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方漢奇,新聞史學家,1926年生于北京,先后在圣約翰大學、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任教,從事中國新聞史教學研究工作逾60年,所著《中國近代報刊史》《中國新聞傳播史》等成為國內新聞學院最權威的新聞史學教科書,曾被評為“共和國60年60名傳媒影響力人物”。據說,方先生本名“漢遷”,因為祖父敬慕漢代史學家司馬遷而得名。入學時為避開“漢奸”的諧音,改為“漢奇”。不得不感慨命運安排之精妙,他一腳踏進了歷史學領域,研究對象卻是新聞,厚重之外,多了一份新奇。他也是受時光厚待的老人,自如穿梭在新聞和歷史之間。正如他說過的一句話:“我什么都感興趣,馬克思的那句話,凡是人類感興趣的,我都感興趣。新聞工作者感興趣的,應該是所有人感興趣的。”
夏日的一個早晨,90歲的方漢奇先生像往常一樣在中國人民大學校園散步,見花園里的月季開得姹紫嫣紅,他駐足拍了一張照片,隨后給遠在美國的兒子發微信:“今天早上的人大小花園仍然春意盎然。”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方老都在書房中度過。這里四壁皆書,從地板直達天花板,并向過道蔓延堆砌。只留下一方書桌用以工作,一個沙發用以待客。一天的工作從一杯清茶開始,任何人來拜訪他,也都會得到一杯香茶的禮遇。
漫畫家丁聰為他畫的肖像被掛在書房書架顯眼處。畫像之下的方先生滿頭銀發,衣著樸素。
籍貫廣東、出生在北京潮州會館的他如今說著一口京片子。若問先生是哪里人?他會回答:東西南北,中國人。
90歲了,他依舊眼神明亮,思路清晰,談吐幽默,一個段子接著一個段子。他用相機的自拍模式和來訪者合影,還給自己的微信取名“COCO”,單是這個微信名就足以讓年輕人驚詫不已。追問才知道,“COCO”是兒子家寵物狗的名字。
他總說,微信真好,能傳照片,能傳語音,真是太好了。手機里的微信好友和微信群也越來越多,人大老師的群、方家親戚的群、方門子弟的群……和學生溝通論文,也時常在微信中進行。他笑說,老了老了,反而成了隨時隨地的“低頭族”。
早幾年,他還能利索地爬梯子上書架找書,到了90歲,爬不動了。他把新聞史以及和學生論文相關的書放在了書架最外側。書架上、墻上、辦公桌上有五六個鐘表,提醒著書房主人是個極具時間觀念的人。
少年時抗戰爆發,國土淪喪。他為求學四處輾轉,從北京到香港,再到上海、重慶、廣東……八年上了八所中學,理想是當一名范長江那樣的記者,沖鋒在最前沿。1946年秋天,20歲的方漢奇成為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的大一新生。校址設在蘇州拙政園,學院名師云集,新聞系主任是做過《申報》總經理的馬蔭良,馬先生是著名報人史量才的外甥;還有《前線日報》主筆曹聚仁,是媒體人曹景行之父,他給新聞系講授采訪課,向學生傳授用卡片來積累資料,這一招讓方漢奇在治學、教學道路上受益終身。
大學上到第四年,新中國成立。與此同時,方漢奇的父母家人離開大陸先后前往香港、臺灣。從此與親人“別來音書絕”,家庭出身讓記者夢化為泡影,年輕的方漢奇和一批舊時代的老報人一起坐上了上海新聞圖書館的冷板凳。上海解放后,《申報》《新聞報》兩報停刊,館址設備等被《解放日報》接管,一些老編輯、老記者需要另行安置,上海新聞圖書館因此創建,年輕的方漢奇被恩師馬蔭良介紹到這里工作。
與故紙堆打交道反而讓他的內心變得安寧。住在報館樓下,掌著資料室的鑰匙,他花費三年多的時間,細細研讀了已出版78年的2.7萬多份《申報》。沒有當成記者也沒有留下太多遺憾,新聞圖書館這座“富礦”讓他覺得多少的時間投入都不嫌多。坐得了冷板凳,守得住舊書齋,這也為他其后成為新聞史學家埋下了伏筆。
60多年之后的2016年,90歲的方漢奇將迎來他的第50名博士研究生。過往的弟子談起方漢奇的課堂,用了八個字:滿座嘆服,驚為天人。他講梁啟超,隨口就可以背出一篇千字政論,一邊背誦,一邊踱步,興之所至,旁若無人;講到一個歷史人物或事件,他能講出與此相關的正史、野史,就像劉寶瑞說單口相聲,常讓學生聽得忘了下課。方門弟子,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王潤澤曾說,方先生的課講得好極了,很多史料都在他的腦子里串成了串,隨便拎出一個點,圍繞著這個點的掌故、人物、彼此之間的關系,他全都講得清楚,不愧是歷史大家。
從圖書館到講臺,這一步走得頗為自然。工作第二年,方漢奇應邀到上海圣約翰大學兼職講授新聞史專題。這是在中國辦學時間最長的一所教會學校,有“東方哈佛”之稱。顧維鈞、宋子文、林語堂、貝聿銘、鄒韜奮、榮毅仁、周有光等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是圣約翰大學的校友。工作到第四年,《解放日報》秘書長羅列調往北京大學擔任中文系新聞學教研室主任,他相中了鄰居小伙方漢奇,問他是否愿意來北大教書。
