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二戰”后美國反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垮掉詩派的叛逆性、斷裂性已為學界充分關注。但它的另外一面卻仍遭漠視或遮蔽:即在反叛經由新批評學派進一步強化的智性寫作潮流之時,垮掉詩派又以開放的姿態吸納了豐富多元的藝術資源,其中包括以惠特曼為代表的美國本土的浪漫主義詩學、歐洲超現實主義詩學以及東方古典主義詩學。借助這些資源,垮掉詩派擺脫了對英國詩歌傳統的過分倚重,強化了美利堅民族自由民主的藝術理想,一定程度紓解了西方世界在工業化語境下所遭逢的精神困境,推動了美國當代詩歌的本土化進程。
關鍵詞:垮掉詩派;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古典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4-0041-08
垮掉詩派興起于上世紀50年代后期,是“二戰”后美國詩壇最早出現的后現代詩歌群體之一。無論是藝術觀念還是政治立場,垮掉詩派成員都有意與社會主流拉開距離,對傳統持以堅決的叛離態度。他們習慣以底層人、邊緣人自居,對正統的道德觀念、價值體系、藝術法則展開嚴厲的批判。他們常常選擇一些悖乎世俗的生活方式,如酗酒、斗毆、留長發、蓄胡須、吸食大麻、聽爵士樂、跳搖擺舞、性濫交等,大膽僭越道德倫理,以驚世駭俗之舉表達對現世的憤慨與無奈,用赤裸飽滿、生機勃勃的肉體反抗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對個體生命的磨蝕。這類反主流的生活狀態和精神傾向經常被垮掉詩人寫入作品,同性戀、吸毒、精神分裂等都是他們最常涉及的題材。為此,垮掉派詩作一度被指有傷風化,甚至遭到行政權力干涉,如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的詩集《嚎叫及其它詩》(Howl and Other Poems)就曾被海關以淫穢讀物之名查禁。但時至今日,垮掉詩派的“離經叛道”已為新的時代語境賦予了充分的先鋒意味。它不僅躋身當代詩壇最具影響力的先鋒詩歌之列,而且被視作“二戰”后西方詩歌由現代走向后現代的轉型標志,成為美國詩歌史上不可或缺的、具有深遠世界影響的詩歌派別。
不過面對學界不斷強調垮掉詩派作為后現代先鋒群體所具有的叛逆性和斷裂性、竭力為其涂抹革命油彩之時,我們不應忽略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似乎否定一切詩學準則存在、拒絕接受任何詩學傳統的垮掉詩派,實則借鑒了豐富多元的藝術資源。為摧毀以艾略特為代表的智性詩歌創作,它不僅充分吸納了諸如歐洲超現實主義、東方古典主義等異域詩學,還以隔代承傳的方式激活并深化了以惠特曼為代表的美國本土的浪漫主義詩學。可以說,以“反傳統”姿態出現的垮掉詩派絕非要棄絕一切傳統,它真正的反叛對象乃是長期踞守美國詩壇中心的智性寫作以及對美國詩歌長期擁有支配作用的英國詩歌傳統。在努力摒棄這些阻滯美國本土詩歌生長的諸種因素的同時,垮掉詩派已悄然植根于廣袤而肥沃的東西文化土壤中,在豐富的異質詩學參照下鑄造真正為美利堅民族所屬的詩歌精神與藝術品格。
1. 激活本土浪漫主義詩學
美國是一個現代移民國家,幾乎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可從自己或祖輩身上找到移民背景。這個只有兩百多年建國史的國家,盡管缺少與其經濟政治實力相稱的豐厚的歷史積淀,但卻也因此擺脫了傳統文化中某些負面因素的因襲,如思維的定勢、行為的保守、精神的凝滯等等。在血腥征服土著、急速開拓疆土、瘋狂掏金采礦過程中,美利堅民族已慢慢培植起獨特的民族精神,喜歡冒險,不為陳規所拘、追求個性自由,“個人自由和對個人幸福的追求,同生命本身一樣,是美國人不可轉讓的權利。