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選取晚清著名詩人、學者馬君武的詩歌漢譯本作為例證,考察在這一特定的歷史時代,譯者在譯詩中的語言選用問題,揭示譯詩者與譯詩的若干歷史關聯,旨在再現一部真實的文學翻譯史,為晚清詩歌漢譯史研究提供徑路。
關鍵詞:馬君武;漢譯詩;語言;文言;白話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5-0098-08
1. 引言
翻開《中國翻譯簡史》(“五四”以前部分)(馬祖毅,1998: 447-448),可覓晚清著名詩人、學者、翻譯家馬君武《哀希臘》漢譯詩,在其它翻譯史專著(陳福康,2000;王秉欽,2004)中,難尋馬君武漢譯詩與“詩界革命”的若干關聯,未見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翻譯理論史的深層挖掘。事實上,晚清以來的翻譯活動,包括文學翻譯,大都具有政治性。在研究文學翻譯史個案時,必須把個案放置回到歷史的背景去,除了政治背景外,還必須把個案放置回到文學史背景去(王宏志,2014: 8-9)。易言之,對馬君武譯詩語言的考察,必須放置于晚清這一特定歷史背景中。西方翻譯史家Anthony Pym認為,翻譯史研究需要解釋譯作為什么會在特定時代和地點出現;翻譯史的重點在于譯者,故翻譯史的寫作需圍繞譯者生活及其經歷的社會環境展開(Pym, 2007)。本乎此,研究者將馬君武譯詩個案置于從晚清戊戌變法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夜這一激劇變革的歷史時期文言與白話共存的文學史背景中,描述、解釋馬君武譯詩語言的選用,揭示譯者與譯詩的若干歷史關聯,以期再現一部真實的文學翻譯史。
2. 問題緣起
自明朝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艾儒略(Jules Aleni, 1582-1649)1637年翻譯《圣夢歌》(李奭學,2008: 157)以來,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中國近代西詩漢譯活動零散,多為個人自發行為,選材欠缺明確目的,語言形式基本選用文言,譯詩形式上主要以中國傳統詩歌為審美參照,力圖借舊格律裝新材料,對中國悠久的詩學傳統幾乎未造成什么影響(文珊、王東風,2015: 30)。研究表明,事實并非全然如此。研究者認為,馬君武可作一個例外,理由在于:一是,在漢譯西詩時,選材目的非常明確,有文字為證。馬君武賦詩、作文、翻譯,“鼓吹新思潮,標榜愛國主義”(莫世祥,1991: 395)。在譯詩過程中,不免“竄改原作,以表達自己堅持的政治主張”(柳無忌,1985: 8-24)。在譯詩自序中,有文字存世,“予以乙巳冬歸滬,一省慈母。雪深風急,茅屋一椽。間取裴倫詩讀之,隨筆移譯,逐盡全章。嗚呼!裴倫哀希臘,吾方自哀之不暇爾”(馬君武,2013:88)。可見,馬君武最主要的翻譯意圖是借翻譯抒胸臆,泄郁憤,表現救亡圖存的政治抱負(廖七一,2010: 74);二是,譯詩語言選用文言,但已非古奧文言,而是文言與白話的居間語言;三是,譯詩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新詩創作和翻譯影響深巨。由此可見,在晚清開始出現的翻譯大潮中,不論是文學或非文學作品的翻譯,都受制于兩個主要因素:一、政治效用;二、市場制約(王宏志,2011: 190)。作為文學翻譯的漢譯詩,自不例外。顯然,除了政治效用之外,市場制約理當成為譯者的考量。