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母親走了，走時六十九歲，我們一直希望她能熬過這個坎，熬過了她就能活到九十歲，可天不如人愿，她終究還是離開了。我們就那樣看著她合上眼睛，看著她停止呼吸，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把我們的五臟六肺撕扯著，攪拌著。

母親走時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沒有怨恨，沒有牽掛，沒有了愛與恨，不聽我們的喊叫，不理會我們的悲傷，就那樣靜靜的閉了眼，停止了呼吸，安詳?shù)萌缤焖；蛟S，她是歡喜的，因為在那一個世界里，必是沒有疾病，沒有分離，沒有死亡也沒有痛苦的。

我們輕輕的替她擦洗了身子，換上了老衣，點上了香蠟，燃起了紙錢，母親就躺在那兒，任由我們的悲傷覆滿全身。所有的程序在年長者的指導(dǎo)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可當(dāng)我看著白布覆身的母親被抬上靈車，然后被面無表情的焚化工推進焚燒爐，最后再變成了一堆白骨后，開始厭惡起這樣的人生來。雖然，我是知道的，人終有一死，人活著就是奔著死亡去的，可當(dāng)我最親最親的人就那樣子躺著，就那樣子被焚化，就那樣子被掩埋的時候，我依然沒辦法接受這樣的離別，突然間，我們便成了沒媽的孩子，我心里充滿了憤恨，可我不知道該恨誰。女媧造的人，她在造的時候就想不到這種分離的痛嗎？盤古開的天地，他在開的時候就沒想過讓世間萬物永生嗎？然而我更應(yīng)該恨自己，四十年了，我陪在母親身邊的日子又有多少呢，曾幾何時，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遠離她，我總覺得她會一直一直呆在那兒的，可轉(zhuǎn)眼間凄苦一生的母親就這樣子離開了我們，任由我們哀嚎，任由我們悲傷，任由我們自責(zé)，她都不再理會了。

終于，母親任由我們的安排躺在了為她選的陵園里，環(huán)境很好，有假山，有噴泉，有小橋流水，還有許多長青著的樹木，好得跟公園似的。我們猜想：母親是會感到欣慰的吧。可就當(dāng)我離開陵園的時候，心里竟然不安起來，失明多年的母親就這樣子被我們孤零零的寄居在那兒了，她必定是會孤單也會害怕的吧？陰陽兩隔，她的魂魄還能找到我們嗎？于是，我的悲傷與內(nèi)疚侵蝕著我全身每一個細胞。

【2】

母親的一生很少快樂過，她偏執(zhí)得覺得造成她痛苦的根源就是父親，所以她整天的跟父親吵鬧，家里，車間里，路上，到處都是她的戰(zhàn)場，后來她又覺得我們的存在才讓她終其一生也不能擺脫這種痛苦，于是她一面愛著，寵著，一面又憤恨著，委屈著。她總是和父親吵，和我們吵，和車間里的同事吵，和鄰居吵，她用著各種低俗的語言和別人對抗，她不停的發(fā)泄著自己的委屈與憤恨，她不快樂，以至于身邊的人也不快樂。懂事后的我，越發(fā)的不喜歡母親，甚至于有些厭煩她，自然的也就不去跟她親近。小時候的我總是沉浸在我自己編織的夢想里-------我必定是父母撿回來的，終會有一天，有一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氣質(zhì)高雅的夫婦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親愛的寶貝，我們來接你了。而我一定會頭都不回的跟著他們離開。

年少的記憶中，母親是極其寵愛姐姐的，因為她失去兩個孩子后才有的大姐，照相機，收錄機，電視機，在那個年代還算是稀罕物，可就是因為姐姐喜歡，母親不顧父親的強烈反對仍固執(zhí)的買了回來，后來，因為妹妹長得比較乖巧，嘴又甜，于是，母親的注意力又到了妹妹身上，而我竟然欣喜著自己的被忽略。

母親個子不高，1米53吧，我記得自己唯一一次跟她去她工作的地方-----選毛車間。母親把我們帶到一個角落里，讓我們自己玩耍，我看著個子小小的母親跑著去車間倉庫拖過來一個毛包子，很大一個，以至于我們根本看不見母親，只是看著那個毛包子在移動，母親終于拖到了她的位置上，開始分揀，一等的，二等的，三等的，次等的，每一種都要放在不同的筐里，毛包子里有牛糞，有小石頭，還有木簽，她都得一點點的分開來，到了最后還要一筐一筐拉過去交給檢驗員，我永遠記得母親拉過去時卑微的樣子，檢驗員用一種高傲而不容侵犯的姿態(tài)指點著，母親拉回來又再拉過去，好不容易才交差。那個時候我太小，根本不懂事，我的眼里看不到母親的辛勞，只看見了她那卑微的笑臉，我覺得卑微的母親讓我覺得丟臉。

