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將《山海經》中的女性形象分為母性神、女兒神、女巫、女人等四種類型,并對各類形象的特點及其再現的社會文化現實分別進行闡釋,剖析其特征、精神、現實成因。通過探究影響女性形象的生殖崇拜、抗爭精神、倫理萌芽、巫祭習俗等社會現實,透視出原始思維在神話故事中留下的痕跡,并找尋這些痕跡背后的文化意蘊。
[關鍵詞]《山海經》;女性類型;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16)01-0097-03
翻開古籍《山海經》,我們看到的多是零散的文字片段,很不成篇,但它的內蘊卻十分博大精深。全書三萬一千多字,卻包括地理、歷史、民族、宗教等諸多內容,同時也是保存上古神話最多的古籍之一。它所保存的神話時代較早,雖然為破碎片段,但更接近神話的原貌,是研究我國上古社會的珍貴文獻。
在閱讀過程中,筆者注意到其中許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她們身上都有原始思維留下的痕跡,因此,本文以《山海經》中的女性形象為切入點,陳述一些自己的見解,分析其文化內涵。
一、 女性形象的研究意義
近年來,學者們對《山海經》的研究多集中在性質、篇目、作者、成書年代及地理范圍等傳統論題方面,并取得一些突破,而關于女神研究的方向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集中于某位女神;二是就某個主題對兩個或多個女神進行比較;三是關注少數民族女神。
研究女神的成就顯著,但比例失調。對女媧、西王母的研究數量遠遠多于其他女性,女娃、女尸、魃等大部分女神都處于被冷落的狀態,更遑論諸如女丑、思女等暫稱不上神的女性了。將所有女性形象共同納入研究視野的也不在多數,因此,本文將把帶有神話色彩的人類形象提升到一個高度,將她們與女神放在平等的位置去審視其文化價值。
神話虛構的世界指向的是真實,遠古蠻荒的世界縈繞著集體記憶,反映了中華民族的原始思維。神話創造的是類型化形象,把現實社會與原始文化都凝集于女性身上,沉積于她們身上的創造精神、征服自然的氣魄、舍己為群的道德,使她們成為遠古文化的復合體。在神話敘事與歷史敘事相互交融補充中,我們可以窺視原始世界的一角。
二、女性形象特征與文化意蘊
(一)女神
1.母性神
母性神是具有“母”的身份或者名號,司生命、生殖相關之職的女神。《山海經》中的母性神有女媧、西王母、羲和、常羲、帝之九嬪、舜妻登比氏、黃帝妻雷祖、顓頊母阿女、炎帝妻聽訞、姜嫄。母性神的總體特點有三個:第一,母親的身份;第二,與生殖相關;第三,神格與能力較高,受到尊崇。
解構中國古代感生神話,可以發現一個重母而不重父的中華文明。女性是生命與食物的給予者,母體在懷孕時的變化和生產后的復原也讓原始人感到不可思議,那時人們以為生殖是由女性獨立完成的,男性的生殖角色被虛化了,所以女性在部落中受到特別的崇拜。在原始社會依靠采集的農業生活中,由于采集經驗的積累,女性發明了人工栽培植物的方法,在農業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而這正是決定女性在部落中地位的關鍵因素,進而使之演變成人類文化中最早的神靈。
《大荒西經》云“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袁珂先生釋“化”為“孕育”,可見女媧最早是以她化育萬物的能力而被人崇拜的。她還曾補天止水,“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積蘆灰以止淫水”;還制定了婚姻制度,“高媒古祀女媧”;發明笙簧,“女媧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女媧犧牲肉體孕育、哺育生命,天生承載著生命的沉重,并且力挽乾坤,拯救萬民于狂瀾之中,教化子民嫁娶之禮,用音樂創造出祥和的社會環境,是一個智慧與勇氣并存的英雄形象。
西王母“司天下之厲及五殘”,掌管人類的壽夭,她的神職也與生命息息相關;從先民的生化觀出發,日月的產生也與人類誕生的方式相同,太陽月亮有兄弟姐妹,也具有人類的情感;作為日月的母親,羲和與常羲對孩子悉心照顧,民間“洗兒”習俗在神話中呈現為一幅浴日浴月的畫面。
在生殖之外,采集社會下的強大生產能力也體現在女性身上,比如黃帝妻嫘祖發明了桑蠶技術。眾多女神中“黃帝元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蠶,故又祀先蠶”,這是人祖女神嫘祖的記載,她是中國養蠶繅絲的創始人,后人稱她為“先蠶娘娘”。嫘祖還輔佐黃帝,巡視九州,為開創中華基業盡心盡力,終因積勞成疾而死。她因勤勞的品格與黃帝并列為的“人文初祖”,不愧是中華民族的偉大母親。
