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時,天光柔和下來,月牙像小白帆,浮出薄云,遠遠地豎著,有顆星星像掛在帆尖上的燈。
風拂過,淺黃的樹葉在初秋的園子里飄。我在園里的草地上,放好案板準備切牦牛肉給狗狗們吃。
溪水很急。那只金色的小銅鈴,掛在轉經亭的橫梁上,水流推轉經筒。
經筒每轉一圈,就碰響銅鈴,清脆的銅鈴聲長長地回響,黃昏更恬靜了。
藏獅狗桑珠和藏獒頓珠安靜地臥在轉經亭外的草地上,遠遠等待著它們的晚餐。
它們是我忠實的衛士。每天,它們會自覺分工,通常是藏獒頓珠守在院門口,桑珠守在樓房門口。天一黑,桑珠和頓珠會變得格外兇悍,院墻外稍有動靜,它們都會徹夜不眠地吠叫和奔跑著……
我深愛我的藏獒頓珠和藏獅狗桑珠,但我還從來沒向它們表達過,沒來得及說出來,可藏獅桑珠就要被人帶走了……我切著鮮嫩的牛肉,我想在藏獅桑珠離開前的這幾天再讓它吃胖些。記得三年前,它初來我家時瘦骨嶙峋,肚子癟癟的,四條腿又細又長,身上的長毛耷拉著,像是一只流浪狗。
那天,我請來獸醫給它體檢。獸醫掰開它的牙齒看,它乖乖站在原地不動。陽光照耀著它的雙眸,我看到那里面清楚地印現出我的身影。我笑我和藏獅狗桑珠了,它也輕輕搖搖尾巴。這時,我聽到獸醫和帶桑珠來的人說:“藏獅實際上比藏獒更珍稀,快絕種了,這種狗智商極高……”
“我花了六千多元買來的,過兩年可以賣到七八萬。”那個帶狗來的人笑道。
桑珠不開心地低低叫了兩聲,聲音細細長長的很是嬌嗔。我忙給它端來水,心想,除了智商和身價,他們人能看到桑珠的心嗎?但桑珠肯定是能看到他們的人心的……
溫煦的陽光照在桑珠身上,桑珠四腳朝天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獸醫臨走前對我說桑珠是少女,兩歲多,身體嚴重營養不良。
桑珠在草地上打滾玩,我撫摸著它稀疏的長毛,心想得給它洗個澡,修剪一下長毛。那一刻起,我已忘記藏獅狗桑珠是別人買來寄養在我家的,終有一天會被再帶走販賣。
二
我切好牛肉摻在糌粑里。桑珠和頓珠慢慢過來了。我調的餐,它們會吃得干干凈凈。
我給桑珠盆里放的肉要比頓珠多。它要走了……想著,我的眼睛有點濕了。桑珠來家里三年多了。它還沒生過孩子。去年冬天,看到它越來越胖的肚子,我以為它懷孕了,忙找來舊牛毛毯子,在它的狗圈前釘好當避風的門簾。每天還熬骨頭湯給它,還另外加餐。到了來年開春時,我還在傻傻地期待,哈,后來才明白桑珠只是發福啦。
桑珠和頓珠等我走到一旁,才低頭慢吞吞地吃飯。它們從不爭搶食物,不為搶一塊肉打架或撕咬對方。它們這方面的修養像是天生的。并且,""" 我開車外出時,院門大開著,它們也不會跨出去半步。它們像一對遁世的愛侶,在靜僻的小園里,在晨光和婆娑的樹影間從容地生活著,像在演示著我多年的人生夢想……
三
狗狗嘎瑪就完全不一樣了,為了追逐愛情,它多次離家出走。
嘎瑪是條棕紅色土狗。身材矮胖又長。嗖地竄過草叢時,像只紅狐。
這天,狗狗頓珠和桑珠吃過晚飯,在園里跑,在樹叢里嗅,在草地上互相咬、打滾玩。突然,遠遠的,我看到一個狗鼻子從大門底下伸進來,然后,一雙星星般亮閃閃的眼睛露出來。
“嘎瑪?快來,來!”我驚喜地喊。
