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舊板橋

春盛三月，柳綠成陰，穿行在媚眼如絲搖曳在水湄的柳岸之間，使人悠悠地就想起了劉禹錫的詩句：“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他曾有一枚“二十年前舊板橋”的印，就是取自這首《竹枝詞》，他的印不是為了懷念朱砂痣或是白月光而制，他是以一種優(yōu)雅的姿態(tài)睥睨著世態(tài)的炎涼。二十年前的畫和人未變，境遇卻如此的不同。他笑世人不以眼看畫，不以心審畫，只是以耳聽名來辨畫。他不是橋上與美人分別的才子，他是不變的“板橋”，心甘情愿的俯身渡著眾人，所以他為民任俠扶弱。為官則不惜烏紗開倉濟民。他就是鄭燮，鄭板橋。

揚州八怪之中他的逸事最多，在我年少時故事里他是才華橫溢的才子，也是廉潔愛民的清官，他正直端嚴，他也諧趣幽默，最初的記憶里他就是有血有肉，可親可近的模樣。那時的我尚不了解他語淺情重的詩情意蘊。也不知道他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出己意的六分半書的錯落精妙。更不清楚他得與紙窗粉墻日光月影中的瘦竹是如何的清奇勁峭。我就如那些看張僧繇畫龍的過客一樣，只看到惟妙惟肖的龍身，卻還無緣看到石破天驚的那一筆點睛之作。

我整個童年里他幾乎是無處不在的，在故事里，在書本里，也在生活里。記得以前家中有一幅中堂，中堂的對聯(lián)寫著“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字體是端方的顏體，但是對聯(lián)卻出自板橋。一生獨愛蘭竹的他，曾寫過一首詩：“轉過青山又一山，幽蘭藏躲路回環(huán)。眾香國里誰能到，容我書呆屋半間。”焦墨揮毫，以草書法繪蘭葉仰偃，蘭花在他的筆下清幽無塵，野逸靜美，那才是他的花香，他的雅室，他內心最安靜的所在。他寫蘭畫蘭，也是在寫自己。“素心蘭與赤心蘭，總把芳心與客看。豈是春風能釀得，曾經(jīng)霜雪十分寒。”不求聞達愛煙霞，心若赤子的是蘭也是板橋。

板橋還有一副更為人熟知的對聯(lián)“刪繁就簡三春樹，領異標新二月花。”這短短的十四個字，幾乎概括了他畢生的對書畫的論述。他曾在許多的畫跋里都有過類似的闡述。比如“四十年間畫竹枝，日漸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又比如“一枝瘦竹何曾少，十畝叢篁未是多。堪破世間多寡數(shù)，水邊沙石見恒河。”以少勝多，以凝練的筆墨涵蓋豐富的思想內容是他對繪畫也是對生活的認知感悟。

青石板街，卵石曲徑，安詳成寧靜，滄桑為古樸。那些錯落有致的石板石塊看似隨意，卻是匠心獨運的機妙。緩緩地走在其間看夕陽斜暉斑駁著歲月的光，仿佛在穿行光陰的阡陌。如果你喜歡鄭愁予會想起如蓮花開落的容顏；如果你喜歡方文山會想起回眸一笑的婉約。但是如果你喜歡的是鄭板橋，那么你想起的一定是亂石鋪街的六分半書。

世人都知板橋三絕詩書畫，他的三絕尤以書最為特殊。他的書法獨辟蹊徑，將真隸相摻，融行楷、篆法、畫意于一爐，字形奇詭多變，章法疏密錯落。看似灑落不羈，實則章法井然。板橋的字講求置陳布勢，虛實相間，變化萬千，看他的字就如看畫一般，有獨特的美感和韻律感。將士銓是懂他的，所以在題板橋畫時曾寫過這樣一首詩詮釋板橋的書畫：“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資致。”字如蘭，蘭如字，整整斜斜，亂石鋪街。看板橋的字就如穿行于青石板街，卵石曲徑，古逸，奇拙，卻分外的令人安心沉靜。

他的人生欲求不多，始終清貧。最大的欲求也就是造福一方百姓了，他調任山東濰縣做知縣的時候，先是大旱，接著就是洪水泛濫。在沒有得到上級批示的情況下，他以一己之力攬下責任，執(zhí)意開倉放糧。縣志里記載這件事情“活萬人”。在他看來以一頂烏紗換萬人性命真是再合適不過事情了。好在他只是被記了一次大過并沒有丟官，這對于濰縣百姓真是一件大幸事。因為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為了讓民眾安心居住，避難避災，他帶頭捐出了半年的薪俸，令富賈鄉(xiāng)紳也不得不捐出銀兩，共同修繕了濰縣的城墻。他的清正廉明，他的愛民如子，使他一次次為百姓計而得罪了一些高官，最終被參而辭官歸隱。做了十二年官的板橋，離任時也只有“一肩明月，兩袖清風。”他積累的“財富”是夾道相送眾人的淚眼，還有百姓家中供奉的他的畫像。多與少，貧與富，往往要看一個人的價值取向來判定。

“水邊沙石見恒河”是我極喜歡的一句，禪意悠遠有著芥子納須彌一樣的玄妙。繪畫也當是這樣，以一花知春，一木見林，繪者要筆未到意先行，看著要心至而神會。惲南田也曾有過類似的畫論，他說：“筆墨簡潔處，用意最微，運其神氣于人所不見之地，最為慘淡。此唯懸解得知。”花香不在多，筆墨也不在多，將詩書畫融裁與尺幅之間，微露一機與人參。這也正是文人畫所特有的情趣和思想。就如板橋詞里寫的一樣：“幾枝修竹幾枝蘭，不畏春慘，不怕秋寒。飄飄遠在碧云端。云里湘山，夢里巫山。畫工老興未全刪，筆也清閑，墨也斑斕。借君莫作畫圖看，文里機閑，字里機關。”

站在光陰彼岸，遙遙回望，年少的懵懂無知也是可愛，那個年紀也只合著迷于淺趣的畫作，若能因此而激起對繪畫的迷戀，也不失為一件樂事。我想板橋老先生一定不會計較這些的，他文里機閑，字里機關，他知必要經(jīng)過歲月的歷練和學識的積淀才能了悟。所以他安閑貞靜的把數(shù)十年的心得精髓安放在文字里，等著后人慢慢解讀。想起板橋的一段畫跋：“不過數(shù)片葉，滿紙俱是節(jié)，萬物要見根，非徒觀半截。風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紙外更相尋，干云上天闕。”觀竹如此，看人就更當如此，少時看故事里的板橋，及長看書畫詩詞里的板橋，中年就要看紙幅之外的板橋了。“四時不謝之蘭，百結常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千秋不變之人。”是板橋的最愛，也是他畢生鑄就的自己，他就是千秋不變之人，所以才甘愿做俯身渡人的“板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