2. 女兒神
女兒神與母性神的區分主要著眼于是否與生殖有關,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講,從少女到母親都是女性生命的一個階段,自然界限是模糊的。《山海經》中的女兒神有:女尸、女娃、娥皇、女英、魃、宵明、燭光。女兒神從數量與分量上都不如母性神,其特點也有三個:第一,帝女身份帶來神力,但神格不高;第二,悲劇命運下的抗爭精神與個體意識追求;第三,由天界下降至凡界,倫理觀念萌芽。
隨著生產力發展,政治與戰爭導致男性與階級社會的核心關聯,女性所起的作用被忽略和埋沒。女神的降格反映了經濟生產和社會生活的狀況,亦即女性逐漸失去自己的話語,被男權附屬定位而折射出的文化宿命。女性在封建社會中的地位,與父親或者夫家地位的高低有直接關系,而神話中僅次于母性神的女兒神就具有較為高貴的血統。帝女神格的突出是所屬階層帶來的附加值,但她們一步步從神龕走入凡間,卻讓她們具有了別樣的光彩,那就是敢于戰斗與爭取的精神,個體意識在她們身上得到了張揚。
人類從畏懼自然到反抗自然,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身為炎帝女兒的女娃仍會被淹死,大自然面前人類的渺小與無助顯示了原始人對神秘自然的崇拜和恐懼。但是,她死后銜木填海的抗爭,則表現出了人類敢于與自然搏斗的不懈努力和堅強崇高。中華文化所倡導的“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正是秉承著神話的這種以小搏大、不屈不撓的意旨而來,人們對失敗了的英雄所給予的禮贊與緬懷更接近于對信仰的追求。精衛已升華為中華民族不屈的象征,女性的品格是“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精衛正是如此,雖然永無希望,但永不停息。
娥皇、女英是堯帝的女兒、舜的愛妃,她們的故事則美麗哀傷而無奈,充滿了教化色彩。《山海經》扼要地描述了娥皇和女英在湘江流域和洞庭湖水系出入時風雨大作、雷電交加的情景。劉向的《列女傳》記載,她們曾經幫助大舜機智地擺脫弟弟象的迫害登上王位,事后卻鼓勵舜以德報怨。后來她們為舜帝而投江殉情,此愛可歌可泣。她們以帝王后妃的形象向世人傳達統治階層的道德要求,成為維護統治的精神工具。
另一個悲劇形象就是黃帝女魃,身為旱神的魃將風伯雨師反回來的水全部蒸發干了,助黃帝殺蚩尤,自己卻氣數已盡,上不了天,被留在地面。旱魃犧牲自己的神女身份為人們解除了災禍,但她所居之地不雨,人們同情她,卻不想讓她留在身邊,因為她的存在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災難。神女奉獻后不僅得不到贊頌,反而受到驅逐,她所到之處人們都要令曰“神北行!”愛與離的矛盾無可解決,神女的地位至此已經完全與從前不同,成為人類也可以驅逐的對象,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處境也可見一斑。
(二)女人
1. 女巫
巫是人神之間媒介性質的存在,具有特殊性,將人和神的世界完美結合。《山海經》中的女巫有女祭、女薎、女丑、女虔。從事祭祀的女巫的特點在于:第一,存在的意義是鉤連天人;第二,以神奇能力與犧牲精神為先民帶來安慰。
隨著人類文明進步,先民們試圖用自己的思維方式解釋萬物,他們認為天地之間雖然相隔極遠,但總有通天之路,天與人之間既有區別,又相互聯系。區別的存在是一種前提,天人相分,神與人各盡自己的職責。聯系由天人之間依靠媒介溝通體現,溝通的媒介之一是通過山或者樹;另一種就是作為神使的群巫,他們顯示出天人之際的相連。于是原始的巫術儀式就產生了,人們通過這些儀式與天地對話,祈求遠離自然災害。
巫祭文化是女巫形象生發的土壤,巫的特殊形貌與神力具有神使的意義。《國語·楚語下》稱巫覡為“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巫覡所司神職之事,在占卜命運、祈雨祈晴、預言吉兇、祭祖祀神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巫就是實質上的部落領導者,他們聰明智慧,又正直勇敢,是天神的化身或者代言人,但實際上仍然是真正的人,只是被神化或者說巫化了。為了人民,他們又具有十分偉大的犧牲精神,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天神的恩賜。