這些是由整個美國神話生成和滋養的信念”(羅伯遜 ,1990: 165)。如此的精神沃土終于在十九世紀中期培植出一位真正具有美國浪漫氣質的、代表一民族一時代詩歌最高成就的大詩人,這就是惠特曼(Walt Whitman)。他用詩歌表達了一個新生民族對民主、自由的美好想象與執著追求:“我聽說你們在尋找什么東西來打破新世紀這個謎/并為美國,為她的強有力的民主制度下個定義,/因此我把我的詩篇送給你們,使你們在其中看到你們所需要的東西”(“To Foreign Lands”,《給外邦》);用強烈、赤裸而真純的欲望表露來贊美“自我”,表達對個性的堅決捍衛,“我溺愛我自己,這一切都是我,一切都這樣的甘甜,每一瞬間,和任何時候發生的事情都使我因快樂而微顫”(“One’s Self I Sing”,《自我之歌》)。但是臨近晚年,惠特曼卻發現,伴隨這個新生國家的強大富足,自由與個性卻受到了嚴重威脅。日趨嚴密的社會組織、日漸龐大的官僚機構、日益強勢的生產企業不斷侵蝕著個體的主體性與自由空間,意欲將個體鑄造為中規中矩、合乎秩序要求的螺絲釘,“我要說,在美利堅合眾國的日常生活中只存在著一種巨大的主宰一切的物質力量。它造成的后果現在已能看出,并在日積月累、深遠地影響到未來。出于精神進化也出于純潔的良知,為了尋求真正的美學境界,為了純粹而高尚的男性氣概和女性氣質,至少應該有同樣強大微妙的力量與之相抗衡———否則我們的現代文明及其所有一切進步都將消失殆盡”(Whitman, 1982: 992)。
如果說惠特曼的擔憂在19世紀看來還是一種過慮,那么進入二十世紀中葉,工業生產、物質財富、現代文明對民主、自由所產生的桎梏作用已顯露無遺。“二戰”前后,強大的國家機器對個體生命的漠視與屠殺,高科技特別是核武器給人類帶來的巨大傷害,意識形態高壓對思想自由的鉗制都在嚴重威脅著當年惠特曼極力宣揚的個人意識、自由精神。在此背景下,垮掉詩派把批判的矛盾指向資本主義制度。他們認為“二戰”后美國社會被工商業資本家、中產白領所把持。這些人整日生活在鋼筋水泥筑成的城市森林中,以知識、科技占有為生,以物欲、權欲滿足為終,全然不顧對個性、自由的損害,致使真正具有創造力的、“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Howl”,《嚎叫》),整個社會死氣沉沉。可以說,垮掉詩派的“揭竿而起”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惠特曼自由浪漫的藝術氣質、美國獨立民主的民族精神的守護。因此,無論是精神向度還是藝術風格,垮掉詩派都是近乎惠特曼,特別是“金斯伯格的許多詩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惠特曼的《自我之歌》的現代翻版”(肖明翰,2000: 28)。
首先在題材上,垮掉詩派積極響應惠特曼的“親和性”倡導,關注社會底層。當惠特曼聲稱要將強盜、妓女、奴隸、勞工、商人都請到詩歌中來,用平民大眾的語言真誠地擁抱他們時,金斯伯格同樣發誓要將詩歌這一純美的藝術圣殿改造為接納底層民眾的收容所,用最狂暴的聲律為失魂落魄的文人、四處流浪的乞丐、形銷骨立的吸毒者彈奏搖滾。其次在內容上,垮掉詩派極力張揚個性,毫無忌憚地展現強悍的、不為世俗陳規約制的生命力,對性愛予以坦率展現和熱情贊美;再次在形式上,垮掉詩派繼承了惠特曼的自由詩體,極力追求詩歌形式的自由奔放,慣以狂暴的文字抒發激昂澎湃的情緒,而全然不顧傳統的音韻律法;最后在藝術風格,垮掉詩派同樣具有濃厚的浪漫抒情色彩,極盡展現赤裸自我與自然的完美契合、生命在極盡狂歡后對平靜的復歸。在《向日葵箴言》(“Sunflower Sutra”)中,金斯伯格寫道:“我們不是自己皮膚上的污垢,我們不是自己可怕的光禿禿的滿是灰塵毫無形象的機車頭,在內心里我們都是美麗的金色向日葵。我們受賜于自己的種子和金黃色多毛裸露的一流肉體在陽光下長成瘋狂黑色正規的向日葵。”詩人于此已超越俗世而化身為宇宙精靈,自由享受著陽光照耀、雨露滋養,與萬物齊聲高唱頌歌。如此瑰麗華美的想象、自由宏遠的旋律只能在惠特曼的詩歌中才能領略到。可以說,以叛臣逆子面目出現的垮掉詩派始終沒有背叛作為美國現代詩歌之父的惠特曼,反而以其為師、以其為父,在漆黑的夜晚執著追尋著這位浪漫詩人的藝術光芒:“惠特曼,今夜您的胡子要指向何方。”(“A Supermarket in California”,《加利福利亞超級市場》)。
