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在從魯迅與革命文學派的論爭中,可以更加明顯地看清魯迅作為文學大家的實力。在這一次論爭中,魯迅對當時革命形勢的分析、對文學的定義、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闡釋都更正確而精辟。同時,這一次的論爭也非常能夠體現魯迅一貫的精神,即獨立清醒、憂國憂民和“魔鬼”情結。
[關鍵詞]魯迅;革命文學派;論爭;魯迅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16)01-0110-03
魯迅研究一直是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重點,而魯迅文學創作上成就杰出,其孤高廣闊的精神世界,嬉笑怒罵的文風,“魔鬼”崇拜與“斗士”精神,對國民性、民族性的清醒認識,這些都使魯迅的作品仍具有很大的研究性和深刻意義。在對魯迅的研究中,他與左聯的關系始終受到研究者的重視,相應的,與太陽社和創造社的論爭也受到了關注。不過,應引人注意的是在這次論爭中,魯迅所表現出的從他的文言雜文《摩羅詩力說》開始到他去世之前所寫作品中所一貫突出的精神,也就是魯迅精神。
首先,魯迅是始終保持清醒和獨立狀態的。在那個革命熱潮高漲、人人鼓吹革命、高估革命成果的時期,魯迅并不為所動,能從這些喧嘩的聲音中發現這些受到革命文學派推崇的革命文學正反映出革命受到挫折的事實。其次,魯迅是非常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說魯迅憂國憂民并不為過,魯迅的憂心也可以說是因為他的清醒。清醒才能客觀,所以他看到的國民性是客觀又深入的,對人性和國民性有了這樣深入的了解,他的憂心也是必然的。最后,魯迅對摩羅式英雄的崇拜從他各個時期的作品中都可以發現端倪,這種“魔鬼”崇拜情結也是他斗士精神的部分來源。睚眥必報,崇尚復仇,對攻擊他的言辭毫不嘴軟。這樣的行為讓他瞬間成為“兩社”的標靶,而與群起攻之的論友筆戰也加深了他對“魔鬼”的體驗,我想魯迅對這種體驗是甘之如飴的。魯迅的內心深處奉行精英主義,這與他的“魔鬼”情結也是相輔相成的,畢竟能夠成為“摩羅”的人一定是精英。而在這一次論爭中雙方的表現也高下立判。
一、魯迅獨立清醒的認識
魯迅在革命形勢和文學創作方面都與革命文學派有著不同的認識,雙方的論爭有其必然性。
首先,不能否認魯迅的作品基調都比較灰暗,與革命文學派積極表現革命光明一面的文章不符,所以魯迅當然被歸入舊作家群里,被看作資產階級作家的代表。在介紹這次論爭中,大家都會提及魯迅在馮乃超筆下的“落伍者”形象:“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常追懷過去的昔日,追悼沒落的封建情緒”。還有“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是一個逃避現實地“隱遁主義”者[1]。“(魯迅的作品)都是引著青年走向灰死的道路,為跟著他走的青年們掘了無數的墳墓”[2](P193)。論戰難免斷章取義,魯迅文章常出現的“死亡”“墳墓”的意象都被膚淺地理解,然后被歪曲和放大用以攻擊。魯迅始終是清醒而客觀的,既不會因為社會上的某些洶涌的熱潮就高昂起來,也并不會因為一些低潮或殘酷虛偽的表面現象而灰頹得難以自持,他始終保持著冷峻犀利的文風。文章的色調的確是灰暗的,但并不代表他漠然,當然更不代表他落后,而是代表他能保持清醒和冷靜。
其次,魯迅對革命形勢的正確估計引發了革命文學派的怒火。當時的太陽社和創造社成員都受到“左”傾路線的影響,十分狂熱,認為革命形勢是“高漲”的,而且將會持續“高漲”,最終將會“總爆發”。基于這樣的錯誤理解,小資產階級也被認為已經“叛變”。本已經被劃入打擊對象的魯迅對革命形勢的不樂觀看法更激怒了“兩社”成員。從魯迅《而已集》中的《小雜感》也可以看出他對革命的質疑:“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在論爭爆發后,革命文學派憤怒的攻擊也更讓他意識到“革命文學”的熱潮并非是因為革命“高漲”,反而正是因為革命受到了挫折。
