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子子

前幾日整理舊物，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初中畢業(yè)證。證里照片上的我朝氣、稚嫩。與現(xiàn)在兩鬢斑白、年近半百的我相去甚遠(yuǎn)。把照片拿給家人看、朋友看、同事看，大家驚呼照片與我兒子不差毫厘。

我不由感嘆：血脈的傳承與基因的接力竟如此的神奇———熟悉我和我父親的人無不認(rèn)為我和父親貌同神似。

父親出生于上個世紀(jì)30年代，家境殷實(shí)，田地車馬無數(shù)。因父親是獨(dú)子，家中不舍遠(yuǎn)行，便取消了去日留學(xué)的計(jì)劃而改做了教員。后來家道頹敗，父親一生也未改教師生涯。據(jù)說最初父親每月工資是二十余斤的小米，后來改為每月三十幾元的現(xiàn)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艱辛地用微薄的收入養(yǎng)育了我們姐弟六人，使我們個個高大健碩，只是依稀記得父親極其疼愛我們，不偏不袒，每次外出回來都會買些糖果糕點(diǎn)給我們姐弟分食。在那個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僅此，足以讓我們當(dāng)年的小伙伴艷羨不已。

父親一生愛酒，待我成年，父親已患輕度血栓，醫(yī)囑禁煙戒酒。而一生的嗜好，突然割舍，父親難以適應(yīng)。看到父親煩躁難耐的樣子，我想：“人生歸期難料，生死自有定數(shù)。幸與痛、甘與苦、福與禍，皆自心悟。為延壽幾日斷其所好，良莠難評。人到暮年順其自然為最佳。”并以此說服母親。每當(dāng)與父親同桌進(jìn)餐，我便向母親求情給父親敬斟一杯。看著父親燦爛地品呷酒香的面容，我心暢然。

一日，兒子在院里玩耍時跌倒，磕在了臺階上，下巴磕出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一向沉著冷靜的父親卻驚慌失措，急忙派人去單位給我報信。我趕到家，滿臉淚痕的兒子撲進(jìn)我的懷里，雙臂摟著我的脖子，頭緊緊地枕在我的肩上，不停地抽噎。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輕撫他的后背，安慰、鼓勵著兒子。來到醫(yī)院，排隊(duì)、掛號，走進(jìn)外科室。醫(yī)生抬眼看了看：“口腔科。”我剛要轉(zhuǎn)身，兒子卻嚷道：“不是口腔磕（科），是臺階磕。”弄得滿室醫(yī)患哄堂大笑。

從此，父親母親更加小心地照看孫子，唯恐他們的孫子再有閃失。

在我兒子五六歲時，我的父親病情加重，已失語臥床，生活不能自理。而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始終把目光聚焦在孫子身上，看著他的孫子在室內(nèi)跑來跑去，不時地微笑著向他的孫子招招手。

或許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父親看著兒子一年年長大，直至成家立業(yè)；或許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兒子看著父親一天天老去，直至人生終點(diǎn)。父親臨終那天，我們姐弟幾人圍在父親周圍。只有三姐出差外地，正在返回途中。此時，父親雙目緊閉，氣若游絲。我緊握父親的雙手，淚水順腮而下。少頃，父親微微睜開雙眼，環(huán)顧我們姐弟幾人，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在說什么，大家不解其意。正在我們茫然之際，父親抽出被我緊握的一只手，揚(yáng)起，在我面前伸出三個手指。一瞬間，我淚如泉涌：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牽掛著他的每一位兒女，他是在尋找他的三女兒啊！我把父親揚(yáng)起的手握住，緊緊地貼在臉上，哽咽著告訴父親：三姐馬上到家。父親微微地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轉(zhuǎn)眼間，父親離我們而去已十五載，我的兒子已近大學(xué)畢業(yè)。而我也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變成了一個略顯老態(tài)的中年人，不久我也會成為一個令人生厭的丑陋的“爺爺”。而在這父父子子、子子父父的輪回中，我唯一感受到的便是父愛的厚重。

回想和父親共同生活的三十幾年，回報父親的太少太少，即使是最簡單的陪父親痛飲一場，都不曾有過。如今，我居有樓、行自駕，酒約宴邀應(yīng)接不暇。與同事醉、與朋友醉、與兄弟醉、與相識的不相識的酩酊大醉，而最大的遺憾是一生未曾陪父親豪飲一場。

初夏的周末，我關(guān)閉手機(jī)，備足酒菜杯箸，來到父親墓前。此刻，天空如洗，陽光暖照，碧草青青，野花簇簇。我置杯箸，布酒菜，席地而坐。遺像中的父親還是那么溫和慈祥，正微笑著慢慢地、慢慢地向我走來，坐在了我的對面。我給父親斟滿酒，說：“今天我們狂飲一場，連干三杯。干！”恍惚中，我們舉起杯一飲而盡。我又給父親斟滿三杯說：“今天不醉不歸，來，干杯！”父親干了，我也干了……

一陣清風(fēng)吹來，我已微醺，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睡在這廣袤的天地間、睡在這濃郁的花香中、睡在這甘醇的酒香里，如同睡在了父親寬廣而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