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慶富先生的筆下,古人今人有著截然兩種面貌。古人個個羽扇綸巾、倜儻不羈神態,拄笏看山、遺身物外神情,而人物的衣折也有講究,釘頭鼠尾,高古游絲,再配之以或梅蘭竹菊、或松石雜樹式的符號化背景,滿幅的飄逸脫塵、古貌古心便呈現了出來。由此也可見識李先生在山水花烏方面的卓越。而那些現實中的人物則少了一份恬淡和耐心,多出幾分人世與公道。那些現實市廛中的人物,皆取自社會底層,雖竭蹶倒也坦然,雖窘迫而無猥瑣。言乃心聲,畫本心劃,可以觀人,也可觀時代。如此生活氣息里的形象,皆來自其敏銳目光下的迅捷筆觸。素描與筆墨之結合,乃近百年來國畫界中西融乳下的流行畫風。李先生此時飽墨濕筆式豐盈的表現,已舍明暗對比之約束,卻留了透視法則的理會。背景處早已替成了農具籮筐、宋椅板凳。
在他的筆下,古人的生活是一種詩意的存在。李先生作畫每取古人佳句,借其觸動,然后落想,進而層層畫去?!按呵锒嗉讶眨歉哔x新詩”,乃陶淵明的意緒,“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乃韓退之的心境,“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日來”,乃李太白的微忱,“折得疏梅香滿袖,暗喜春紅依舊”,乃晏幾道的情懷。畫家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文同曰:“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李先生蓋也此器局耳。人物面相皆欣然得色,略帶微笑,一副容止汪洋、方寸海納之神態,似大智慧之表現,沒有恢宏之氣度、廓然之胸襟,不會有如此之倜儻不羈、超脫曠達。其用筆彎弧挺刃,植柱構梁,筆筆有力,而無浮滑。人物衣紋處,運筆不滯,靈動行暢,徐疾輕重、轉折頓挫皆手隨意至,自然而成,予人一種清而厚之感,而“清厚要必本于心行”。最是道勁處的婉媚、剛健中的婀娜,恬淡沖和,嫻雅深致,最是妙理問的豪氣、法度里的新意,不主故常,活絡果敢,書卷氣十足,詩韻味十足。李先生的這些人物或雅士勝人,瀟灑蘊藉,或耆儒名宿,豁如慷慨,于折旋俯仰、舉止姿態處,頗有出塵逸氣。側耳松濤的陶淵明,舉懷琴傍的李太白,皆節行超逸者也,清逸俊逸、隱逸沉逸,逸縱不同,從未因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也。畫中人物如此,畫者何不然。黃賓虹曰:“古來逸品畫格,多本高人隱士,自寓性靈,不必求悅于人,即老子所云知希為貴之旨?!蹦攮懨非?、弘仁髡殘皆逸派畫家,李先生企慕仰止,悅服良久矣。筆墨乃性情之事,于依稀仿佛中,有非筆墨所能傳者也。故日如此的造理入神、得心應手,非心生于手、悠然向往者不能為,與圣賢往還可得圣賢風骨逸氣。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賢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只使筆墨,終究俗人也。書畫同源,學畫何不然。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也。
面對古人時,精神世界可追求絕對的自由,形式上也可“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人物造型可不按比例地將頭部放大,其布衣眾庶之相,渾樸篤厚,誠摯義氣。與意在筆先的古人形象不同,師造化而來的這些蒼蒼烝民,意便在筆中了。習畫當先熟后生,須從外面畫熟進去,再從里面畫生出來,若熟而不能復生,于圭臬之中,未能跳出法度之外,便會格調降低。李先生意在筆中,掩巧于拙,將大量的精力用在了對世態現實的描述上,這批作品雖市井,而無莽氣,不做作,卻也能指問清風,雅然紙上。學不可不熟,熟不可不化,化而后有自家面目,自家面目皆在生拙中寓生死。其著墨率性,諳練潑辣,五墨六彩于目無全牛中天然成趣,骨法用筆于如身使臂中似已規格。此乃李先生身邊俯仰即是的人物,也是其早年習畫之經驗使然。尤其是其衣著處的涂抹,縱橫揮斫,鋒芒畢露,躍如兔起鶻落,疾如高山墜石,雖滿紙線條,密不通風,卻無平行對稱、交叉雷同者。粗細長短、曲直方圓,似有節奏排序于樂譜,斷續疏密、頓挫折轉,似有韻律于琴鍵,元氣淋漓,精魄浩蕩,充滿了激情般的愉悅,筆中已然蘊了墨趣,墨中蔚然蓄了筆情。如他這樣經歷的畫家車載斗量,比比佇立,而未見如他這樣將水墨手揮目送、游刃有余地寫生于現代人物者也。那些強調了的特征,概括了的細節,使之看上去就是自己的左鄰右舍、街坊故舊,甚至就是你自己。同樣的莞爾微笑,今人的粲然與古人的嫣然,是否因同一種快樂,是否有同一層含意,但內中定有一些是相同相似的。
畫者,心畫也。古人今人,不過是李先生以此抒寫胸次磊落的借故,如此便不會再有上下軒輊之取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