在文學創作方面,革命文學派在當時提出了對文學重新定義,李初梨提出了一個新的定義,來自美國資產階級文藝家辛克萊的:“一切的文學,都是宣傳。普遍地,而且不可逃避地是宣傳;有時無意識地,然而常時故意地是宣傳。”將政治與文學掛鉤,且貼得如此緊密,魯迅當然是不贊同的。魯迅在五四時期就是先鋒作家,主張的是個性解放和人道主義,認為文學需要反映的是現實生活,是人性。魯迅保持了這一觀念,相信文學具有功用性,堅持文學是反映人性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造國民性,他選擇棄醫從文正是因為相信文學的功用性。但經過“清黨”運動后,魯迅仿佛對文學的功用性產生了懷疑,在黃埔軍校的演講中強調了文學的無力:“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但從魯迅的實際行動來分析,包括他后來加入“左聯”的決定可以看出,這應該只是一時的激憤,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魯迅是反對同樣重視文學功用性的創造社和太陽社將文學與政治貼得如此緊密,且過分夸大文學的功用性的。錢杏邨說:“我們認定文藝是和政治分不開的……文藝是離不開時代的。”[3](P385)。“偉大的創作是沒有一部離開了它的時代的。不但離不開時代,有時還要超越時代,創造時代,永遠的站在時代前面”[2](P90)。這種文學引領政治和簡單規定人性的主張和言論讓魯迅非常反感。
魯迅也反對以“革命文學”為限定進行作文,認為這是作八股文。魯迅認為文章應該有技巧,反映人性,暴露黑暗。好的作家、好的作品都離不開對人生和人性的反映,清醒客觀和自身的敏感讓魯迅嘆息中國人千年不斷的劣根性,既哀且怒。然而,他筆下的人物的劣根性到了今時今地仍然深烙在國人身上。也許給一個民族換血的確需要極漫長的時間,但魯迅也因此而值得文人學者長久地研究下去。但在當時,這些都是與革命文學派相左的。這種對自己的原則和信念的堅持,對社會熱潮和別人的攻擊甚至謾罵的冷靜,以及獨立清醒的姿態一直貫穿在魯迅的一生。
二、魯迅憂國憂民的情懷
即使不提魯迅的文學作品,單從革命文學派對魯迅的攻擊文章中就能夠側面看出魯迅對國民的憂心。李初梨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中責問魯迅表現的是“第幾階級人民的痛苦”,可見他也是承認魯迅寫出了人民的痛苦的。而在分析魯迅的文學作品、了解他的個人經歷的過程中,就更能看出他對國民的憂慮了。
從醫到文,從改善“病夫”的弱體到治療“病夫”的靈魂,都是渴望改變國民命運的表現。魯迅對國民性的把握極深刻,除了他作為天生文人的敏感天性,必定還有他善于也樂于觀察和注意別人的原因。作家以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和人群階層為描寫對象時才能刻畫得入木三分,身為知識分子的魯迅對周圍同學、朋友的了解不算什么,但是對底層人民的麻木、自私、痛苦、歡樂的至深體會一定是來自魯迅的刻意,這刻意當然出于他對國民的關心和憂心。
革命文學派攻擊他的文章悲觀黑暗,說他“創作的時代早已死去”,“出路只有墳墓”。魯迅的確有悲觀和灰頹的情緒在作品中,亂世中即使再冷靜也會有情緒的起伏。比如前文提到的他對文學能否改造人性的懷疑都有悲觀的態度在其中。但是這悲觀并不是對個人命運的悲觀,而是對國家和民族未來的茫然。從當時的狀況來看,這種悲觀灰暗情緒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也不是落后的。畢竟理智地分析國情后的懷疑茫然總是要強過狂熱的盲從與無理由無根據的樂觀。
這次論爭過后,性格中有睚眥必報特點的魯迅為什么會加入左聯?學者們都進行過一些推論,但其中最為可信的一個推論就是魯迅加入左聯是希望能給文壇,甚至中華民族的未來帶來益處。魯迅對創造社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在1926年他給許廣平的信中就提到:“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成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勵寫些文字。”魯迅也知道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加入左聯可以聯合、發動更多人,多少能對國民性更有力地改造。魯迅是很有個性的人,不喜歡政治上的一些程序,再加上他也的確很忙,左聯開會很少出席。以魯迅鋒芒畢露的個性,做出與左聯合作的決定和與左聯相處的過程,他都做出了很大的讓步和妥協。他對左聯中的青年的關心和指導,在經濟上對左聯的資助都能讓人感受到他對左聯的重視。這種讓步、妥協和重視都是為了“向舊社會進攻”,更大程度和更廣范圍地改造國民性,盡己所能地為民族復興貢獻力量。
