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南(1895—1968),現代學者、文史學家,字煦侯,又名張須,淮安府清河縣人。與范耕研合著《中學國文述教》《師范國文述教》,其編寫的《中等學校適用應用文》教材曾被選為全國中學通用教材。著有《通志總序箋》(商務印書館版)、《國史通略》(中華書局版)、《通鑒學》等文士著作,其中《通鑒學》最有名,是近人第一部系統研究《資治通鑒》的專著。
張煦侯在1920—1937年間先后在揚州中學、淮陰中學等名校執教語文。1948年,夏丏尊先生紀念基金會在《國文月刊》發表《啟事》,將募集基金的息金作為獎金“贈于任教在十年以上具有優良成績的中學國文教師”,張煦侯是兩個受獎人之一??梢娝虒W實績顯赫,科研成果卓著,已為社會所公認。
張煦侯作為一線教師,雖未能在理論上成一家之言,但他立足實踐,善于從語文教學特質和學情視角分析問題,成果很“接地氣”,對今天教材編寫和校本教材的研發頗有借鑒意義。
一、尊重語文教學規律
民國時期教材編寫處于自由競爭局面,孫俍工《國文教科書》等以“文章作法”為線索的單元組合法,夏丏尊、葉圣陶《國文百八課》為代表的各類知識“混合”編寫單元組合法,代表了當時的最高成就。這些教科書多從學科知識的系統性上考慮,對學生的實際水平、心理感受、學習語文的目的等現實層面卻關注不夠。例如,如何將“使學生能應用本國語言文字,深切了解固有的文化,以期達到民族振興之目的”的目標落到實處?“除繼續使學生能自由運用語體文外,并養成其用文言文敘事說理表情達意之技能”,這一目標如何分步實施?如何將教師講授和學生自學、精讀和略讀、閱讀和表達、文法訓練和思想積淀結合起來?教材是教師借以向學生傳授知識、培養能力的媒介,教材的內容和組合形式必須以學生的學習目的、能力水平、學習心理為出發點,并形成合理的系統。張煦侯對上述問題都有深入思考。
第一,選文要形成系統,各司其職。傳統的語文教學以選文為主要載體,選文所承擔的教學功能是由教師決定的,隨意性很大。這一至今懸而未決的問題,早在20世紀30年代張煦侯就有過深入思考,他說:“排定進程,要如‘五年計劃’一樣具備整個的設計?!备咧腥曛校敗案髁⒁基]以為重心”,一篇文章選入教材,不僅因為它文質兼美,更因為它可以成為傳授語文知識、訓練語文能力的載體,并在教材中承擔著獨一無二的角色,“篇篇必當有所負之使命在”。這是站在學生中學階段語文學習的整體性和語文學科知識系統性的綜合角度分析問題的。
第二,正篇與附篇的結合。張煦侯等人編了一本國文教材,于1931年由南京書局出版。他在總結該教材得失時提出教材編寫的理想原則——正篇與附篇相結合。正篇是直接供教師講授的范文。附篇是每一集團(相當于單元)之后,附錄若干篇和本單元相關的文字,以便學生自習,可以幫助學生了解課文的價值、特征和時代性,與正篇相得益彰。教學時要求學生對附篇自行學習,并寫作或口頭報告學習內容,保證閱讀和表達的綜合訓練。
第三,推薦閱讀書目符合語文學習規律和育人目標。張煦侯為學生推薦的書目,體現了精讀與略讀的結合,科學和人文的兼顧。如果說,精讀書在于夯實學生基礎的話,略讀書就在于“各適其性,以濟專讀之缺點,理不當有所拘囿”。
精讀書目有《老子》《莊子》《左傳》《史記》《詩經》《離騷》《詩詞》《說部》《詩文評》等。這些書既有思想性,又有藝術性,學生通過咀嚼消化,既可得到人文熏陶,又能儲備語言,總結寫作規律,培養謀篇運思、遣詞造句的能力。此外,這一書目遵循了語文教學規律,張煦侯說:“《左》《史》為述事之典型,《孟》《莊》為說理之模范。”通過研讀這些經典,學生體悟學習敘事規律,訓練思維,科學全面地訓練表達能力。
略讀書目有25種(略舉),旨在拓寬學生視野,促進學生發展,同時體現了科學與人文融合的特色。