在惠特曼處,垮掉詩派所學到的絕不僅僅是自由的音律、振聾發聵的音響,更重要的是汲取到一種與美利堅民族文化同質同構的浪漫自由、獨立開放的藝術精神。較之于具體的技藝借鑒,這種精神傳承是潛隱而易為忽略的,但它卻為金斯伯格及整個垮掉詩派提供了最為堅實的詩學基石,確保其在博采眾長之時不失民族固有之品格。或許這也正是文斯潘克仁一再強調,“垮掉派詩歌是美國詩歌中最反正統的形式,但在其令人震驚的語匯背后卻是對美國的忠誠”(VanSpanckeren, 2006: 88)的重要原因。
2. 借鑒歐洲超現實主義詩學
超現實主義盛行于20世紀前期以法國為文化中心的歐洲大陸。“二戰”爆發后,不少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為避戰亂而定居美國。由此垮掉詩派與超現實主義產生了巨大交集,一些詩人如菲利普·拉瑪汀(Philip Lamantia)、泰德·瓊斯(Ted Joans)等同時具有超現實主義與垮掉派的雙重身份。幾乎所有垮掉詩派成員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尤其是詩派骨干鮑勃·考夫曼(Bob Kaufman)、格雷戈里·科爾索(Gregory Corso)、勞倫斯·佛靈蓋蒂(Lawrence Ferlinghetti)、艾倫·金絲伯格等。其中金絲伯格的《嚎叫》就直接為超現實主義者阿爾托(Artaud)的《凡·高:被社會殺害的自殺者》(Van Gogh: The Man Suicided by Society)、阿波利奈爾(Apollinaire)的《地區》(Zone)所啟悟(Ginsberg, 2006: 184)。
超現實主義雖然脫胎于20世紀初期興起的達達主義,但在對待社會現實及個體生命的態度上卻與達達相異。它并不認同達達所持的虛無主義思想,不愿簡單粗暴地破毀一切。在它看來,藝術家首應歸返自我內心,開掘一種切近于人性真實的無意識存在,然后用此靈魂去認識世界、表現世界,“藝術是一種表達無意識的符號,因為它所反映的是靈魂和世界的秘密”(杜布萊西斯,1988: 142)。簡而言之,超現實主義堅持以內心真實來觀照社會現實,而不盲目屈從于外部的社會秩序、道德準則。因對潛意識、無意識的特別強調,超現實主義詩作往往伴隨心靈的自然波蕩而擁有獨特的藝術形態,“一泄而下,不受大腦組織任何干涉,當然也就不為任何禁忌所阻撓,盡量接近口語思維的獨白”(李斯,1996: 260)。
與此詩學主張極為相近的是,金斯伯格也認為詩歌的用詞以及表達方式要純粹自然,要直接表現主體靈魂,而不倚重于比喻與象征。在詩作《評伯羅斯的作品》(“On Burroughs ' Work”)中,金斯伯格寫道“寫法應當是純粹的肉,別用象征的調味品,眼前的場景和真實的監獄,就像彼時和此時的所見。”這一點在《嚎叫》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該詩摒棄了傳統詩歌慣常使用的比喻、象征技法,文字直接汲取于詩人內心世界而少卻了理性沾染,其節律、氣息、聲響均與生命之躍動、現實之情狀保持了一致,語言真切自然,沒有絲毫的晦澀與做作。讀者在閱讀這些敘事性文字時往往能感受到強烈的情緒沖擊。金斯伯格將這種詩歌寫法稱為“罕見的描述”(rare descriptions)。“罕見的描述”并不是要求詩歌寫古怪之物、發驚人之語,而是指詩歌須有別于為各種理性秩序和社會規范所規約和玷污的外部現實,取消理念的介入,直接以心靈的真實來感知現實的真實。如此,“用罕見的描述呈現的監獄和場景,同阿爾加特拉和玫瑰完全相符,沒什么兩樣”(Ginsberg, 1966: 40)。反抗理性、開掘潛意識、注重生命實感與靈魂體驗,垮掉詩派在此與超現實主義達成了一致。