藏語里星星叫“嘎瑪”,給它起這名,除了它那雙靈動的眼睛,還因這些年,它帶給我星星一般數不清的快樂。
我叫著嘎瑪跑去時,感到身后頓珠和桑珠沖來了。
藏獒頓珠一只眼是白色的,據說能看到魔鬼。它身高兩尺多,嗓音洪亮,吠聲可傳到兩公里以外;藏獅狗桑珠這幾年也長得很高大了,飛跑時,滿身的長毛飄起,像翅羽在翔動。
小嘎瑪嚇得夾起尾巴扭頭就要跑。
其實嘎瑪很早前先到我家。桑珠和頓珠后來我家,但它們依仗自己優良的品種一直欺負嘎瑪。
為了協調它們的關系,我白天放嘎瑪在園里玩,天一黑關嘎瑪,再放桑珠和頓珠出來。
有時,嘎瑪可能出于好色或好奇,它會小心地靠近長毛美女桑珠,在桑珠的鐵籠外面打轉,把鼻子伸進去嗅聞里面的桑珠。晚上頓珠出來后,嘎瑪就慘了。頓珠直接沖向關嘎瑪的鐵籠,在外面憤怒地狂吠,好像恨不能把嘎瑪撕碎。那時嘎瑪縮在狗籠子里全身顫抖,我真擔心它會嚇出心臟病……
我轉身慌忙擋住頓珠和桑珠,一面大聲向屋里呼救。保姆總算跑來了。她一手抓住桑珠脖子上的皮圈,一手緊攥頓珠的尾巴,把它們拽進了鐵籠。
小嘎瑪沒有錯。我撫摸著它。它瘦多了。
“壞小子,找到女朋友了嗎?不要再跑了,小心外省來的民工把你吃掉!”我對它輕聲說著,它都能聽懂。它內疚地扇動著圓圓的耳朵,趴在地上,喉嚨里發出低鳴,不好意思地朝我搖尾巴。
就在幾天前,我還去找過它。娘熱鄉的小孩告訴我,它在山下社區的樹林里。
樹林里靜悄悄的,我四面叫著嘎瑪。
林子深處傳來樹葉瑟瑟的聲音,嘎瑪夾著尾巴朝我跑來了。
“你玩瘋了吧?壞蛋!”我蹲下來正罵它,保姆舉起鐵鏈想套嘎瑪的脖子。嘎瑪跳起來朝保姆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嘎瑪又跑了。
好在嘎瑪的牙并不鋒利。保姆沒傷。我們從樹林里失望地出來,一個女人開門喊道:“你們是那狗的主人嗎?”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嘎瑪夾著尾巴朝山溝里跑去。
我點點頭。
“它成天守在我家門口,趕也趕不走。”
說話的女人又肥又壯。從她堵著門的縫里,我看到一條小藏獅被粗粗的鐵鏈牢牢鎖在樹下,可憐巴巴的眼神朝我們望。
我立刻明白嘎瑪離開家的全部原因:它愛上了胖女人家的小母狗。我白了胖女人一眼走開了。嘎瑪又不是圈養的寵物,追逐愛情是它的權利……
我兒子旦拉拿來一坨肉喂給嘎瑪,嘎瑪跳起來接住一口吞下,像是噎住了,它跑到小溪里喝水。我們回屋吃晚飯時,嘎瑪從大門底下爬出去又跑了。
我沒再去找它。與其茍且一生,不如鋌而走險。
只是我和兒子,望著大門下面它蹭出來的那個淺坑,常常希望它會突然回來。它和我小時候養過的巴珠長得太像了。
四
巴珠也是本地土狗,是女孩。它長著一身黃色短毛,身材也是長長的,矮矮胖胖。
每天我上學時,巴珠送我到單位門口,我放學回來,它一定會等在那兒。那時,拉薩野狗多極了。晚上,全城野狗此起彼伏地吠叫,像是滿城哨兵,我就安心地睡著了。
西藏傳說狗曾把自己得到的青稞種子銜給我們人,我們人才有了糧食。狗在藏族人心目中是恩主。每年到狗求偶季節,拉薩城里到處都在上演它們的愛情劇。我家門口,每天有五條以上的公狗不分晝夜地守候著。
當我推開院門,巴珠邁出去,那些熱戀中的公狗立刻“起立”,深情凝望著它們的夢中情人。巴珠經過它們時,昂頭挺胸,很是冷艷!
