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西塞羅的說法,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召喚到地上來的人,他使哲學立足于城邦,進入家庭,研究人生和道德問題。這個評價得到了后世的公認。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從泰勒斯到阿那克薩戈拉,關心的是宇宙,是一些自然哲學家和天文學家。據他自述,他年輕時也喜歡研究自然界,后來發現自己天生不是這塊料。所謂不是這塊料,大約不是指能力,應是指氣質。他責問那些眼睛盯著天上的人,他們是對人類的事情已經知道得足夠多了呢,還是完全忽略了。他主張,研究自然界應限于對人類事務有用的范圍,超出這個范圍既不值得,也不應該。之所以不應該,是因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愿顯明的事,違背者必受懲罰,阿那克薩戈拉就因此喪失了神智。
蘇格拉底的思想發生根本轉折,大約是在四十歲上下的時候。他在申辯中談到了轉折的緣由。有一回,他少年時代的朋友凱勒豐去德爾斐神廟求神諭,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智慧,神諭答復說沒有。他聞訊大驚,認為不可能,為了反駁神諭,訪問了雅典城內以智慧著稱的人,包括政客、詩人、手工藝人。結果發現,這些人都憑借自己的專長而自以為是,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很無知。于是他明白了:同樣是無知,他們以不知為知,我知道自己一無所知,在這一點上我的確比他們智慧。由此進一步悟到,神諭的意思其實是說:真正的智慧是屬于神的,人的智慧微不足道,在人之中,唯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知道這個道理的人才是智慧的。從此以后,他便出沒于公共場所,到處察訪自以為智的人,盤問他們,揭露其不智,以此為神派給他的“神圣的使命”。“為了這宗事業,我不暇顧及國事家事;因為神服務,我竟至于一貧如洗。”而一幫有閑青年和富家子弟也追隨他,效仿他這樣做,使他得了一個蠱惑青年的壞名聲。

蘇格拉底盤問人的方式是很氣人的。他態度謙和,仿佛自己毫無成見,只是一步一步向你請教,結果你的無知自己暴露了出來。這往往使被問的人十分狼狽。欣賞者說,他裝傻,其實一大肚子智慧。怨恨者說,他是虛假的謙卑。常常有人忍無可忍,把他揍一頓,甚至扯掉他的頭發,而他從不還手,耐心承受。最氣人的一點是,他總是在嘲笑、質問、反駁別人,否定每一個答案,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沒有拿出一個自己的答案來。確有許多人向他提出了這一責備,并為此發火。他對此的辯解是:“神迫使我做接生婆,但又禁止我生育。”這一句話可不是自謙之詞,而是準確地表達了他對哲學的功能的看法。
上面說到,蘇格拉底是從自知其無知開始他特有的哲學活動的。其實,在他看來,一切哲學思考都應從這里開始。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這是愛智慧的起點。對什么無知?對最重要的事情,即靈魂中的事情。人們平時總在為伺候肉體而活著,自以為擁有的那些知識,說到底也是為肉體的生存服務的。因此,必須向人們大喝一聲,讓他們知道自己對最重要的事情其實一無所知,內心產生不安,處于困境,從而開始關心自己的靈魂。“認識你自己”——這是銘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一句箴言,蘇格拉底用它來解說哲學的使命。“認識你自己”就是認識你的靈魂,因為“你自己”并不是你的肉體,而是你的靈魂,那才是你身上的神圣的東西,是使你成為你自己的東西。
靈魂之所以是神圣的,則因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因此,認識自己也就是要認識自己的道德本性。唯有把自己的道德本性開掘和實現出來,過正當的生活,才是作為人在生活。美德本身就是幸福,無需另外的報償。惡人不能真正傷害好人,因為唯一真正的傷害是精神上的傷害,這只能是由人自己做的壞事造成的。在斯多噶派那里,這個德行即幸福的論點發展成了全部哲學的基石。康德用道德法則的存在證明人能夠為自己的行為立法,進而證明作為靈魂的人的自由和尊嚴,這個思路也可在蘇格拉底那里找到淵源。

人人都有道德本性,但人們對此似乎懵懂不知。蘇格拉底經常向人說:讓一個人學習做鞋匠、木匠、鐵匠,人們都知道該派他去哪里學,讓一個人學習過正當的生活,人們卻不知道該把他派往哪里了。這話他一定說過無數遍,以至于在三十僭主掌權時期,政府強令他不許和青年人談論,理由便是“那些鞋匠、木匠、鐵匠什么的早已經被你說爛了”。其實他是在諷刺人們不關心自己的靈魂,因為在他看來,該去哪里學習美德是清清楚楚的,無非仍是去自己的靈魂中。原來,靈魂中不但有道德,而且有理性能力,它能引領我們認識道德。人們之所以過著不道德的生活,是因為沒有運用這個能力,聽任自己處在無知之中。在此意義上,無知就是惡,而美德就是知識。

至于如何運用理性能力來認識道德,蘇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辯證法,亦即亞里士多德視為他的主要貢獻的歸納論證和普遍性定義。比如說,他問你什么是美德,你舉出正義、節制、勇敢、豪爽等等,他就追問你,你根據什么把這些不同的東西都稱作美德,迫使你去思考它們的共性,尋求美德本身的定義。為了界定美德,你也許又必須談到正義,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種來定義整個美德。所有這類討論幾乎都不了了之,結果只是使被問者承認對原以為知道的東西其實并不知道,但蘇格拉底也未能為所討論的概念下一個滿意的定義。從邏輯上說,這很好解釋,因為任何一個概念都只能在關系中被界定,并不存在不涉及其他概念的純粹概念。但是,蘇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著這樣的概念,至少存在著純粹的至高的善,它是一切美德的終極根源和目標。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蘇格拉底式辯證法的真正用意了。他實際上是想告訴人們,人心固有向善的傾向,應該把它喚醒,循此傾向去追尋它的源頭。然而,一旦我們這樣做,便會發現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不可能真正到達那個源頭。只有神能夠認識至高的善,人的理性只能朝那個方向追尋。因此,蘇格拉底說: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說是愛智慧的。不過,能夠追尋就已經是好事,表明靈魂中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愛智慧是潛藏在人的靈魂中的最寶貴特質,哲學的作用就是催生這種特質。這便是蘇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義。但哲學家不具備神的智慧,不能提供最后的答案,所以他又說神禁止他生育。
蘇格拉底所尋求的普遍性定義究竟是觀念還是實存,他所說的神究竟是比喻還是實指,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我不想在這里討論。在我看來,其間的界限是模糊的,他也無意分得太清。他真正要解決的不是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即怎樣正當地生活。宗教家斷言神的絕對存在,哲學家則告訴我們,不管神是否存在,我們都要當作它是存在的那樣生活,關心自己的靈魂,省察自己的人生,重視生活的意義遠過于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