為祛除理性干擾、成功抵達內心真實,超現實主義者曾在精神分析學說基礎上提出 “自動寫作”(automatic writing)理論。他們堅持,只有在夢幻和瘋狂的狀態下,由于理性監管的缺席,潛意識、無意識才會自然地流露出來,所以詩人應該努力進入迷幻狀態,以“自動寫作”的方式將無意識的流淌記錄下來。為此,超現實主義詩人往往將自己置于與外部世界相隔絕的夢幻的世界之中,避免任何理智的、道德的、文化的、美學的因素滲入。而這種夢幻寫作恰恰也是垮掉詩派所追求的。在詩集《虛鏡》(Empty Mirror)中,金斯伯格將詩歌理解為“幻象出沒的大腦的產物”、“思維莊嚴的疵點使我的大腦對幻覺敞開”。在他看來,“在一個脫離肉體的、由隱喻主宰的世界里,精神與道德均是蒼白乏力的”,“生命如同走到盡頭”(Hyde, 1984: 173)。唯有驅走理念和技巧,詩人的靈魂才能復活,肉體才能蘇醒,生命之真才能在幻象中顯露。
不過,在制造幻境的方法上,垮掉詩派又有異于超現實主義。為獲求幻象,超現實主義詩人習慣在睡意沉沉時也即理性衛士打盹時寫作,如此確能在一定程度解除理性對潛意識的束縛。但顯然,這樣的寫作時機是很難把握的,它存在時間短暫,且極易被打破。而垮掉派詩人則以激進的方式,冒著精神崩潰、生理機能被摧毀的危險,借助酗酒、吸毒、濫交等方式抑制人的理性意識而潛入迷狂之境。絕大多數垮掉詩人都有一邊寫作、一邊吸食大麻的經歷,以至服用麻醉劑都成了判定垮掉派成員的標準之一。在此幻境中,垮掉詩人是不會顧及韻律語法規范的,他們直接將潛意識、無意識導引至藝術創作。
與傳統詩歌相比,這些作品雖然語意不夠明晰,技藝不夠精深,甚至語言也不夠雅致,但卻以混沌的藝術形式真實呈現了人在非理性的精神向度上所擁有的自在自為的生命狀態。這正應合了非理性主義者的主張,“推論語言無力表達直覺所能涉及到的難以估量的事物。人只能通過形象盡力把這個難以估量的事物暗示給讀者。為了使精神得到磨煉,應該刺激人的想象和感覺,而不應該求助于理解力”(杜布萊西斯,1988: 84)。
“夢境!兇兆!幻影!奇跡!狂喜!”(《嚎叫》),垮掉派詩人狂呼跳躍著,越過重重理性藩籬,在生命的未知地帶執著探求靈魂的真與深。在這一路奔突中,超現實主義始終為其提供著強大的精神泉源。正是在超現實理論導引下,垮掉詩派成功將美國詩歌寫作由“二戰”前的“無我”轉向“有我”、理性轉向非理性、學院轉向民間、學步英詩轉向面向世界、由恪守傳統轉向本土創造;讓詩人在返歸自我內心的同時,成功書寫了既為個體獨有、同時也為美利堅民族所共享的生命體驗與精神追求,有力推動了美國詩歌的本土化進程。
3. 吸納東方古典主義詩學
在二十世紀詩史上,美國始終將東方詩歌作為重要的藝術資源與精神參照,如龐德的意象主義詩論就深受中國古典詩歌啟發。這一取鏡東方的良好傳統在垮掉詩派身上同樣有著突出體現,其成員不僅廣泛接觸了諸如杜甫、白居易、蘇軾、王維、韋應物、陶潛等主流詩人,還深入學習了以寒山為代表的邊緣創作,他們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消融吸納是遠超前輩的。
作為“垮掉派精神之父”的雷克思洛思(Kenneth Rexroth)主要師法于杜甫。由他翻譯的三十多首杜甫詩作,曾在西方世界產生極大的影響,被譽為僅次于龐德《神州集》(Cathay)的漢詩譯作。他還撰寫過論文《杜甫詩論》,對杜甫的詩歌藝術做出了深刻闡釋。據雷克思洛思自己講,“從我少年時代起,就隨身帶著杜甫的作品,這些年來,我對他的詩比對自己的大多數詩作還要熟悉”(朱徽,2002: 529)。從杜甫那里,他所學得的最重要的就是那種以天下為已任、憂國憂民的宏闊胸襟。“二戰”前后,他積極關注戰事,用詩歌控訴了法西斯的罪惡,在《加州之秋》(“Autumn in California”)中,他真切描寫了日軍戰機炸死南京無辜百姓的慘象。除卻杜甫外,他還廣濟博收,大量閱讀了白居易、王維等人的詩作,深得古典詩歌神韻。這一點集中體現在他創作的山水詩當中。如在《心苑·苑心》(“The Heart’s Garden, The Garden’s Heart”)中,他有意減少西方詩歌慣常使用的連詞、助詞等邏輯性關聯,而強化意象的中心地位,努力營造靜謐安祥的田園景色。詩中經常出現的“暮靄”、“空山”、“明月”“靜夜”、“孤舟”等意象,散發著濃郁的東方氣息。