三、魯迅的“魔鬼”情結
從魯迅早期的文章《摩羅詩力說》中,我們就能發現魯迅對充滿“魔鬼”精神的杰出人物的喜愛。“魔鬼”精神,包含不受束縛的自由精神,不取媚于群的獨立意識,強烈的自信和主體意識,不斷提升自己保持極高的精神地位的精英意識和強烈的斗爭精神。而在這篇文章中出現的這些“魔鬼”式人物中,魯迅更喜歡尼采,也與尼采更相像。一些學者把魯迅稱為“中國的尼采”,魯迅雖然對此不置一詞,但我們還是能從中估計出魯迅對尼采的一些觀點的推崇和尼采對魯迅的影響。
魯迅在日本求學時就接觸了尼采,尼采的影響烙印了魯迅一生。兩人都在中年時離開大學,更愿在大學之外發自由之聲。尼采與魯迅都言辭犀利,但并不是出于私人的好惡。尼采以個人為媒介而攻擊罪惡;魯迅攻擊的是私人身上所表現出的國民劣根性。兩人精神貴族的地位不容置疑,魯迅也承認自己甚至“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處于精神貴族的地位,對于社會中的不公和虛偽,魯迅都是蔑視的。且不僅是蔑視,還有反抗。魯迅喜歡魔鬼,認為上帝行善的方式是矛盾的,而撒旦不僅值得同情,還很頑強,善于斗爭,是胸襟開闊的。魯迅的斗爭精神也是由此而來。“故既揄揚威力,頌美強者矣,復曰,吾愛亞美利加,此自由之區,神之綠野,不被壓制之地也。由是觀之,裴倫既喜拿破侖之毀世界,亦愛華盛頓之爭自由,既心儀海賊之橫行,亦孤援希臘之獨立,壓制反抗,兼以一人矣。雖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他強調拜倫的“壓制反抗,兼一人矣”,對世上的不公要堅決反抗,對遭遇不公的人們要施以援手。
從魯迅的這一觀點出發,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何革命文學派中包括曾有過合作打算的創造社以及從前與魯迅毫無瓜葛的“少壯派”都要選擇魯迅進行猛烈攻擊。起初的時候,革命文學論爭并非以魯迅為主要攻擊對象,而是攻擊了包括魯迅在內的多位作家。但在這多位作家中,魯迅是反擊最激烈的一個,當然引起了革命文學派的群起而攻。從第一篇發難的文章——馮乃超的《藝術與社會生活》中就可以發現,魯迅只是與葉圣陶、郁達夫、張資平一起歸為落伍“舊作家”而被攻擊。馮乃超后來也回憶說,“經過魯迅的批評,我們便情緒激昂地回攻了”[3]。
魯迅當然不會遭受平白的指控,猛烈地回擊是必然。回擊之后,遭到更多、更惡毒的攻擊之詞,就好像在基督教中受到上帝與世人所共同不容的撒旦一樣,在四面的刀劍中披荊斬棘。這種體驗更加深了魯迅對一直崇愛的“魔鬼”的體驗。
四、結語
論爭不一定都有最后的結論,但在這一次論爭中,魯迅是贏家。與革命文學派多而糙的攻擊文章不同,魯迅的回擊文章較少,且邏輯清晰,語詞犀利,也給后來的讀者們留下一筆財富。在這次論爭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魯迅的才華,還有他冷靜、客觀;面冷心慈、多思多憂的性格,當然還有他反抗一切壓制、向往自由的精神。
[參 考 文 獻]
[1]陳漱渝.魯迅論爭集:下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2]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研究室·“革命文學”論爭資料選編:上[M]. 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3]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 魯迅研究參考資料[M]. 上海:上海師范大學印刷廠,1977.
[責任編輯 薄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