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雜談》：一篇值得鉆研的演講

從文體上說，《讀書雜談》不是那種形象性很強的散文，而是一篇議論文，因為議論文主要是發表見解、講道理的；但它又不是一般的議論文，而是演講。為什么要特別提醒這一點呢？這與行文風格有關。如果不是演講，有些話就是多余的，有些話就不應該那么講。例如第一段，就有點多余之嫌。既來講話了，就講吧，偏偏說“沒有什么東西可講”，只是“隨便談談”，又說“其實也算不得什么演講”。這不是廢話嗎？也許在一般的散文中，應該是魯迅自己所說的“可有可無”的話，這里卻不宜省略。為什么？因為這是演講。

演講是現場交流，現場交流常常要有一個開場白，開場白就是可以講些廢話。因為一開始，聽眾的思想還不夠集中，聽眾的命運、個性不同，種種不同的心思都還占領著聽眾的腦袋，一下子講重要的事，有些聽眾根本就來不及集中注意力。先講一些不重要的話，讓他們適應會場的氛圍，逐漸安定下來，就是沒有聽清楚也無關大體。

開場白的另一個功能是，縮短聽眾與演講者的心理距離。并不是所有的聽眾開頭注意力都不集中，有些聽眾一下子就很凝神。對于這些人，講可有可無的廢話，不是浪費人家的生命嗎？不是。這些聽眾，都是些普通人；而演講者，不是具有地位，就是具有精神優越。由于地位懸殊，聽眾與演講者存在心理距離。特別是在魯迅這樣的大人物面前，一般人更會有一種距離感，以為魯迅講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這樣的心理，會使演講者與聽講者之間的心理距離擴大，難以產生現場共鳴效應。

演講與寫文章不同。寫文章時，讀者是不在場的；讀者讀文章時，作者也是不在場的。一些讀者讀不下去，作者是看不見的，既不影響作者的情緒，也不影響其他讀者的情緒。演講是在同一個現場，只要有部分人不感興趣，發出聲音，就會影響演講者和其他聽眾的注意力。相反，如果大部分聽眾很感興趣，很投入，又是鼓掌，又是笑，就會鼓舞演講者，同時也會把那些注意力本來不很集中的聽眾裹挾進來，造成一種情感和感覺的雙向交流和互動的優勢，心理距離縮短，甚至消失，臺上臺下混為一體，達到演講的最佳效果。

善于演講者，一般都努力縮短與聽眾的心理距離。開場白尤其重要。演講之大忌就是念講稿，因為一念講稿，就把心理交流的窗子（眼睛）擋住了，把自己孤立起來，不但不能縮短心理距離，反而會擴大心理距離，現場的交流和互動就很困難了。

魯迅一開頭的那些話，說自己的講話沒有什么了不起，隨便談談而已，連演講也算不上。這就擺出一副平易的姿態，平易則近人，近人就是縮短心理距離。

不善于演講的人，一站上講臺，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把演講和朗誦混為一談。其實朗誦是一種表演，是讓人家欣賞的，是單向發出信息。朗誦的語言，可以很雅致，很有詩意，很華麗；但是那樣的話語，大都是書面語言，很不明快，需要聽眾費腦筋，全神貫注，調動智慧和想象。一般說來，這是比較費力的，很難營造現場交流的氛圍。比如一篇《畢業晚會上的即興演講》，下面是其中的一段：

時光老人依然腳步匆匆，歷史長河仍舊滔滔洶涌，那，就讓美麗的回憶與幸福的感覺伴我們翩翩起舞，讓激動的心弦和著自然的風韻隨我們歌唱。歌唱青春，歌唱友誼，歌唱每一個難忘的時光。請珍惜這稍縱即逝的天真的心靈，踏上生命的歷程。祝福你也祝福自己，祝福每一個人，以及我們生存的這塊小天地。愿這深情，能寬慰曾經有過的苦難與憂傷；愿這告別，昭示著幸福和歡樂。

這么豐富、華彩的形容詞，這么強烈的詩化語言，這么刻意求工的朗誦，毫無瞬時的心靈的活躍，是不是有一點裝腔作勢的感覺？互動和溝通根本談不上。

演說和寫抒情文章不同，關鍵是要激起現場感應和共鳴。華麗的形容詞用得太多，不但不能縮短心理距離，反而可能造成心理距離的擴大。魯迅的開場白，目的就是丟開兩個架子：一是做文章的架子，一是大作家的架子。他的演講就是一個普通人在和聽眾談心。

魯迅把讀書分為兩類，一類是職業性的，一類是滿足興趣的。職業性的，像做學生時讀書，為了升學，沒有興趣，卻非讀不可。否則會如何呢？魯迅說了兩次，第一次是說：“有些危險。”明明是升不了學，是很嚴重的后果，卻不說明白，而說得很含糊。顯而易見的后果，由聽眾自己領悟，比自己說出來更容易有共鳴之效。第二次是說：“和將來的生計便有妨礙了。”說得也比較含蓄，有點低調，沒有說到對國家、對民族會有什么壞處上去。魯迅自己棄醫學文，就是為了根治民族劣根性。太高的調子，過于鼓動性的語言，對于魯迅的個性來說不一定適合。為了進一步縮短與中學生的距離，魯迅講到了自己：“因為做教員，有時即非看不喜歡看的書不可，要不這樣，怕不久便會于飯碗有妨。”把自己讀書的目的降低為“飯碗”，這也是為了拉近聽眾與自己的心理距離：原來大作家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圣人，他和普通人是一樣的。“飯碗”是個口語詞，用得很到位。本來可以選擇的詞語很多，“為了生計”“為了生存”不是更文雅一點嗎？但是，那樣就不利于縮短心理距離了。