基于此,馬君武詩歌的創作與漢譯,必須講究詩歌唯美的藝術形式,必須講究詩歌蘊藉的藝術手法,才能迎合作為讀者的傳統知識分子的審美心理,才能迎合作為讀者的廣大民眾的欣賞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中國知識分子中,普遍存在一個觀點:“泰西有用之書,至蕃至備,大約不出格致、政事兩途”(鄭振鐸,1937: 578)。就連曾任駐英公使的郭嵩燾都認為,“此間富強之基與其政教精實嚴密,斐然可觀;而文章禮樂不逮中華遠甚”(郭嵩燾,1984: 119)。與馬君武同為南社詩人的馮平,其觀點頗具代表性,充分表現了處于封閉狀態下中國知識分子妄自尊大的淺陋和傳統的自我優越感的保守心理(郭延禮,1998: 13-14),有文字為證:
慨自歐風東漸以來,文人學士,咸從事左行文字,心醉白倫(拜倫)之詩、莎士比亞之歌、福祿特兒(伏爾泰)之詞曲,以謂吾祖國莫有比倫者。嗚呼,陋矣!以言乎科學,誠相形見絀;若以文學論,未必不足以稱伯五洲,彼白倫、莎士比亞、福祿特兒輩,因不逮我少陵、太白、稼軒、白石諸先哲遠甚也。
顯然,郭延禮學術研究,主要囿于文化翻譯史方面。因此,在其專著中雖表現出對中國傳統詩歌藝術形式的堅守與摯愛,但未對西詩漢譯的語言選用問題本身進行探索。西詩漢譯者應該深知,其時譯者必須充分發揮漢語古雅與白話雜糅的語言優勢,借用古典漢語詩詞歌賦格律,重新創作漢詩,讓其成長在漢語語言文化的藩地。因此,譯詩者選用的語言,理當作為一個突破口,成為相關研究的重點。遺憾的是,縱觀中國翻譯史,馬君武譯詩的語言研究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與其在晚清翻譯史上的位置不相稱,不能不說是中國近代翻譯史研究的一個缺失。
3. 詩界革命中的文言與白話共存
1899年開始,晚清大學者梁啟超倡導的“詩界革命”是一場發生在戊戌變法前后的詩歌改良運動。中國詩歌向來具有極為優秀的傳統,產生許多十分出色的詩作。易言之,古典詩歌的系統最為完整嚴密,要想將它推翻最為困難(此種情形一直延續到“新文學革命”階段)。無怪乎,新文學的源頭,其實在晚清而不在五四(王宏志,2014: 10)。
3.1 言文合一與文白共存
西學東漸以降,外來思想、言語與漢語文言不相協調,言文分離的裂痕無法迅速彌合。百日維新和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被迫流亡日本,認識到依靠清廷改革社會的絕望,積極倡導“新民”,主張教化“愚民”,必須做到“言文合一”。緣于此,晚清學者黃遵憲在《日本國志》(1887)中,基于“國語改良”經驗,率先主張語、文合一,“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1890年以后,中國的開明士大夫從“啟蒙”、“救亡”出發,倡導“言文一致”。
明清以還,詩歌衰落,有識之士不滿現狀,力圖變革。梁啟超首倡的詩界革命,具有沖擊著長期統治詩壇的擬古主義、形式主義傾向,部分新詩體語言開始趨于通俗(廖七一,2010: 234)。“變文體為適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以“令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黃遵憲,1890)。19世紀以來,實學以及文學翻譯大盛,大量新思想新事物輸入中國,對中國語文造成巨大的沖擊(王宏志,2011: 219)。以文言文為書面語的古漢語受到西學譯語的沖擊,在晚清同時受到來自中文傳統內部的挑戰;一向被視為卑俗、地位低下的白話文,憑借“開通民智”的口號,形成與文言文分庭抗禮之勢(夏曉虹,2006: 8)。