而作為垮掉詩派領袖的金斯伯格則更偏好于白居易。從表面來看,金斯伯格的情感屬性是迥異于白居易的,前者熾熱狂放、個性張揚,后者穩重平和、服膺道行。但金斯伯格視其為異鄉知己。就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造訪中國時,金斯伯格還在《中國組詩》中寫下一組由七則短詩組成的《讀白居易》(Reading Bai Jvyi),表達了白居易帶給自己的巨大觸動,“頭痛,躺下頭依著枕/仍然在讀著唐代有關古道的詩篇/白居易敘述的這些事使我把手指/捂住雙眼哭泣——也許這是他對/一個詩人老朋友的情感,而我的/臉頰上和禿頂上的毛發也已花白”。之所以鐘情于白居易,可能與他們在年青時都曾郁郁不得志有關,當然更與他們共有的詩歌信仰有關,那就是語言的率直、情感的真摯、記敘的生動。
在此之外,還有一位中國詩人幾乎為整個垮掉詩派所追隨,尤其是施奈德(Gary Snyder)對他推崇備至,這就是佛禪詩人寒山。在中國詩史上,唐代詩人寒山乃默默無聞者,生前幾無聲名,身后雖曾為王安石、朱熹等文壇大家推介,但影響終究有限。然而戲劇性地是,千年之后的大洋彼岸卻突然刮起了狂勁的“寒山風”,閱讀寒山成為時髦之舉。這似乎應證了寒山當年預言:“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垮掉詩派與寒山的不期而遇自然存有某些偶然性因素,但卻更多體現了歷史的必然性與合理性。身處中國古代的寒山與置身西方后現代文明中的垮掉詩派在精神氣質上有著內在的契合,寒山詩歌內蘊的東方文化有助于化解西方社會在工業文明推動下所產生的精神危機。歷史上的寒山雖為得道高僧,但舉止荒誕,瘋癲狂傻,既不遵守佛門戒條,也不迎合世俗禮教,終日“樺皮為冠,皮裘破弊,木屐履地……狀如貧子,形貌枯悴”。這一形象是頗近于放浪形骸的垮掉詩派成員以及六十年代反文化運動中的嬉皮士。寒山以乖異之舉沖決禮教束縛,在返歸自然中尋找失落的天性,求得生命的健全;垮掉詩派則以吸毒、流浪等方式反抗工業文明、科技理性對人造成的“物化”效應。他們都以反文化、反理性的激進姿態護守了人性的本真存在。這其中,寒山及其所立足的禪宗學說尤為垮掉詩派所青睞,并被視為摧毀艾略特智性堡壘的重要武庫。
禪宗是印度佛教與中國傳統道教相融而產生的變種,是中國佛學之精華。禪宗反對人與自然的對立、拒絕借助理性去認識事物,而主張天人合一、齊物齊生死,以心性去感知事物。其經常以不合常理的棒喝之語擺脫人對語言符號的依賴,力求在言語道斷處明心見性,求取佛性,化俗人為真人。禪宗對于外在于人性的道德、秩序、法規乃至理性整體持棄絕態度,認為宇宙即我,是心即佛。這種“物我一如”的哲學觀念為垮掉詩派批判工業文明、阻遏生態惡化和人類異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武器。垮掉派詩人經常自命佛禪信徒,像寒山一樣將自己置放于曠野山林中,自言自語、自悲自喜,無所依戀,自在逍遙,一面縱情于山水,追求“無我”之境;一方面呵佛罵祖,以狂妄之姿破除一切,突顯自我存在。他們在以偏激的態度拒絕美國主流的生活狀態和思維方式之時,努力吸納寒山詩歌包蘊的道禪神韻,以療治日漸為科技理性所宰制,生態迅速惡化、個性嚴重磨蝕的現代工業社會。