1953年的盛夏,27歲的方漢奇回到出生地北京。自“七七事變”后舉家南遷,這一別便是16年,記憶中的北平變成了煥然新生的北京。不過他顧不得追憶童年時光,在前門火車站下車,便風塵仆仆地搭公共汽車輾轉到達北大。羅列安排他講中國新聞事業史,此時距開學不到十天。這門課還沒有一本現成的教材可用,當代革命報刊史部分更是一片空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為了講好課,他開始跑圖書館、博物館、檔案館,看了2000多本書。
那些年,燕園之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燕園之外,政治運動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1958年6月,北大新聞專業并入人大新聞系。和方漢奇一同來到人大的,還有“伯樂”羅列,以及后來成為中國新聞學界泰斗的甘惜分,敲鑼打鼓的歡迎聲很快被此起彼伏的運動號角淹沒,若干年之后,羅列、甘惜分、方漢奇都被裹挾進了斗爭的旋渦,一同關牛棚、一同挨批斗。
到1969年年底,中國人民大學被迫停辦,教工大部分下放到設在江西的“五七干校”。年過40歲的方漢奇帶著五個行李箱,再次南下。后來再回憶起當年的勞動生涯,方漢奇卻把個中滋味熬成了段子。譬如,在“五七干校”,方漢奇曾經給400個人的大隊做飯,同時也在食堂賣菜。他笑說,當年他賣菜的窗口,打菜的隊伍總是排得特別長,這是因為方大廚給的菜分量足,一勺下去不哆嗦。而旁邊賣菜的同志則是相反,“他一勺下去挺多的,然后他一哆嗦,又沒多少了。所以人家管他叫賓努親王。賓努親王愛哆嗦。”——說到這里,當年的方大廚、如今的方老先生爽朗大笑。
執教鞭的手,除了掌勺,也照樣可以揮鎬鍬、搬石頭,只在夜深時分與書為伴,聊以抵御未知的前途命運。如今人到暮年,方漢奇在生活上甚少倚賴他人,他將此歸功于多年勞動鍛煉的經歷。年屆90歲,方漢奇偶爾還下廚做飯,只是夫人黃曉芙去世以后,做飯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黃曉芙是上海老報人黃寄萍之女,黃寄萍也正是方漢奇在上海新聞圖書館時的同事。在外人眼里,黃曉芙與方漢奇是一對鶼鰈情深的伉儷,兩人相濡以沫地走過了鉆石婚。晚年時分,方漢奇的日記中多處記錄著對妻子的照料:“下樓取報時,順便為曉芙買了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偕曉芙赴如論講堂,看張藝謀導演電影《歸來》”“赴品園商店買了一枝玫瑰花,祝賀曉芙82歲生日。”
隨著2015年夫人去世,在校園里散步的身影只剩他一人。很多時候,停不下來的工作、來來往往的學生填補了生活的空白,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教過多少學生,只知道其中很多人,都已成為中國新聞事業的中堅力量。
1984年,方漢奇成為我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士生導師,那年他58歲。回顧這一生,他曾感慨,1978年以后,人生才真正開始。要是1978年以前人沒了,這輩子也就什么都沒做了。1978年,歷經動蕩之后中國人民大學復校,這一年方漢奇返回人大,春天從“知天命”之年才真正開啟。
1981年元旦,方漢奇為50多萬字的專著《中國近代報刊史》寫下了后記。這本書被稱作是 “中國新聞史研究具有界碑意義的學術突破”。之后,他組織編撰《中國新聞事業通史》,耗時13年;而后又組織寫作《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歷時超過20年。他用時間填補了新聞研究領域的多處空白,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教材的封面上、論文的作者欄中。鮮花、掌聲、榮譽紛至沓來。在他看來,當“學習是被鼓勵的、出成果是受歡迎的”,那便是人生最好的時光。
不過比起皓首窮經做研究,他更享受的還是三尺講臺。專業領域數十年耕耘,讓他有資本成為學校里最受歡迎的老師。他卻說,“課講不好的老師,該打屁股”,但是,“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學問不是你一個人都能做完的,讓年輕人接著做。我作為這個學科的一個時間段的工作者,我就站好我自己這班崗。”