首先,略讀書目有彈性,不做嚴格的統一要求。這不但符合學生智力能力發展不平衡的規律,還體現了對人的個性的尊重。
其次,書籍分類體現科學與人文相融合的追求。張煦侯將略讀書目分為六類,其中《曾文正公日記》《涵芬樓文談》《中學以上語文教學法》主要涉及創作態度、技巧、風格、修辭等內容,側重科學性、知識性,屬于“縱論古今文學者”?!妒勒f新語》《陶淵明》等書,意在借助古代人格典范的力量對學生進行人文熏陶,分別屬于“涵養文學趣味,或資諷詠者”和“直接或間接啟示文學家之修養及性格者”。學生閱讀這些書,既可以提高寫作能力,又能培養健全的人格。
最后,讀這些書有利于激發學生主動學習的熱情,掌握學習方法。例如,《四庫總目》《中國文學史》等,介紹了學術、文學的概況和發展脈絡,學生通過閱讀,不但能拓寬眼界,還會在無意中萌生對某個作家、作品的興趣,激發他們主動讀書的欲望;而《杜蘇詩精華》等鐘萃經典之作,學生反復涵泳,可以積淀語言,提高人文素養。兩類書點面結合,既立意高峻,又腳踏實地。
這份書目精讀、略讀結合,立足于全面提高學生語文能力,又能考慮和尊重學生整體情況和個性,激發學生求知欲,在愉快的閱讀中將高尚的人文精神內化。
二、注重學情
教材編寫者往往關注:合格的學生需要具備哪些素質?哪些選文可以作為培養這些素質的材料?這種視角的缺陷在于沒有把學生當成一個主動選擇的主體,沒有關注學生對這些選文是否感興趣,閱讀時能否達到教材專家所理解的高度。學情視角的缺失導致很多教材用心良苦卻收效甚微。
1932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提出高三年級以“學術思想為綱,而授以代表作品”。張煦侯認為最好能夠將其改為“以古今學術思想為綱,而授以代表作品,尤多授近代論說足以增益學識浚發思想者。其文字及內容之深度,并應顧及學生之理解力”?!坝榷嗍诮撜f”“增益學識浚發思想”著眼于學生的興趣和需求,“顧及學生之理解力”,強調對學生目前能力的關注。為了彌補課程標準的缺陷,取得更好的教學效果,張煦侯編寫《高三補充讀本》,以“淺易議論文為主”。這些主張和做法都體現了鮮明的生本原則。
張煦侯認為,要想落實課程標準提出的目標必須以教材為媒介,而教材的編寫必須考慮學生的智力和情感發展水平。他認為,高三學生年齒既長,“理解力日當,其需要知識之欲望”,因而贊同課程標準多加論說文,使學生樹立“學識之基石,悟得思想之條理和發表之方式”,并認為在高三階段增加古代圣哲思想,可以“浚其神智”,以“增其能力”。此外,他結合教學實踐,提出了三點難處:一年之內連續講授國故,讓教師興味索然,學生整天接受抽象的道理,必然學習效率低下,懨懨欲睡;一年中講授各家思想,自然不能全面,不成系統,難免掛一漏萬;學術文章與學生的讀寫實踐脫節,便于講授,不利于諷誦朗讀,不利于學生寫作時模仿。其中第一點和第三點涉及學生視角:分別強調教材選文必須要能激發學生興趣和有助于學生讀寫水平的提高。
教材要符合學生興趣,這是張煦侯的一貫主張。他認為學術文章雖然有利于拓寬學生視野,培養深思的習慣,但“材料過于實在”,而“青年理智不若情感之豐富,學習心理殊病捍格”,長期學習這類內容,學生必然不感興趣,教學效果會事倍功半,收效甚微。雖然教學不能片面重視興趣,導致學生喪失沉著“靜細”的精神,但更不能拔苗助長,無視學生興趣。
張煦侯認為教材必須有助于真正培養學生寫作能力。選本不能像《古文觀止》那樣單純重視形式的“整飭瀏亮華采”,也不能像“《左傳博議》用筆雖然健舉”,但議論空洞。他提倡選取“有故而作,而見地深切,其論事皆設身處地,而得其當然”的文章。他表達了這樣的期望:不要空泛陳腐,要適用;不要高談闊論,要深入明白;不要華而不實,要沉著痛快。這一主張是站在學生終身發展的高度,著重以閱讀為途徑教育學生修辭立誠,培養學生觀察社會、思考人生、解決問題的能力。