雖然自己是讀書讀出名，有了巨大成就的人物，但是魯迅強調說，讀書談不上“高尚”，沒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沒有什么了不起，和做工差不多。然而“做工”比較空泛，讀者沒有感覺，魯迅用細節來代替概念：“木匠磨斧頭”，“裁縫理針線”，這樣比較形象。以此來表達自己不但談不上“高尚”，有時還覺得“很苦痛，很可憐”。讀到這里，聰明的讀者應該意識到，魯迅在不斷地縮短和聽眾的心理距離。縮短心理距離的辦法和抒情的方法很不一樣。抒情往往是用美化的、詩意的辦法，而魯迅這里所用的恰恰相反，是盡可能自我貶低。這種貶低又很有分寸，只是說自己“勉勉強強”，有點“痛苦”而已，沒有把自己說得很荒謬可笑。如果說到荒謬可笑，就是自我調侃，就是幽默了。魯迅是很幽默的，但這里沒有到幽默的程度，只是適可而止，破除一下讀書神秘論，由此來提倡一種自由的、自主的，而不是被動的、被迫的讀書心態。

把讀書人比喻為木匠、裁縫，已經是夠不“高尚”了。接下來，魯迅又把讀書比喻為打牌：

我想，嗜好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后還是打。

這樣的比喻，屬于不倫不類之比。事實上，讀書和打牌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賭徒在目的上、在品行上、在思想上，都和讀書人相去甚遠。不倫不類的比喻，就會產生不和諧、不一致的感覺。魯迅作為幽默大師，幽默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特別是接下來，魯迅有意把荒謬感夸大，就更加幽默了：

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贏錢，而在有趣。牌有怎樣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聽得愛賭的人說，它妙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我想，凡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里，都得著深厚的趣味。

把賭博與讀書的境界、趣味之間的區別完全撇開，絕對地強調其中的相同，這明顯是片面的，甚至給人強詞奪理的感覺；但結合現場的氛圍，可以想象得出，魯迅這樣講話肯定是很逗樂的。

正式的論文講究全面分析，避免片面議論，而在演講中，片面性的說法卻很有趣。現場交流有時需要一點聳人聽聞，只要不是太過火，就很能調動聽眾的感覺，引起聽者會心一笑。正是因為這樣，在演講的時候，有些片面的、率性的、任性的話，比之全面的議論更能引起聽眾的現場反應。李敖先生在演講的時候就經常運用這樣的辦法，如“這個事，世界上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是我李敖先生知道”之類。

當然，這種片面的、率性的話，應該是局部的。在整體上，還是要講究全面的分析。魯迅上述的類比，是為了強調讀書以有興趣為最好。魯迅是善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大師，他善于在強調一個方面的同時，防止忽略另一個方面，讓聽眾意識到片面性地強調一個方面后果比較嚴重。他把極端化導向荒謬的程度，提倡憑興趣讀書，并不是要一些同學干脆就退學。完全憑興趣看書只是一種理想，理想的時代可能永遠不會到來。他退一步說，希望不要僅僅讀課內的書，應該憑興趣讀讀課外的書。隨后，他又謹慎地指出：“但請不要誤解，我并非說，譬如在國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里暗看《紅樓夢》之類；乃是說，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

魯迅這篇演講，所講的道理并不深奧，有些可能是常識，但是仍然值得我們鉆研。為什么呢？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分析，把全面的理性和片面的趣味結合得很緊密。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演講的語言，和他寫文章的語言有些不同。他寫文章，尤其是寫雜文，用的大都是書面語言；而在這篇演講里，用的主要是口語詞語。魯迅先生提倡的讀書態度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強，離開了利害關系的。”這些都是口語，如果用理論的語言來概括的話，應該是：發自內心的需求，不受外部壓力的驅使，超越了狹隘功利。魯迅如果這樣講的話，就不適合在中學會場。因為這樣的語詞比較抽象，不容易引起共鳴、互動；而口語富于感性且明快，便于迅速感應。正是因為這樣，魯迅在文中用了大量的口語詞語，如“飯碗”“木匠磨斧”“裁縫理針線”“打牌”“公安局捉去”“（不要只將課內書）抱住”“大毛病”“餓死”“吃力”，等等。然而，問題并不這樣簡單，文中也有相當文雅的語詞，如“余暇”“泛覽”“手不釋卷”“計及”“博徒”，等等。這并不妨礙整個演講平易的語體風格。為什么呢？因為演講的句法富于口語現場交流的特點，如：

嗜好的讀書，本人自然并不計及那些，就如游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勞，因而減掉興味，或者變成苦事了。

演講的語句，不像書面語那樣講究精練，可以有些反復，例如這里，一連用了兩個“因為……所以……”。如果是書面文章，這樣寫就有松松垮垮之感，但是在演講現場，聽眾的理解力有懸殊，有時就要有些反復。另外，魯迅的這篇文章句子很短，短句子接短句子，環環相套，不慌不忙，真是如他自己所說“隨隨便便”？我認為可能是因為針對中學生，所以他采用了娓娓道來的風格。娓娓道來，就得有點耐心，不能一味講究精練，太精練了，有些人就趕不上趟，就要開小差了。演講有時不能像學術論文那樣追求嚴密，把句子弄得很長；語言短促明快，聽眾才可能做出現場的迅速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