1899年12月,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打破桐城派古文藩籬,借鑒日本和西洋的語言形式,創造一種平易暢達的“新文體”,即采用一種介乎文、白之間的語體(半文半白、通俗易懂的新文體),以便使許多文言詞匯(特別是抽象名詞)白話化,并使表達新思想、新事物的新名詞日益為人們所熟悉與接受(夏曉虹,2006: 15)。終于,戊戌變法前無孔不入的滲透,古漢語最精粹的形式——近體詩未能幸免。譚嗣同在《金陵聽說法》中以外國專有名詞入詩:“綱倫桎以喀私德,法會極于巴力門”。其中,“喀私德”即Caste(印度等級制)的譯音,巴力門則是Parliament(議會)的譯音(夏曉虹,2000: 65)。與之類似,馬君武在譯詩時對大量外國人名字采取音譯,諸如,雨茍、甘必大、華盛頓、瑪志尼、巴枯寧、茍特、累爾、田尼遜、卡黎爾、雨茍及擺倫等譯詞;諸如,新地名及政治新名詞,如,瑞士、文明、自由等,幾乎最早入主華土。由是觀之,譯詩者(作詩者)要求取法西方,“歐洲之語句意境,甚繁富而瑋異,得之可以陵轢千古,涵蓋一切”,詩人要“竭力輸入歐洲之精神思想,以供來者詩料”(梁啟超語)。研究者發現,在譯詩中,文言與白話相雜,譯入語與中文本土語相雜。當時的語言是“口語基礎上的歐化語”,是外語、古文、方言等的“雜糅”。
追根溯源,鴉片戰爭以降,西學書籍的翻譯日見興盛。洋務派主辦的制造局、傳教士主持的廣學會以及由清廷官辦的同文館,成為“戊戌變法”以前西文翻譯的集聚地,出現在書刊中的翻譯語匯構成了對古漢語的第一個沖擊波(夏曉虹,2006: 5)。在“百日維新”高潮中,裘廷梁發表名文《論白話為維新之本》,呼吁“崇白話而廢文言”(同上,9)。晚清時期,文言文還是占主導地位,白話文只不過是開化愚民的工具(王宏志,2011: 215)。傳統封建士大夫階級耽于文言文,維護文言文的純正、尊貴的地位。廣大的鄉村婦女和城市貧民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譯作(包括漢譯詩)的主要讀者仍然是傳統的讀書人,而非所謂“愚民”。因為,晚清翻譯外國作品,以啟發民智為動機,以文言為主要的翻譯語言;較受重視以及流傳較廣的,始終還是以文言翻譯的作品(包括詩歌),在銷路上來說,也是文言的作品較為優勝(王宏志,2011: 210)。于是乎,晚清的文學語言正處于動蕩變化的過渡時期,文言與白話并行,文言與白話雜糅普遍存在(廖七一,2010:160)。在其時的漢譯詩中,總體上呈現出文言與白話雜糅的新氣象。
3.2 漢譯詩語言選用例析
3.2.1 譯詩語言選用中的文白共存
英國詩人拜倫詩歌《哀希臘歌》,馬君武譯于1905年。據詩前小序稱,全詩共十六章,“梁啟超曾(1902年)譯其二章于《新小說》(《新中國未來記》),梁氏非知英文者,賴其徒羅昌口述之”(馬君武,1991: 438)。在流傳后世的漢譯詩《哀希臘歌》中,梁氏首次以“沉醉東風”和“如夢憶桃園”戲曲形式,兼以白話漢譯《哀希臘》:“咳!希臘啊,希臘啊!……你本是和平時代的愛嬌。你是戰爭年代的天驕。撒芷波歌聲高,女詩人熱情好”(廖七一,2010: 39)。大學者胡適認為,馬君武譯詩采用詞體的形式加上口語白話,其語言從語體上看屬于文言夾雜傳統白話,詩歌所要傳達的意思淺近明了,頗有宋詞小令的韻味(曹而云,2006:159)。臺灣學者黃昆山評價馬君武譯詩《哀希臘歌》,“委婉盡情,曲折達意,更結下中西文學的因緣”(黃昆山,1984: 451)。
為了研究的需要,研究者選取馬君武漢譯詩《哀希臘》中的開頭和結尾兩片漢譯詩作為例證:
希臘島,希臘島,詩人沙孚安在哉!?愛國之詩傳最早。戰爭和平萬千術,其術皆自希臘出。德婁飛布兩英雄,溯源皆是希臘族。吁嗟乎!漫說年年夏日長,萬般消歇剩斜陽。
馬拉頓后山如帶,馬拉頓前橫碧海。我來獨為片刻游,猶夢希臘是自由。吁嗟乎!琴聲搖曳向西去,昔年福島今何處?
