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過過很多山,我卻不認識幾座山,當然也沒有一座山是記得我的。因為覺得相機拍不出我想要的景色,所以我路過的一切景致,都沒有證據。盡管用力去記住,卻也終究無法看到整座山清晰的模樣,亦無法細致入微的記住哪一座山。
因為舍不得改變已經被時間無情刻劃的山色,除了腳印,我從來不肯在山上留下稍微大一點的痕跡。畢竟,于山而言,它想展示給我看的東西有很多,而我卻不是山唯一的看客。
武當山跟我見過的其他山完全不一樣,或者說我見到的山從來都是看起來不一樣的。比如泰山,旁人都說他是堅如磐石的偉男子,我卻覺得她看起來完全就是一位玉體橫陳、線條溫潤的女子。

初見武當,只覺得煙雨濛濛,得見仙境如斯,即便坐化在此,定然甘之如飴;走近武當,撐著紙傘的我,寧和地路過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路人與過客;走進武當山,穿著漢服的我收起傘,沒有朝圣般的亟亟于敕造圣殿與玉宇高樓,只是像往常一樣,翻著親抄的手記,提著裙角,緩緩四顧,在陌生的口音里找尋我要找的圣跡。
墨色的冠,青色的袍,人已非人;我要找的,是那些超越了人壽的永恒。
很多人都知道武當山是道教仙山,有很多人知道武當有個老者叫張三豐,也有人知道武當山像很多山一樣有很多石碑。很遺憾,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點綴在仙山上的碑銘石刻是這座山可以傳世的勛章。
許多過客情愿將仙山做景觀,寥寥數眼,走馬觀花似的路過了傳世的盛典。云來于此的他們是來朝圣的,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此山,究竟因何盛名傳世經久不衰。
除卻久遠劫來在保護與重建中端莊完好的古建筑群,武當山上還有許許多多的珍貴世界文化遺產。摩崖石刻、碑文檔案,它們或以石質、木質、銅質,匯聚了自唐以來歷代皇親貴胄、文人雅士、名人墨客的記事、題詩、繪畫、留名……
這些被堅硬的軀體傳承下來的文案真實記錄了武當山與武當人的經歷與努力,據不完整統計,武當山先有石刻碑文、摩崖石刻約有1300通。按照內容分類有記事、告示、禁令、賀詞、組織、祝壽、功德、建醮、繪畫幾大類。細分其質地不僅有木石銅器,還有金、銀、鐵、錫、瓷、玉等材質的雕刻記錄品,這些已經被建檔保護的銘文出身不一,尺幅不等,卻共同見證了一座山不朽的傳奇。
現今保護相對完好、便于記錄的武當石刻分類有以下幾種:
圣旨碑與禁令碑。在古代,即使是造紙技術已經相對穩定成熟的歷史時期,以刻石立碑的方式頒布詔書、法規、公文,仍然是國家權力機構常用的手段,因此迄今為止我們可以觀賞到的碑刻中存在著一批數量相對龐大,保存相對完整的碑刻藏品。
這些圣旨中,多有禁止性的規定和相應的處罰。如“封禁官山碑”的碑文主要記錄的是清雍正十二年為保護武當山植被而發布的《封禁告示》。
今天的我們不知當時是以一種什么樣的理由和契機頒發此令,亦不知此令對當時經年靠山吃山的山民們的生活有著怎樣的影響,但在近三百年后的今天,我們尚可看到如此豐偉秀麗的武當山色,相信這塊碑上所記的內容是已經完成了它背負的使命。
墓志銘。這是一種自身就帶有一種淡淡憂傷的石刻,它們是一個個逝去的生命在這世間存在過的證據,記錄了逝者的世系、名字、爵位以及生平,是中國傳統中“蓋棺定論”的組成部分,表示了立碑撰文者所代表的人或群體對死者的生平事跡的點評與情懷。如“明成祖敕武當道士李素希碑”,這塊碑的碑文主要記錄了明成祖朱棣敕令官造此碑用于記述李素希“精勤至道”的事跡。
記事碑。這類刻石的特點在于真實記錄當地的重要事件,大事相賀,樹碑立傳。又或者說它們就是這座武當山曾經的“新聞報道”和“宣傳紀錄特輯”。
明嘉靖皇帝“御制重修大岳太和山”碑,碑文記述了明永樂皇帝大修武當山及重建后武當的概況。
摩崖。如果說石材采雕、刀斧方正的碑刻雕飾再美也有匠氣,那么一定要去看看武當山的摩崖石刻。利用天然的石壁刻文來記事的風格特點,是各地摩崖石刻的統一規范。在數百年的煙雨婉約中,刀斧石鑿敲打琢磨的痕跡早已被化為柔軟的氣韻,若是趕得巧,雨季里,青翠而蒼老的青苔恭敬地拜服在刻石的周圍,精到的筆力與蒼涼的文風,無不是渾然天成,無不是鬼斧神工。
所有時代的刻石與碑銘的價值都在于等待與傳承,它們不在意有多少人路過,千文百字,只等有緣人。許多人都不知道,歷史并不在教科書里,而在這些真實存在于歷史中的某個時期的踏踏實實的東西。
優秀的文化與時代的瑰寶之所以變成文化遺產被繼承和傳揚,因為時間已經逝去,曾經的生命也已經坐化歸塵。現在,這些碑刻給我們留下的是重重的價值。
無論是社會歷史研究價值還是道教文化研究價值,這些好像很遙遠的詞匯在字典詞典中被豐富的每一筆,都有這些歷史的見證者的參與。哪怕是那些沒有皇帝親旨,并非皇家敕造的碑刻,因為如實記錄了在武當山上發生的一次又一次盛大而歡樂的集會,在民俗脈絡的研究中也交出了最誠實的筆記。更不要說那些聞名而來,驚艷于山水絕秀的文人雅士,他們留下的丹青畫卷描摹刻石,當時用最深沉的熱愛潑墨粉彩,成為今天我們對前代前世書法雕刻藝術研究與贊嘆時最最真實又堅實的憑據。
每一座有歷史的山都有自己獨特的圖騰與傷痕,武當山也是一樣。那些在山間崖壁,在殿宇廳堂,在廊角檐頭的縱橫的紋路或蒼老或斷裂,銘功勒石雖然已是過往,斷壁殘垣也是時間流逝過后授予的勛章,無論高下,一切從泥土中來的終究要同歸塵土。
尋山不是游山,記住才是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