但巴珠竟也懷孕了。它的肚子圓圓鼓鼓的,常趴在地上睡覺,懶洋洋地不愛理我。那年初冬的一天,院子里落了一場雪,巴珠踏著雪地上的樹葉跑出來,后面還跟了兩條搖搖晃晃的小狗狗。
“巴珠生孩子啦!”
我朝樓上的爸爸媽媽喊著,一面蹲下來抱它的小狗崽。小狗崽已經睜開眼睛了。它們毛茸茸,圓滾滾,身上黑白兩色,好可愛。
那是巴珠第一次做媽媽。以后巴珠每年一窩還是只生一到兩個狗崽,都是黑白王子或公主。爸媽肯定巴珠說,它愛的一直是同一條公狗。
在巴珠情有獨鐘,自由戀愛的日子里,我也在散發著馬蘭花香的童年里,和它一起長大。但我讀小學五年級時,“文化大革命”更加潮涌,家養的狗狗也在劫難逃。
五
那是一個陰霾的中午,巴珠又跑去了單位食堂。
它常跑去那些單身漢的餐桌旁,向他們作揖獻媚,在他們的逗笑中,巴珠會得到很多骨頭和肉,有的阿姨甚至給它吃我們小孩子都眼饞的巧克力。
這天中午,巴珠不知這個單位一夜間已有改變。當它天真地立起身,向平常愛它的人們致意時,有人提議打死它。
那人尖利的聲音像匕首剛一拋出,巴珠立刻被一個小伙子飛起一腳踢到了墻角。在巴珠的慘叫中,人們似乎更亢奮,丟下飯碗開始追它。
它被逼到伙房的一個旮旯兒里,無處可逃。有人順手從火爐里抽出長長的捅火鐵棒,朝巴珠捅去,但突然,在巴珠的哀叫中,那人停住了。只見巴珠一面作揖哀求,一面向人指它圓鼓鼓的肚子——
它懷孕了!
在人們愣住的那刻,我沖進去,擋在拿鐵釬的叔叔面前,大聲叫巴珠快跑。
巴珠終于逃回了我家。它躲在家里的藏式矮床下渾身顫抖著久久不肯出來。
“巴珠,巴珠……”媽媽俯下身輕聲叫道。過了半晌,巴珠才探出半個身子。它舔著媽媽的手,委屈地低鳴著。
“巴珠,你不能留在這里了,快逃命去吧……”媽媽捧著巴珠的臉,傷感地對它說。巴珠望望我,又看看媽媽,它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里含滿了眼淚。
“走吧,巴珠,他們還會來抓你的……”媽媽的雙眼也噙滿了淚水。
我和媽媽悄悄把巴珠送到外面的樹林里,巴珠夾起尾巴,慢慢轉身,跑了幾步又想回來,媽媽揮手催促它,巴珠一面跑,一面不時地回頭看我們。天色暗下來,夕陽像天上淌下來的血,染紅了遍野的馬蘭花。巴珠漸漸跑遠了……
不久,單位里的人開始熱衷于殺驢。每個周末,機關大院十分熱鬧,他們從鄉下又買來了一頭十分便宜的驢。開始劈柴燒火,準備殺驢改善伙食。記得當時他們曾對我父母說:“天上的龍,地上的驢是最好吃的。”
但除了人自己付出勞動養下的牛羊和少量的豬肉,父母從小教誨我們不要再貪吃其他生靈,我們當然是不會吃的……這天晚上,曾拿捅火釬想要捅死巴珠的那個四川叔叔端了一大盤涼拌驢肉跑來了我家。他很年輕,端肉的手粗壯有力,上面鼓起好多青筋。
“扎西阿姨快嘗嘗,食堂剛拌好的涼拌牛肉!”他說牛肉時朝一旁咽口水的我擠了擠眼。
“你拿回去讓他們吃吧,我知道這是驢肉!”媽媽皺著眉頭,“不吃不吃!”正說著,突然,巴珠出現在門口。幾個月不見,它的黃毛變成了棕色,四條腿也變得細細的。它搖著尾巴,朝我們輕吠。那個叔叔見到巴珠愣了片刻后,堆起笑從盤子里拿起幾片驢肉扔給巴珠:“別怕,我們不會殺你了!”