…………
沙明之酒千鐘注,天女聯翩齊起舞。眼波如水光盈盈,但將光線射傾城。吁嗟乎!為奴之民孰顧汝,我竊思之淚如雨。
置身蘇靈之高山,四圍但是綠流環。波聲哭聲兩不止,一曲歌終從此死!吁嗟乎!奴隸之國非所庸,一擲碎彼沙明鐘!
(馬祖毅,1998: 447-448)
在譯詩中,大量外來譯語的選用,諸如,“希臘”、“沙孚”、“德婁”、“飛布”、“馬拉頓”、“福島”、“沙明”、“蘇靈”等紛呈其中。其中,“自由”一詞,系從日本語轉譯。至于白話語言的選用,諸如,“我”,偶見于漢語民歌中,如,《木蘭辭》中的詩句,“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即為明證。同時,中國古典的詩歌文言用語,諸如,“消歇”、“斜陽”、“聯翩”、“盈盈”、“淚雨”、“汝”、“竊”等,穿插其中,如,“容華坐消歇,端為誰苦辛?”《行藥至城東橋》(鮑照),“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古詩十九首》(漢樂府),“淚雨”、“斜陽”更多見于古典詩詞。不難看出,《君武詩集》中收錄的譯詩是馬君武詩歌革新成就的具體表現,從某種意義上,其譯詩比自己創作詩歌的成就更大,影響更深遠。從發表時間看,馬君武最早的譯詩《感懷二首》、《贈牖民二郎》刊于1900年9月,其詩在形式上并未跳出舊體詩的窠臼,但是,在詩歌語言選用上,注入“流俗語”、新名詞。從詩歌發展史與詩歌翻譯史而言,此乃詩歌從舊體詩向新詩轉變的一個必經的歷史階段,在當時乃至今日極具理論意義。
孤例不足為證,再引馬君武譯詩《阿明臨海岸哭女詩》為例:
莽莽驚濤激石鳴,溟溟海岸夜深臨。女兒一死成長別,老父余生剩此身。
海石相激無已時,似聽吾兒幽怨聲。月色不明夜氣瞑,朦朧如見女兒影。
斜倚危石眠不得,風狂雨急逼人醒。眼見東方初日升,女兒聲杳不可聞。
有如晚風吹野草,一去蹤跡無處尋。死者含哀目未瞑,只今獨余老阿明。
阿明早歲百戰身既廢,而今老矣誰復論婚姻!