由是觀之,垮掉詩派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學習范圍極其寬廣,既有入世的杜甫、白居易、又有出世的寒山。無論偏于“入世”還重于“出世”,垮掉派詩人都未執其一端,而是竭力將二者相融會,既欲保持遺世獨立的超遠姿態,又力求介入現實、推動社會變革。或許他們放浪形骸的生活和沖決一切戒律的詩歌創作頗有“絕圣棄智”的出世傾向,但實則并未舍卻入世之念想。他們真實的意圖是放逐自我至社會邊緣,以不合作的態度表明對現世的不滿;在與秩序中心保持必要距離的情況下獲求靈魂的獨立、完整、高潔。盡管他們的某些行為是不可取的,如酗酒、吸毒等,但作為藝術對象,我們毋須施以太多的道德評判,而應專注于那些激進行為所蘊藉的精神追求、藝術訴求——在后現代語境下反對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對人性的傾軋,尋找自我重建、社會重建、自然重建的路途。
可以看出,垮掉詩派擁有豐富多元但也駁雜混亂的藝術資源,其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一些碰撞,如惠特曼強烈的“自我”意識與中國傳統詩歌的“無我”意識;超現實主義對迷狂的追求與中國古典詩歌對靜美的執守。但整體來看,垮掉派詩人不僅較好地融會了來自東西方世界的多種詩學觀念,沒有“食洋不化”的不足;而且在異質文化參照下創建了獨特的個人身份:隱士與叛徒的復合。他們首先以詩人的敏感察覺工業文明與商業文明對于人的傾軋與“異化”,故以叛徒自居,用非常規手段砸碎理性枷鎖與欲望牢籠。但是破毀并不是垮掉詩派的真正目標,其終極意愿是將個體從工具理性中解放出來,返歸靈魂本真,重建靈與肉、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的和諧關系,求取自在、豐盈、廣博的生命存在。為此不少垮掉派成員修習佛禪,歸隱山林,以隱士自居。于垮掉派而言,隱士與叛徒不是二元對立關系,而是一體兩面的有機結合:以激進態度破毀理性陳規是實現詩意棲居的必要手段;打坐參禪亦屬反抗現存秩序的重要內容。正因如此,垮掉詩派才能將追求個體獨立自由的惠特曼、追求深層自我開掘的超現實主義與追求“忘我”境界的中國古典詩歌及禪宗融為一體,在以狂暴姿態反叛靈魂畸變、修復人性之自由獨立時,又能營造出和平靜穆的東方詩美。不過,因對多元藝術資源擇取的比重、調配的方式不盡相同,詩派成員間的風格也有不小區別,如金斯伯格偏于超現實主義及禪宗中的“狂禪”,詩風狂放粗獷;雷克斯洛斯與施耐德則偏向中國古典詩歌以及禪宗之“正禪”,意境虛靜澄明。但他們無一例外地將惠特曼所追求的民主自由精神、浪漫主義詩學作為詩歌創作的基石與主干,無一例外地將詩歌寫作與美國的歷史文化、社會現實相聯系,觸及到很多重要的時代命題,如越戰問題、生態惡化問題、信仰危機問題、人類異化問題等等。垮掉詩派以固本開新之姿大膽擁抱異質詩學,將藝術之根深植于國民靈魂深處、社會現實之中。它所完成的絕不僅僅是仿效某種藝術技法,更重要的是借助詩學的融通將世界多民族的思想文化體系引入美國社會,為美利堅民族的精神重建提供豐富的資源和全新的參照。
4. 結語
垮掉詩派發起的詩歌運動既是藝術的,更是社會政治的;既是個人的,更是時代民族的。它一面以高度的自信激活并強化了由惠特曼開創的浪漫主義詩歌傳統,一面以開放的姿態與東西方多元詩學體系展開深層對話。二者相輔相稱、相得益彰,共同將美國詩歌推向新的繁榮。它在為世界詩歌開拓后現代主義新路的同時,更為美國詩歌的本土化建設提供了重要方案。如借魯迅語評其功績,“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弗失固有之血脈”,想是不失公允的。
參 考 文 獻
Ginsberg, A. Reality sandwiches, 1953-60 [M]. San Francisco: City Lights Books, 1966.
Ginsberg, A. Howl: Original Draft Facsimile [M]. New York: HarperCollins, 2006.