我和媽媽怔怔地望著巴珠,有些不知所措,巴珠躲過扔向它的驢肉,一下子跳到了媽媽的懷里……
躲過劫難的巴珠,不知它可憐的孩子生在了哪里。從那以后,它每年仍會專一地為那條神秘的“黑白國王”生一到兩個黑白王子或公主。記得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個晚上,傾盆的暴雨下了一夜,巴珠在雨夜里,在我家放自行車的倉庫里生下了它最后兩個黑白小孩。那晚,多么凄慘呀,不等外出的巴珠回來,保姆不小心帶上了倉庫的門,可憐的巴珠竟在雨里刨了一夜的門,雷雨聲中,我們都沒有聽到巴珠的哀泣。第二天一早,剛生產的巴珠,倒在了倉庫的門外,當天中午就死了。從此,我們很久不敢再養狗。還因為,巴珠死后,拉薩開始了一場又一場大規模的滅狗運動。
先是組織民兵在夜里行動開槍射狗。但很多老百姓悄悄把成群的野狗轉移到寺院的領地。滅狗的方式又改變了:他們把野狗集中起來在拉薩北郊建立了養狗場,把公狗母狗分開飼養,要它們自然滅絕。但每夜,夜夜傳來狗狗們凄厲的哭喊,據說那個看狗的老人,他的心快要被狗哭得破碎了。某個深夜,老人再也無法忍受,他和百姓一起打開柵欄,釋放了所有被囚禁的狗……但卻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拉薩的狗卻神不知鬼不覺,仿佛一夜間奇跡般消失了,就連家養的狗,一不小心外出,也會失蹤。還有拉薩街上的放生羊、野驢和近郊的野獐子、成群的藏羚羊也都消失了。街上,經常看到貓和老鼠共同的尸體,它們都死于毒藥,并累及覓食的其他動物,比如野兔、飛鳥,也紛紛死去……
六
直到2000年,我從拉薩搬到了娘熱鄉,有了一處寬大的園子,才小心翼翼地再養起了狗。
這時養狗,已是一件需要十分慎重的事情。一定要用鐵鏈子把狗牢牢拴好,否則一旦跑出門外,不是中了死老鼠的毒,就會被拐賣失蹤。
那時朋友分別送給我兩條狗:一條是純種的藏獒公狗納日,一條是藏獅和藏獒雜交的后代——母狗卓瑪。記得卓瑪初來我家時不過一歲多,也許是藏獅的遺傳,它大大的腦袋上毛長得很長,但身上黝黑的毛很短,又像藏獒。它膽子很小,大概從小被關在籠子里飼養,沒見過世面,見到死老鼠也會嚇得連連后退。要是陌生人進來沖著它大吼幾聲,卓瑪更是嚇得夾起尾巴連連哀叫。但沉默寡言的納日可不一樣,它十分健碩,不會無故發出一聲多余的吠叫。一旦陌生人進來,它卻會把鐵鏈掙斷了撲上去撕咬。它本該在北方草原上護衛羊群,和烈馬一起奔跑,和狼群勇猛戰斗,但來到我家小園,它失去了戰場,像在圈養的溫柔鄉里度日,很少能展示它的威猛。而不等我更多地了解它,更多愛它,它只在我家度過了短短一個冬和春……
記得那是初夏,園里的花剛剛綻放,四處彌漫著淡淡的芬香。我推開窗,花瓣兒的影子就隨著陽光涌了進來……斑斕的光影中,我突然看到一片黑色在艱難移動,是納日,它步態蹣跚地朝溪水邊走去,一面不停地嘔吐,再低頭在小溪里飲水,但又吐了……納日像是中毒了!我驚愕地望著它,肯定它是誤食了被毒死的田鼠。拉薩當時還沒有給狗看病的醫院,我從樓上跑下來,眼巴巴地看著納日的肚子一點點地癟了下去。中午,納日不再喝水了,它緩慢地走到園子中央洼下去的那塊橢圓形的草地里躺下來。長長的茅草已結滿了草子,在陽光中泛著銀光,四周靜極了,在納日微弱的氣息中顯得虛無縹緲。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著,到了黃昏時分,當漫天的星光開始在草尖上閃爍,納日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它安詳地停止了呼吸……