張煦侯認為教材編寫還要考慮各個階段的學習任務。“文字雅潔、篇幅簡短、法度謹言”的文章適合訓練寫作技巧,在高一、高二寫作入門階段必不可少,但因為不利于學生自然地闡發個人思想,所以不能再滿足高三階段的需要。高三學生即將走上社會,不能閉戶學文,因此選文一定“要求文體之解放,以適合今日之所需”。梁啟超、呂思勉、王國維等人的文章是高三教材的首選,因為這類文章淺近、流利、有內容。論說文寫作是高三的重要教學任務,且是會考和升學考試的必考內容,這就需要誦讀和模仿大量的議論文范文??傊?,教材編寫時必須關注學生從“入格”到“出格”的學習規律和讀寫結合規律,不能過于隨意。
張煦侯更高明的見解是一線教師對教材的“二次加工”理論。任何選文都不可能成為天然的最佳教材,因為選文的作者并沒有想到現在的學生要借助他們的大作做精讀之用,所以淺深多寡,枘鑿不投。教師必須對教材進行二次加工以適應學情,即教師要根據學生程度、時代潮流、閱讀時數等做一番改造;并適當補充課外讀物,使“文字與課本相輔而行起見,兼用淺暢有趣之文言”。
三、聯系現實生活
1930年葉圣陶、夏丏尊大力創辦《中學生》雜志,提倡青年人自學、自修,提倡“語文的外延與生活一樣寬廣”[1],但曲高和寡。當時的語文教學要么脫離現實生活,復古讀經、空談寫作技巧,要么受時代思潮干擾,“附和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往往利用國民教學,宣傳其主義”[2]?;蛎撾x現實生活,使語文成為無本之木,窄化為文字訓練,雕蟲小技;或者將語文淪為“宣傳主義”的附庸,剝奪了語文的主體性。張煦侯在關注語文特質的前提下,力求將教學與學生的社會生活、家庭生活結合起來。
在《高中三年級教材補充問題》一文中,張煦侯對當時整理國故“去平易之作,而令其日與高文典冊為緣”的做法提出質疑,認為方今“時事日亟,有用青年,豈宜令其閉門學文”。“時事日亟”四字可見他面對國難當頭的焦灼感。國文教學不是讓學生“閉門學文”,要教育學生胸懷天下、心系蒼生,成為“有用青年”。那么,編寫教材的著眼點就不能囿于教給孩子作文技法,而是有助于學生打開視野,能夠寫出發表個人言論的實用文章。也就是說,教材編寫要貼近學生實際生活,富有時代感,不能與學生有心理隔膜,要把語文當作了解時事、解決現實問題的工具。
張煦侯認為在抗戰時期,語文教材要體現語文特質與現實性的統一。在《非常時期之國文教學》一文中,他提出“居今之世,欲令青年內堅品操,外明恥辱,并通曉國際大勢,熟習本國文化,以養成未來之民族英雄”,就必須編撰非常時期課外讀物。他還強調,這種補充教材應該“不失國文風味”,不能因為國難當頭,就“簡質如帳簿、枯燥如統計表,通套如例行之演說詞”,而是要有文采、有韻味、有行文之美。這種思想已經暗合了新課程提出的工具性與人文性相融合的理念。
張煦侯是積淀深厚的文史大家,又是實踐經驗豐富的中學教師,他的教材編撰思想既立意高峻、視野宏闊,又立足現實、關注學情,對今天的教材編寫仍有借鑒意義;同時,對一線教師在編寫校本教材、教材的二次加工等方面也有很大啟發。
參考文獻
[1]張哲英.清末民初時期語文教育觀念考察——以黎錦熙、胡適、葉圣陶為中心[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352.
[2]阮真.時代思潮與中學國文教學[A].顧黃初,李杏保.二十世紀前期中國語文教育論集[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596.
(未注明引文,均出自《揚州中學校史資料長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