Hyde, L. On the Poetry of Allen Ginsberg [M]. Ann arbro: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84.
Vanspanckeren, K. Outline of American literature(revised edition) [M]. Washington, D.C.: U.S. Information Agency, 2006.
Whitman, W. Complete Poetry and Collected Prose [M]. New York:The Library of America, 1982.
杜布萊西斯 著.老高放 譯.超現實主義[M]. 北京:三聯書店,1988.
李 斯.垮掉的一代[M]. 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
羅伯遜 著.賈秀東等 譯. 美國神話 美國現實[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00.
肖明翰.垮掉的一代的反叛與探索[J]. 外國文學評論,2000,(2): 25-32.
朱 徽.中美詩歌緣[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ounter-culture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after World War II, the beat poetry school has aroused a great academic attention. However, its another side is still being ignored or covered: in the rebellion of the intellectual writing strengthened by the new criticism school, the school, with an open attitude, absorbs rich artistic resources, including the American native romantic poetics represented by Whitman, European surrealism poetics and oriental classical poetics. With these resources, those poets get rid of the over-dependence on the British poetry tradition, enhance the artistic ideals of freedom and democracy of the American nation, relieve 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of the western world in the industrial context to some extent and promote localization process of the American contemporary poetry.
Key words: the beat poetry school; romanticism; surrealism; classism
作者簡介:尚婷,女,碩士,太原師范學院外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20世紀美國詩歌研究。
通訊地址:山西省晉中市榆次區大學街319號太原師范學院外語系,郵編030619
E-mail:shangtingchina@163.com
(責任編輯: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