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明代瓷器中,有一種“海螺紋”曾流行過很長一個時期。“海螺”在明代人的生活中扮演過怎樣的角色?為什么明代人會對這樣一個圖案感興趣呢?本文對其中的原因試作探討。
明代瓷器上的“海螺紋”初看大同小異,基本構圖是:中間一只大螺,周圍是蒼茫的海水。然而仔細觀察,可見其實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只能見到螺殼的“海螺紋”(圖1—圖9);另一種則是螺殼之外還能見到螺肉的“海螺紋”(圖10—圖19)。這兩種畫法,其背后的畫意應該有很大的不同。
先來看只見螺殼的“海螺紋”。這種紋樣存在的時間相對較長,早的可追溯到宣德前后,晚的出現于嘉、萬年間。從它們的畫法看,基本上是以粗疏的弧線表現螺殼外形,以細密的直線表現螺周圍的海水。這樣的畫法其實有一個明顯的意圖,就是以海水之藍襯托螺殼之白。所以,瓷畫師著力表現的應該是一種白螺,我們稱之為“白螺紋”或許更合適。“白螺”在元明清是有特定意義的,與印度傳來的佛教有關。
很早的時候,印度人就有將海螺當作宗教用品的傳統。后來佛教興起,信徒常把佛祖說法的聲音比喻成吹海螺的聲音,故海螺又被稱作“法螺”,成了佛教重要的法器之一。一些佛經更把釋迦牟尼演說佛法直接說成是“吹大法螺”。如《妙法蓮花經·序品》就說:“今佛世尊欲說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擊大法鼓,演大法義。”盡管如此,法螺作為法器,在漢傳佛教中似乎用得不多,而在藏傳佛教中就不一樣了。
藏傳佛教對法螺特別崇拜,舉行法事活動,必吹法螺。其功德依《不空羂索神變真言經》第一八卷所說:“若加持法螺,諸高處望,大聲吹之,四生之眾生,聞法螺聲滅諸重罪,能受身舍己,等生天上。”法螺有不同的顏色,其中有一種白色的、螺紋右旋的法螺,更被視作聲名遠揚大千世界的至寶。在密教中,“白螺”又是灌頂所必須的法器之一,而且尺寸也有規定,“長須五寸二分”。藏傳佛教特別看重的“八吉祥”寶物中,“白螺”也是重要的一員。隨著元明時期藏傳佛教傳入漢地,“白螺”的吉祥意義開始在漢地廣為人知,這就為瓷器中出現“白螺紋”創造了前提條件。
由于元明統治者的竭力推崇,藏傳佛教在漢地的影響十分巨大。這一點在明清生產的瓷器上明顯可見。就以表現藏傳佛教法器的紋樣而言,“白螺紋”只是其中之一,同時期單獨成畫面大量出現的還有“法輪紋”、“十字杵紋”、“梵文紋”等多種。漢人工匠熱衷于在瓷器上表現藏傳佛教法器,可能是因為對它們神奇的力量感到好奇,產生了豐富的想象和祈盼心理。比如“白螺紋”,人們在它身上寄托的應是對佛祖的敬仰和對佛法護佑的期望。
再來看能見螺肉的“海螺紋”。這種“海螺紋”存在的時間較短,集中出現在成化到正德之間。從畫法來看,這一型紋樣的海水畫得比較活,除了直線表示的海水,還有曲線表示的浪花;螺殼與“白螺紋”相似;最大的特點是螺殼的開口中,分明有活體在探頭探腦!可見,這是一只有生命的海螺。活的海螺當然不是用來吹的法螺了,它的畫意應是什么呢?