我們把納日埋在了園子外面那片荒地里的楊樹下,心里格外傷感。納日死了,它雖然并不畏懼死亡,但這樣兇猛的藏獒,竟會被一只中毒的田鼠奪去性命!真正的兇手該是人類,人可以任意殺死任何生靈,但又如何能幫助一個生靈死而復生呢……
卓瑪已等在了門口。它夾著尾巴,雙眼里滿是哀傷,它的大哥哥納日走了,納日沒來得及等待卓瑪長大,一塊兒生一堆可愛的孩子,先走了。
我撫摸著卓瑪,哽咽地叮囑它說:“不要亂吃東西,要好好活著!”
第二年,卓瑪長到了兩尺多高。它在園中奔跑著,黑黑的毛在太陽下面閃閃發亮。“黑珍珠公主!”我對旦拉說,瞧它,它多像驕傲的公主呀!
卓瑪的變化不只在外表,它像是知道了我和旦在漫漫長夜里母子相依的孤單。它繼承了藏獅狗的聰慧和善解人意,發揚著藏獒的忠誠和兇猛,變得格外警覺和具有責任感,每天寸步不離地守在園子里,晚上,徹夜不眠地巡邏奔跑著。當我和旦正在因為擁有這樣一個衛士而驕傲時,一天,不幸的事發生了:旦的兩個女同學到家里玩,卓瑪狂吠著,先從鐵籠子的小方格里擠出了腦袋,然后身體竟也奔了出來。它朝其中的一個女孩撲去,把女孩壓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我和旦沖過去好不容易拉住它,只見小女孩的腿上咬了兩個血窟窿,送到醫院縫了十一針!從此,我們重新旦那和卓瑪整修了鐵籠,只在晚上放卓瑪出來,但卓瑪幾次從水溝里爬到外面咬凌晨早讀的學生,引起了村民的公憤。一天,十幾個村民拿著鐵鍬和鋤頭來到我家門口,揚言要打死卓瑪。借住在我家的尼姑打開了小門,我躲在二樓往外望去,只見村民們氣憤地指著我家的石樓說:“你們家有什么金銀財寶啊?!養這樣兇狠的惡狗!”
尼姑是康區人,不大聽得懂拉薩藏話。只見她躬下腰,雙手恭敬地朝上連聲應道:“是的,有的有的……”我在樓上看著不禁笑出了聲。這時卓瑪的狂吠已經到了極點,我忙下去向村民們道歉,保證管好卓瑪。
我們在溪水的入口和出口處重新加固了鐵柵欄,又把園子所有的旮旯兒檢查了一遍,確信卓瑪不能擅自跑到園外了,才把它放出來。被關了很久的卓瑪急忙沖向了樹叢。因為,無論在狗籠里待多久,愛干凈的黑珍珠公主也不會在自己的宿舍里隨地大小便。
卓瑪孤單地生活了一段后,狗狗酋長和嘎瑪先后到了我家。
酋長是純種藏獅狗,它脾氣非常溫和,任隨卓瑪搶它的狗食,也不咬嘎瑪。我有朋友來時,不用關酋長。它像我家的迎賓狗,殷情地搖著尾巴迎接客人,舔客人的腳。它還非常聰明,無論用什么辦法把它拴起來或關起來,它都會沉默地低著頭,一動不動地思考。一會兒,就會看到它已經掙脫了束縛。有時我根本看不出來酋長是從哪里鉆出狗籠和掙脫枷鎖的。
