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老屋已30多年了。
我已從一個青年漸入花甲之年。兒時及青春時期的記憶,永遠留在了那里。“工農兵街59號”,這個帶著時代特征的門牌,已成為一個家族永久的歷史符號,沉寂在已逝去的歲月中,留給人太多追思。
老屋在縣城的老街上。一棟普通的藏式樓房,臨街一扇大門,入內進深很長。一樓是豬圈和儲物間,二樓是廚房和臥室,三樓一半是露天平臺,一半是一間小屋。房子的左右及后墻都與鄰居家墻連墻,可以打開窗戶或隔著木板說話。從木板縫里能看到隔壁家。相鄰的每家屋頂可以走通。那時,家家都不富裕,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沒有偷竊,也不會有人想著去窺視別人的隱私,一切都很簡單。一到夏天,家家戶戶窗臺上栽種的各種花嬌美艷麗,成為老街的一道風景。
在老屋,我與阿婆前后生活了很長時間。
阿婆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拉姆,藏語意思仙女。阿婆善良,面容慈祥,她生育了四個孩子。我母親和兩個舅舅都有出息,是國家干部。她是一個很典型的農區婦女,個子很高、一雙大腳,潑辣能主事。聽說爺爺都虛她三分。早年務農,后來在家照顧我們姊妹幾個,料理家務,一直相隨到離世。
高原的夜空透藍透藍,天空布滿星星。每天晚上,在如泄的月光下,孩子們擠坐在大人們的身邊,聽著古老的傳說。我總是依偎在阿婆的懷里,直到睡意濃濃,才跟著阿婆回家。那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和阿婆一塊睡,一頭鉆進她溫暖的懷里,盡情地去感受她的體溫和熟悉的體味,然后沉沉地睡去。
小時候,我的父母因為工作常常不在身邊,阿婆就成了我兒時的主要依靠,她是我一生最親、最摯愛的人。老屋因為阿婆讓我留戀,老屋也因為有了阿婆才如此令人魂牽夢繞。
許多年后,當我們再回到老屋,已經是一個高中畢業回鄉的知青了。18歲的我充滿活力,帶著懵懂的理想和追求,回到老家插隊。阿婆又成了我身邊唯一的依靠。在老屋里我和她又度過了兩年半的時光,我們相依為命,同悲同喜。這是我此生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歲月。之后在我的生活中,再沒有過那般讓人依戀的感受。阿婆是我的精神支柱,每當我收工回來,遠遠地,就能看見阿婆在門口等我,身影孤獨,單薄。一看到我,外婆總是滿臉歡喜,邊給老街坊們打著招呼,邊牽著我的手往家走。
晚飯時,我和阿婆喜歡喝點酥油青稞酒,阿婆說酥油酒可以解乏又補身子。三分酒意后,阿婆唱歌,我隨著,老屋里充滿著婆孫倆的歌聲笑語。阿婆愛唱藏戲段子和酒歌,我就是那個時候跟阿婆學會了很多藏語歌謠。晚上躺在床上,透進滿屋的銀色月光,繼續聽阿婆講舊事,那些我永遠也問不完、聽不夠的先祖們的故事,讓我至今難忘。
那時候條件差,沒有啥像樣的家具,但我總是把老屋收拾得整整潔潔。每天收工回來第一件事,打盆水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地灑,然后從頭到尾掃一遍。桌上擺上一束鮮花。一個舊式半導體收音機里,播放著那個年代的革命歌曲和新聞。那還是我下鄉時父親送給我的唯一貴重禮物。墻上張貼著幾幅那個時代的畫,其中一幅紅梅是我最喜愛的,一直沒舍得換。老屋在我和阿婆的打理下總是充滿生機和溫馨。
一次,生產隊上山拉木頭,下山時,我一不留神倒在陡峭筆直的溜槽中,身后拉著的十幾根木頭頂著我,以飛快的速度推著我朝山下沖去,這個時候誰也救不了我,一直沖到離溜槽出口不遠的地方,才慢慢卡住。當時我已經嚇得面無血色,整個背部被搓得血跡斑斑,火辣辣地疼。回到家,我傷心地哭著,阿婆和我一起哭,一邊幫我搽傷,一邊埋怨我爸媽太狠心,說咋個讓娃娃受這個罪?老屋很靜,屋里充滿著淡淡的哀傷。
老屋的命運在1983年的地震中徹底改變了。重建規劃時老屋拆遷了。新址重建后的房子又過給了一個親戚,不再屬于我們。
老街依然在,還有老街上那條清澈的小溪。今天的老街煥然一新,已是另一番景象。而我記憶中的老屋永遠消失了。阿婆也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在為這座城市的新生欣慰之余,內心也為老屋的命運嘆惋,猶如隨風飄落的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消失了。追思中,獨自體味一份淡淡的失落,一絲綿長的掛愛。除了老屋的主人,沒有人在乎它的存在與消失。也許這就是變遷,新的事物總是不可阻擋地來臨,該逝去的必然逝去,該延續的依舊在延續·····
老街、阿婆、老屋,永遠是我人生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