海波奔瀉涌千山,怒濤飛起落吾前。此時阿明枯坐倚危石,獨望滄溟一永嘆。又見斜月灼耀明,又見女兒躑躅行。
兒聲唧唧共誰語?老眼模糊認不真。女兒忽隨明月去,不憶人間遺老父。
老父無言惟有愁,愁兮愁兮向誰訴?風若有情呼我醒,風曰:露珠覆汝,
此非汝眠處。噫!吾命零丁復幾時?有如枯葉寄高枝,或者明日旅人從此過。見我長臥海之湄。吁嗟乎!海岸廖空木葉稠,阿明死骨無人收。
(馬君武,1985: 446-448)
在譯詩中,大量的白話語言選用,諸如,“海岸”、“女兒”、“老父”、“吾兒”、“不明”、“東方”、“來”、“有如”、“一去”、“死者”、“阿明”、“只”、“而今”、“婚姻”、“海波”、“飛起”、“又”、“兒聲”、“模糊”、“不憶”、“或者”、“無人”等,珠璣列市。同時,中國傳統的詩歌用語,諸如,“莽莽”、“溟溟”、“驚濤”、“滄溟”、“唧唧”、“今”、“既”、“矣”、“千山”、“吾”、“獨”、“斜月”、“灼”、“遺”、“惟”、 “共”、“語”、“兮”、“曰”、“汝”、“噫”、“零丁”、“復”、“湄”、“木”、“稠”等,江海留聲。具體而言,白話口語詞匯,如,“女兒”、“老父”、“吾兒”、“阿明”、“兒聲”;雙音節詞匯,如,“海岸”、“東方”、“有如”、“死者”、“婚姻”、“海波”、“模糊”、“或者”、“無人”, 紛紛入詩,此乃新詩語言選用的先聲。另一方面,中國傳統的詩歌用語,如,“莽莽”、“溟溟”、“驚濤”、“千山”、“滄溟”、“斜月”、“唧唧”、“零丁”,單音節詞匯,如,“今”、“既”、“矣”、“吾”、“獨”、 “共”、“語”、“兮”、“曰”、“汝”、“噫”、“復”、“湄”、“木”、“稠”等,大量選用,此乃舊體詩語言遺留的幻影。如,“莽莽”、“溟溟”、“驚濤”、“千山”、“滄溟”、“斜月”、“唧唧”、“零丁”,在《楚辭》中,即可見“泊莽莽二無垠”的詩句;在唐代詩人顧況《酬柳相公》詩中,即有“東望滄溟叫數聲”的詩句;在蘇軾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成千秋名句;在文天祥詩《過零丁洋》中,“零丁洋里嘆零丁”早已與詩人同在;“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木蘭辭》,到如今,早已成中華民歌中的千古麗句。其余,如,“千山”、“斜月”等意象詞,在中國傳統詩詞中,隨處可見。如此譯來,在譯詩詩行中,馬君武采用言文合一、文白雜糅、貫穿舊語新詞,建構自文言譯詩到白話譯詩這一特定歷史過渡時期的譯詩語言規范。漢譯詩中單音節詞匯(文言語匯)與雙音節詞匯(白話語言),交相輝映,亦莊亦諧。
3.2.2 譯詩語言選用中的譯者與譯詩讀者
誠如前述,晚清翻譯受制于兩個主要因素:一、政治效用;二、市場制約(王宏志,2011: 190)。如果譯者希望譯詩在政治上發揮力量,其擬想的譯詩讀者應為一些對國家政治有影響力的封建士大夫乃至統治階級,從當時的客觀形勢而言,所選用的譯詩語言是古雅的文言文;但是,足以左右詩歌銷售量的大眾讀者應該是能夠閱讀較淺易白話的普通大眾。1905年,清政府廢除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從而阻斷了通往一個特殊階級的渠道,打破了一小撮人在經濟以及地位上的特別位置。一群原來想通過“正途”步入上流社會的知識分子,突然失去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赫然見到其他出路,紛紛擔任譯者或作者。由于社會經濟環境的轉變,晚清從19世紀末開始出現城市人口和新的城市文化,雜志報紙的產生以及一個頗為完善、且受法律保護的稿費制度的建立,在客觀上鼓勵大量的知識分子通過翻譯和創作賺取生活費,使得中國出現了第一批職業或半職業的譯者和作家。他們再不需要臣服于朝廷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反而更加注重迎合讀者這一市場主角的欣賞口味和閱讀興趣(王宏志,2007: 46-48)。
不妨援引馬君武漢譯歌德詩歌《米麗客歌》(《迷娘歌》)為例:
君識此,是何鄉?園亭暗黑橙橘黃,碧天無翳風微涼,沒藥沉靜叢桂香。君其識此鄉?歸歟!歸歟!愿與君,歸此鄉。
君識此,是何家?下撐楹柱上檐牙。石像識人如欲語,樓閣交錯光影斜。君其識此家!歸歟!歸歟!愿與君,歸此家。
