為國家做出了很多貢獻，為家庭奔波勞累了一輩子，但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病倒了以后，就更沒有辦法為自己活一回。老寶貝兒們一談及此事，就顯得特別遺憾。經過我的策劃和組織，我們院為老人圓夢的活動一一開展起來。”

趙爺爺和李奶奶是一對結婚近50年的老夫妻。李奶奶性格非常好，很健談，對董偉就像親孫女一樣疼愛。董偉每次去她病房，她都把好吃的塞給董偉，董偉不吃，她還生氣。她還特別留意年輕女孩的穿戴，每當在電視上看到漂亮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拍下來給董偉看，非要讓董偉買來穿。李奶奶還經常讓董偉的同事給董偉介紹對象，說：“你們找好了，可別忘了咱們董姑娘！董姑娘人好，一定得給她介紹個好的，還得先讓我把關！”

有一次，董偉跟李奶奶閑聊。李奶奶嘆口氣說：“現在的年輕人結婚真幸福！我們那個年代，老頭子一個紅蓋頭就把我打發了，連張像樣點兒的結婚照都沒有。本來，我有跟老頭子去補拍結婚照的打算，可是今天推明天的，我就病倒了，不說了，不說了……”

李奶奶說到動情處，眼角濕潤了。董偉在心里感嘆：都說再老的女人都有一顆少女心，這話一點兒不假！董偉趕緊摟過李奶奶說：“寶貝兒，你別難過，董姑娘可以幫您實現這個愿望！”

經過一番籌備，2015年5月2日，松堂醫院為趙爺爺和李奶奶補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董偉一大早就把趙爺爺從家中接來，趙爺爺穿著絳紅色的禮服，坐在李奶奶的病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李奶奶穿著潔白的婚紗躺在病床上，略施粉黛的臉上明艷動人，老兩口為這個期待多年的婚禮激動得喜極而泣！6月中旬，李奶奶安詳地走了。彌留之際，她手心里一直緊緊攥著董偉為她拍的婚紗照……

88歲的周奶奶退休前是一名翻譯。董偉每次去看她，她都會教董偉一些英文。除了知識淵博，她還很時尚，微信、微博都會玩兒。董偉和她之間最沒有代溝，無話不談，算得上是忘年交。

一次過節，董偉祝福周奶奶：“周奶奶長命百歲，快樂每一天！”周奶奶卻說：“哎呀！活到88歲夠本了。如果現在死了，反而更好啊！”

董偉聽了心里很難受，就問：“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呢？住在這兒不開心，還是發生了什么事？”

周奶奶說：“我住在這里倒是挺開心。我以前給單位賺了很多錢，但我現在沒用了，單位不需要我了，我覺得活著已經沒有價值了。”

聽周奶奶這么一說，董偉靈機一動：“哎呀，寶貝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有一些朋友的孩子，一直想學英文，可就是找不到好老師。如果您愿意教他們，我這就聯系，盡快讓孩子們來上您的課。”

周奶奶的眼睛頓時亮起來：“你怎么不早說呢！我非常愿意教孩子們啊！”

3天后，董偉聯系了7個孩子來上周奶奶的英語培訓班，上課地點是醫院小會議室，時間為每周六下午兩點，每節課45分鐘。上課時間一到，董偉就來接周奶奶去會議室。每一次上課，周奶奶都會認真地備課，她那份認真勁兒，絕不輸給任何年輕人。

隔了一星期，董偉又給周奶奶的培訓班帶來5個孩子。看著自己的學生越來越多，周奶奶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也更自信。給孩子們上課，讓周奶奶感受到一種被社會需要、被別人需要的成就感，重新找回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董偉還悄悄為她準備了一場英文座談會，聯系到20多名英語專業的大學生，請他們以英文記者的身份去采訪周奶奶。

2015年7月8日早上9點，董偉推著周奶奶去了醫院大禮堂，告訴她醫院組織了一場文藝活動。當大學生們扛著攝像機、照相機和采訪器材突然出現在周奶奶面前，用英文采訪她光輝的一生時，周奶奶又驚又喜！坐

在眾人矚目的主席臺上，周奶奶感覺自己依然是人生的主角，過去的光環再一次籠罩了自己。她在臺上激情澎湃地說：“I will always be a useful person to society！（我會永遠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看見容光煥發的周奶奶，董偉的心中是滿滿的幸福……

就這樣，董偉陪伴著她的老寶貝兒們，想方設法地哄他們開心，幫他們實現人生的各種愿望。董偉感慨地說：“我把所有的愛和青春都奉獻給了這些老人。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是我的老寶貝兒。我會陪伴他們‘一輩子’！”

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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