據初步研究,活的“海螺紋”很可能與一首哲理詩有關。這首詩的名字叫《浮螺得月》,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明代理學家陳獻章。《浮螺得月》全文共四句,20個字:“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東山月出時,我在觀溟處。”要理解這首詩的含意,我們先簡單了解一下陳獻章其人其學。
陳獻章(1428—1500)是廣東新會人,人稱“白沙先生”,在世時就是一位影響極大的思想家。他有一個特點,一生不寫專著以傳學說,他的思想是通過一系列的詩來表述的。陳獻章的弟子湛若水曾說:“夫白沙詩教何為者也?言乎其以詩為教者也。何言乎教也?教也者,著作之謂也。白沙先生無著作也,著作之意寓于詩也。是故道德之精,必于詩焉發之。天下后世得之,因是以傳,是為教。”正因為陳獻章是寓教于詩,其詩中有微言大義,所以湛若水專門寫了一本《白沙子古詩教解》,對陳獻章的詩進行解讀。
關于《浮螺得月》,湛若水的注解是這樣的:“賦也。此詠浮螺得月,故即螺以見乾坤之道。‘道眼’,見道之眼也。‘大小同’,言其體一也。‘寄’,猶寓也。‘乾坤一螺寄’,言乾坤之道寓于一螺之中,亦言大小一也。然非天下具道眼者,其孰能識之?故我于東山月出之時,獨觀溟海,因見浮螺而悟乾坤之理也。‘觀溟’,猶觀海。見海之浩漫洪濛而知道體之大無窮盡,即所謂道眼也。” (湛若水《白沙子古詩教解卷之下》)
按湛若水的解讀,《浮螺得月》詩的大意是:見道之眼大小是相同的,乾坤之大與螺殼之小其理也是相通的。東山月出之時,我在月光下看大海所得,與浮螺所得也是一樣的。
如此詩意,今人理解起來還是有點困難,我與浮螺所得的究竟是什么呢?應有進一步的解釋。我們接著從詩中一句“東山月出時”說下去。“東山月”其實是個典故,出處是蘇東坡作的《前赤壁賦》。賦中記道:蘇東坡與友人七月十六夜游赤壁,飲酒作樂之時,“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于是蘇東坡與友人面對長江和明月進行了一段著名的對話。當友人感嘆人生易逝,“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蘇東坡回應道:“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經蘇東坡這么一說,友人轉悲為喜,兩人繼續暢飲,直至醉臥舟中。
蘇東坡對友人的回應有三層意思:一是對世間事物以變的角度看,天地也不過一瞬間;以不變的角度看,則物我都是永恒的。二是天地之間,物各有自己的主宰,不是我的就不要去羨慕爭取。三是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誰聽到、看到就是誰的,是取之不盡的寶藏,我們應該對此感到滿足才好。這樣的世界觀、人生觀,與陳獻章《浮螺得月》的思想是相通的。“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在陳獻章這里就是“物各有道”了。“道眼”所見,蘇東坡、陳獻章,以至“浮螺”等,都是一回事。鑒于古人對“東山月”這種典故要比我們今人熟悉得多,陳獻章的《浮螺得月》才可以寫得如此簡練,留許多詩意在詩外。
《浮螺得月》一詩借蘇東坡《前赤壁賦》論道,進而論人生態度,十分巧妙,很容易引起文人士大夫共鳴。正好當時流行的瓷畫中有一幅“白螺圖”與此詩意相近,于是有好事者將“白螺圖”稍加改造,構成一幅“浮螺圖”,以宣揚《浮螺得月》的詩意。
從圖12至圖19的畫面看,“浮螺圖”大的改造有兩處:一是將海水畫得浪花四起,這是要強調螺浮在溟海海面的場景。二是畫出螺的頭部,并特別在頭部畫一個小圓圈,強調這是眼睛。為什么要強調眼睛呢?因為它不光是螺眼,也是正在“觀溟”的“道眼”!如此一來,“浮螺圖”與《浮螺得月》詩就詩情畫意相得益彰了。值得一提的是,圖10、圖11畫出了海螺的頭部和眼睛,但海水為什么仍然是直線?這正好表明它們是“白螺圖”向“浮螺圖”過渡的中間形態,是“浮螺圖”還不成熟的一種構圖。
“浮螺圖”與“白螺圖”還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浮螺”不是一定要畫成白色。畫成白色可以借此表示這是月光下的螺,當然不錯,但現實的海螺更多的是有花紋的,或者是深色的。所以如圖18、圖19這樣的“浮螺圖”,把螺殼點綴上花紋,甚至畫成青色也屬合理。這在“白螺圖”中,有違畫意,是絕對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