君識此,是何山?歸馬失途霧迷漫,空穴中有毒龍蟠,巖石奔摧水飛還。君其識此山!歸歟!歸歟!愿與君,歸此山。
(馬君武,1914)
通過研究發現,翻譯促進白話語言規范的演變,體現在白話語言使用的范圍上。在晚清時代,不是凡文字都用白話寫,只是為一般沒有學識的平民和工人才寫白話的。但如寫正經的文章或著書時,當然還是作古文的,因此,在那時候,古文是為‘老爺’用的,白話是為‘聽差’用的(王宏志,2011: 204)。其時的白話,出自政治的考量,是戊戌變法的余波之一。其時的白話,經由文言的翻譯,是為了照顧平民和工人的閱讀能力才寫的白話,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白話相比,是有區別的。
馬君武生活的時代,正處于“國破山河在”的清季。甲午戰爭的失敗,宣告洋務運動的破產;戊戌變法的流產,宣告資產階級改良運動的終結;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國將不國”的局面,幾成事實。在這一特定歷史時代背景下成長起來的馬君武,自然對“新學”心向往之,遂投身革命,冀圖通過自身的參與和努力,挽國事于危難。為實現救亡圖存的宏愿,馬君武考慮到譯詩讀者的因素,遂將《米麗客歌》原詩中Geliebter(“愛人”)、Beschutzer(“保護人”)、Vater(“父親”)三個詞一概譯成“君”,足見其譯詩背后“別有幽懷”。另一方面,白話的句法、結構、甚至標點符號,通過翻譯為國人所認識,被認可,然后被中國化,成為現代漢語的組成部分。在第一闕漢譯詩例中,白話語匯中的單音詞,如,“是”、“沒”、“此”;雙音詞,如,“暗黑”、“無翳”、“叢桂”、“微涼”等;文言語匯中的的單音詞,如,“君”、“何”、“其”、“歸”、“歟”;雙音詞,如,“園亭”、“碧天”等用于譯詩,于是乎,形成古文與白話的雜糅。因此,諸多語匯處于古文向白話過渡的居間狀態,但是,漢譯詩語言選用的總趨勢注定邁向通俗化。
翻譯家馬君武深知,在當時的中國社會,譯者通過文言譯詩布道,難廣救民眾;譯詩欲存于世,須選用一些白話語匯,方能喚醒思想文化水平落后的普羅民眾。通過選用文言雅韻,迎合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審美情趣,最好用當時較古雅的語言,“這種文體看去也有色澤,因近雅而似達,所以易于討好”(陳福康,2000: 109)。“雅”即等同于“文”(王宏志,2007: 91),“言”有“文”,方能行“遠”。簡言之,從政治上來說,譯詩者必須要團結廣大的民眾,聚集社會力量,共謀推翻腐朽晚清王朝的大業;從讀者市場上來說,譯詩者必須迎合以中國封建仕林為主流的社會精英的詩學傳統,必須要照顧廣大普羅民眾的閱讀能力。
3.2.3 對譯詩語言選用的思考
“詩界革命”肇始于甲午戰爭前后,一直持續到辛亥革命之后,是中國近代社會變革思潮、西學東漸的文化走向在近代詩歌領域中的反映,預示著近代詩歌求新求變的發展趨勢。在當時歷史背景下,以詩人、翻譯家馬君武為代表的“詩界革命”先驅們,以白話口語入詩,開啟了近代詩語言的通俗化,縮短了詩語選用中書面語與口語的距離,形成了文言與白話的居間狀態,同時為詩歌的自由化、散文化培植了基因。因此,“詩界革命”為“五四”新詩的出現奠定理論基礎,孕育和催生了“五四”新詩的胚胎和萌芽,成為“五四”詩歌革命的先聲。
在中國詩歌翻譯理論建設上,作為“詩界革命”的倡導者和踐行者,馬君武傲立群雄,獨踞一席。在內容上,其創作與翻譯的詩歌具有愛國情感,格律自由,語言通俗,倡導新學思想,宣揚民族革命,表現對腐朽滿清王朝的憎恨和復興中華的強烈愿望。在藝術上,馬君武承繼詩界革命的詩學傳統,“須從舊錦翻新樣,勿以今魂托舊胎”《寄南社同人》,籍此團結封建仕林階級,喚醒中國的普羅大眾,實現“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政治目的,此乃其譯詩用心。