首先要說的就是女丑。《海外西經》:“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大荒西經》:“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另外《大荒東經》也提到過女丑:“海內有兩人,名曰女丑。女丑有大蟹。”袁珂在《中國古代神話》中列舉三條原因印證女丑為女巫:第一,古代求雨的暴巫焚巫之法,巫通常由女性擔任,暴之焚之,認為這樣做可以使天降甘霖;第二,女丑與旱魃均衣青衣,這是女丑扮成旱魃的佐證;第三,《海外西經》所言“龍魚陵居在其北,有神巫乘此以行九野”,考龍魚蓋即陵魚,也就是《海內北經》所云于大蟹下方的陵魚,“女丑有大蟹”,神巫又乘龍魚,那么這神巫就應當是女丑。女丑表現出女性崇高的犧牲與無私的奉獻精神,熱情謳歌為了追求幸福與自然不懈斗爭的英雄。據《白虎通》記載,“祭所以有尸者何?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思慕哀傷,無可寫泄,故座尸而食之”。可見“尸”的作用就是把虛無的東西用形象來體現,所以女丑在祭祀時擔任尸主的職務,犧牲了自己被十日炙烤而死,甚至害怕天哀其病而不雨,把自己的面容都遮去。
和女丑一樣求雨的女巫還有雨師妾,她與黑齒國為一男一女兩個相對應的形象,動作相似,手中所持之蛇也暗示了與祈雨的關系。《春秋繁露》記載,“春旱求雨……暴巫聚蛇八日”,《周禮·春官》中也說“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旱暵則舞雩”,雨師妾應為仲春祭祀儀式上以蛇祈雨的女巫。另外還有《海外西經》所記載:“女祭、女薎在其北,居兩水間,薎操魚觛,祭操俎。”這里的“觛”是古代圓形的小酒器,“俎”是盛供品的禮器,可見二者也是在從事著與祭祀有關的職務。
2. 女人
在《山海經》中,人神雜糅是一種普遍狀態,我們難以找到一個純粹的“人”,所有的生命都帶有神怪的靈性,女巫之外,還有一群相對普通又帶有神奇色彩的女人,她們中如歐絲之野有女子能夠據樹歐絲;犬戎國女狀貌如犬,(向人)跪進杯食;還有女子國、司幽國等女子生活方式十分特別的國家。
女子國應為原始社會遺留下的母系氏族部落,女性當家,男子附屬,西王母可能就是這樣的部落首領。與女子國相對應的還有丈夫國,如果男女混居,則不可能出現諸如此類的國名,因此,這是男女分居的一種特殊情況。從繁殖后代的角度來講,這并非純粹的不相往來的兩國,而是一種男女單獨居住的現象。正如《大荒東經》中的司幽之國,司幽是帝俊的兒子晏龍所生,司幽又生思士與思女,然而兩人一個不娶妻,一個不嫁夫。這不是他們不與人婚配之意,只是不與對方居住在一起,否則這樣的女子國或者丈夫國是不可能永遠存在的。
而具有桑蠶吐絲的神奇特征的歐絲女和外貌如犬的犬戎國女的存在,是由于原始宗教視動物為最早的神,所以要想提升自己祖先的地位加以敬拜,就要賦予其某種動物的形狀,這就是所謂歷史的神話化。這種文化生物學上的“返祖”現象表明了《山海經》中的祖先崇拜中混有動物崇拜的因素,只有當人們脫下獸皮,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時,才開始崇拜自己,個體意識才開始得到闡發。
還有吳權之妻緣婦,《海內經》云:“炎帝之孫伯陵,伯陵同吳權之妻阿女緣婦,緣婦孕三年,是生鼓、延、殳。”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卻反映出許多深層內容:第一,“吳權之妻”,說明夫妻關系不再是從前的群居野合,而已經有了確定的妻子歸屬,這是向著文明世界的腳步在前進;第二,緣婦與人私通,她不甘于只事一夫的原因不可考,但是她敢于選擇與丈夫以外的男子結合生子,已經是極大的勇氣,這是女性個體意識的展現;第三,既然有“越軌”之事,有“私通”之詞,就說明已經存在倫理道德對女性約束,“軌”的出現是原始社會向封建社會邁進的標志。這三個方面的進步意義表明《山海經》中的神話記載反映了先民慢慢由最初的混沌無知到后來的文明開化的過程,具有歷史性意義。
神話是民眾按照自己的審美與思維方式進行選擇創造的,它是對無情世界傾注了人類情感的作品,擁有獨特的文化哲學意義。在先民的時代里,對自然世界的構成觀念十分開放,是沒有限制的理解。而在人間的崇山峻嶺與江河湖海的背景下,不論是女神還是女人,每個生命個體都是遠古時代社會的真實縮影,勾勒出神巫化的遠古社會歷史,如此異彩紛呈的女性形象的抗爭與追尋,也從一個側面映射出華夏民族昨天的艱辛與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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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