在后來人的眼里,默默站崗的老師,已將自己站成照亮中國新聞史研究的一座燈塔。不過很多人并不知道,為了站好這班崗,他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做了10萬張資料卡片,后來他把這些卡片悉數捐給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書房里原先存放卡片的數十個小抽屜,被清空后換上了標簽:文具、小工具、空調遙控器、電腦硬件、相機、眼鏡……
如今,一兒一女定居國外,方漢奇大多數時間都在校園里,過著極為規律的生活。偶爾走出學校西門,穿過一道過街天橋,去城鄉倉儲超市采購生活用品。年華似水,校園里永遠不缺少青春的面孔。90歲人,終難逃歲月的侵襲,他每天吃八種藥維持機體的運轉;但歲月似乎又從未讓他真正“老”去,他依然目光敏銳、思路清晰。他還在繼續寫著日記,不是用紙筆,而是用電腦。他是國內最早的一批網民,在微博上收獲了160多萬粉絲后,他選擇告別。為何告別?他的理由是:“我主要是了解一下它是一個什么樣性質的傳播手段,到了那個程度就收攤了。我不想賺錢,我也不想再花時間投入。我喜歡看書,看書是一種快樂,我想多看點書快樂快樂。”
書房外擺著的一架舊鋼琴,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鐘表發出的滴答聲,安靜地提示著時光的流逝。百米之外的蘇州街、更遠一點的中關村創業中心,時代洪流滔滔向前。老人方漢奇還是會時常想起少年時的烽火連天、青年時的躊躇滿志、人到中年的風云突變、暮年時分的只爭朝夕……
相關鏈接:方漢奇先生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指導教師,校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顧問兼學術委員會主任,同時兼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吉林大學、安徽大學、河北大學、河南大學、廣西大學、遼寧大學、蘭州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廈門大學、暨南大學、廣州大學、新疆財經學院等十六所大學新聞傳播院系的顧問、兼職教授、課程教授、首席教授,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名譽院長,中國新聞史學會名譽會長,吳玉章獎基金會委員兼吳玉章獎新聞學評審組召集人。1991年起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現為中國報業協會集報分會顧問。主要著作包括:《報刊史話》(1979年中華書局出版);《中國近代報刊史》(上下冊)(1981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報史與報人》(1991年新華出版社出版);《中國新聞事業簡史》(主編兼撰稿人,1983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國當代新聞事業史》(主編兼撰稿人,1992年 新華出版社出版);《中國新聞事業通史》(共三卷)(主編兼撰稿人,1992~1999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新聞史上的奇情壯彩》(2000年華文出版社出版);《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 》(共三卷)(主編兼撰搞人,2000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國新聞傳播史》(主編兼撰稿人,2009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大公報百年史》(主編兼撰稿人,2004年7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方漢奇文集》(2003年10月汕頭大學出版社出版)。已發表的論文有《從不列顛圖書館藏唐歸義軍進奏院狀看中國古代的報紙》《中國近代傳播思想的衍變》《一代報人成舍我》《章太炎與近代中國報業》《中國新聞傳播事業100年》等130余篇。
1980年被評為校先進工作者。1984年被評為全國一級優秀新聞工作者。 1987年被評為全國優秀教師,同年被評為北京市優秀教師。 1996年獲韜奮園丁獎一等獎。 1997年再次被評為北京市優秀教師。其個人傳記被作為辭條收入《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及《劍橋世界名人傳記辭典》《(美國)世界名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