事實上,晚清翻譯家梁啟超、馬君武翻譯的詩歌,堪稱維新運動前后開啟民智的新文學詩作,最突出的特點,當數其譯詩語言中選用淺近的文言。本來,傳統文言是指自漢代司馬遷、班固、唐宋八大家、明代歸有光、清代桐城派沿襲而形成獨特體系的古文。晚清時期,正如著名學者錢鐘書所認為的那樣,梁啟超、馬君武選用的語言不是傳統的古文,也不是純粹的白話。易言之,其時的文言有別于嚴復沿用的桐城古文,其時的白話有別于五四新文化時期的白話。因為梁啟超、馬君武的文學語言觀是二元的:既維護文言,又不排斥白話。可見,梁、馬的語言是較通俗、富于彈性的文言。其中選用的語言保留著若干“古文”的成分,卻比“古文”自由得多。在這里,若干“古文”的成分是指譯文中保留著少量淺近的文言詞語(王秉欽,2004: 83)。由此可見,馬君武的譯詩語言沖破傳統古文森嚴的文戒,大量的白話口語和外來語匯穿插其間。一言以蔽之,馬君武譯詩語言是傳統文言的一種進化,是文言向白話的一種過渡,抑或是文白雜糅的一種居間。
4. 結語
回望中國近代西詩漢譯史,晚清著名詩人、學者、翻譯家馬君武的漢譯詩,可謂是戛戛獨造。由此催生的中國新詩的發生,當在19-20世紀之交的詩界革命至五四文學革命的二十年間(許霆,2008: 219),可以推知,其歷史跨度正與馬君武以文言與白話居間體為語言載體譯詩的時間相疊合。在民族危亡的關頭,以梁啟超、馬君武為代表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疾呼“啟民智”、“新民德”,以詩歌創作與譯詩來“新民”,以詩體革新與語言革新來推動詩歌現代化,以“歌”、“曲”、“辭”等為體裁的歌行體詩作或譯詩,催生了“從舊體詩演變為五四新詩的一種過渡形式”(龔喜平,1985)。緣于此,馬君武在其漢譯詩中選用的語言,自然呈現文言與白話相雜糅、相滲透的粘著狀態。因為,譯詩者馬君武心中裝著譯詩讀者,堅持譯詩讀者才是譯詩者的服務對象。本乎此,研究者選取馬君武漢譯詩中的語言選用問題作為一個視角,考察馬君武在這一特定歷史區間所作的艱難探索,管窺中國近代詩歌翻譯史實和詩學發展史實。基于此,研究者作出嘗試,為晚清詩歌漢譯史的研究提供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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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Starting from the diction in the translated poems in the specified era, this essay exemplifies the Chinese translated poems by Ma Junwu, a famous scholar and poe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it reveals the historical relation between the translator and his Chinese translated poems, truthfully represents a history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gains insight into the research concerning the translation histo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Ma Jun-wu; Chinese translated poems; diction; Classical Chinese; vernaculars
作者簡介:萬兵,男,碩士,寧德師范學院外語系副教授,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晚清民初翻譯史研究、民族典籍翻譯研究。
通訊地址:湖南省長沙市岳麓區麓山路36號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1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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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謝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