卓瑪和酋長像天生的一對,身高身長都差不多,性格也互補。公主卓瑪任性而剛烈,酋長溫柔而寬容。它們每天在陽光下嬉戲,我真希望它們快些生下一大群可愛的小狗狗。而嘎瑪那時還小,又是土狗,驕傲的公主卓瑪是不會看上它的,每天,它只有跟著我和旦拉跑前跑后的份兒。酋長和卓瑪都不理它。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這年秋天,我要前往魯院進修半年,我把旦拉托付給姐姐,留下足夠的糌粑,把三條狗交給了老尼姑照看。時不時的,我惦記著旦拉和三條狗狗,在我心里,它們也是我的孩子。六個月后,北京在大雪中一派嚴寒,我終于起程開始回返拉薩。在溫潤的成都,我從電話里聽到兒子可愛的童音,他告訴我,上個月姨媽和姨父帶他回了娘熱鄉,卓瑪、酋長和嘎瑪高興極了,一個勁兒搖尾巴,卓瑪還撲上來把他壓在地上舔……然而,當我在異鄉沉浸在對旦拉和狗狗甜美的思念中時,卻得到消息說,卓瑪在半個月前死了。
據尼姑說是有人給卓瑪送來了一大塊沒有切的牛肉,卓瑪一次全吃了,以后就不再進食……淚水止不住涌出我的眼眶。那可愛的黑珍珠公主,它死了,我過去的那段生活仿佛也隨之結束了……
回到拉薩正是藏歷新年。我把旦拉從姐姐家接回娘熱鄉,老尼姑這天出去念經了,酋長和嘎瑪默默地迎接著我們的歸來。它們搖著尾巴,低低地叫了幾聲,像是在訴說卓瑪的不幸。我們走進荒蕪的園子,推開滿是塵土的家門,旦拉的朋友旺堆和巴桑來了。他們說老尼姑把卓瑪扔在了后面的河畔。我和旦拉急忙趕去。
冬日的河床上只有淺淺的水在緩慢流淌。亂石和垃圾堆滿了河岸,我們的黑珍珠卓瑪,遠遠地,只見它臥倒在結冰的河畔,身體已經僵硬一冬了。我和旦跑過去,旦哭了。他要把它帶回家。旦的朋友巴桑和旺堆幫我們費力地拖拽著狗狗卓瑪,寒風撲面而來,新年家家戶戶房頂上新換的經幡隔著河岸獵獵作響。
“輕一點兒……它會痛的……”旦拉悲傷地喊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2005年寒冷的新年,我的孩子還那么小,我就讓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傷痛……
我們把卓瑪埋在了院墻下。幾天后,沉默寡言的酋長離家出走了。四處尋找不見它的身影,而在這個殺機四伏的世間,酋長能夠活下來嗎……
第二年夏季,像冥冥中的安排,家里又來了藏獒頓珠和藏獅桑珠。加上原有的土狗嘎瑪,我們的日子終于又像回到了從前。
而在經歷了多次和愛狗的離別后,我養狗的愿望這時不再動搖了。我不再因一切無常而懼怕,雖然后來,先是嘎瑪,它離開我們,撲向亂世,在紅塵中追逐愛情去了。我為它擔憂:它那樣貌不驚人的土狗,厄運很可能會是被外來的人吃掉……而桑珠,它也快被送來的人接走了。在這個拜金的時代,藏獅狗的珍稀注定它的命運就是被人販賣。藏獒頓珠看上去老多了,走起路來慢吞吞的,它不可能給狗販帶來好運了,就安全了……
寫到這里,我這次離開拉薩算來已有很長的時日了。常常在都市的街上,遇見被人們染得又紅又綠的各類寵物狗,我就想,假如我生活在都市的人海中,也可能只有愛狗才是最溫暖的選擇……雖然寵物狗有點像孤獨的人類自身繁衍的怪胎,但仍比人類要可愛很多……想著,我不由格外思念拉薩,思念家里的小園和我的愛狗。一別多日,不知我的藏獒頓珠、藏獅桑珠、紅狐一般的土狗嘎瑪是否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