母親其實也是很能干的女人，在那個年代，一家五口人的生活，都靠著她張羅，在我的記憶中，除了遭受一些冷眼外，我們從未曾嘗到過饑餓和寒冷的感覺。即使在她失明后的十幾年里，她都是自己給自己織毛衣，自己做飯，每次我們回去的時候，她都會不厭其煩的給我蒸上一鍋米飯，切好土豆絲，最后再摸索著把廚房收拾干凈，如果有哪一次她的飯煮軟了或是硬了，她就會不安一晚上，我們卻總是安之泰然的享受著這一切。母親有時候也會為了一些小事跟我們大發(fā)雷霆，她照舊撒潑打滾，我們照舊的開始埋怨有這樣一個母親。

我常常惹母親生氣，有一次，母親氣極了，她指著我罵道：我怎么生了你這樣一個不知好歹的孩子，早知道你是這樣的，我一生下你來就把你掐死，免得這樣來嘔我。而我也毫不客氣的回應(yīng)道：我還真希望你把我掐死，那樣子我就可以投胎到別人的家里，我討厭死你了，死都不想當(dāng)你的孩子。母親被我氣得不行，于是通宵達旦的開始哭訴著她的悲痛往事，哭訴著她為了我們?nèi)齻€放棄了原本應(yīng)該屬于她的美好生活，而年幼的我沒有一絲自責(zé)于不安，我只想狠狠傷她，而我的怨恨來自于何處？難道是因為她給了我生命？

[3]

母親去世前三個月從內(nèi)地回到康定，原本是回來避暑的，誰也不曾想到，一回家便倒下了。醫(yī)院里的那個下午，醫(yī)生叫我去了辦公室，他告訴我，母親心肺功能已經(jīng)衰竭，腎臟也很不好，讓我們做好思想準(zhǔn)備，這樣子的病人很容易就突然的停止了呼吸。突如其來的結(jié)果讓我有些懵了，也有些接受不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就成這樣了，心猶如被什么東西揪住沒辦法呼吸。醫(yī)院的走廊因此格外的長，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我才走到病房門口。斜靠在門邊，看著病床上不停叫嚷的母親，她不肯輸液，說手腳麻得難受，她要回去。我過去輕輕的拽著她的手開始了毫無章法的按摩，那雙手變得好小，手上有些老年斑，青筋突兀著，究竟是從什么時候母親的手變得這么的蒼老，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那種自責(zé)加劇了我的痛苦，眼淚就那樣子順著往下淌。

醫(yī)生建議我們讓母親出院，因為對母親這種狀況，醫(yī)院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我讓自己狠狠的哭過一場以后，就告訴自己不哭了，我得陪她熬過這些剩下的日子，那個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很虛弱了，吃喝拉撒都得伺候著，可我們畢竟還是有媽媽的孩子，我的心是歡喜的。剛開始的時候，母親還能按時吃三頓飯，每頓飯還能吃下半碗來;母親還能在我們的攙扶下在桶里大小便，后來母親越來越?jīng)]有力氣，只能用尿布了;母親還能叫我們的小名，還會表達她的不如意，后來她取下了她最離不開身的助聽器，不再聽我們的說話了。那些日子姐妹們都盡可能的守著她，因為我們終于肯面對事實，母親是要離開我們了。

那些日子，我腦子里全是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我六七歲的時候得過一個怪病，手腳的每個指縫開始潰爛，不停的流著膿水，母親每天背著我去廠區(qū)醫(yī)務(wù)室換藥打針，我怕痛，死活不肯，于是，母親買了一些吃的逗我，她說：你打了針，就可以吃這些。有一次是買的水果罐頭，在家里的床邊，母親一勺一勺的喂我，姐姐妹妹饞得直流口水，而我得意的揮舞著包滿紗布的雙手就是不肯讓出一口來，母親一邊喂我一邊呵斥著姐姐妹妹。

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老師讓女生們準(zhǔn)備一間紅色的毛衣，到時候大合唱，我歡快的回去告訴了母親，她只是淡淡的應(yīng)了我。節(jié)日那天，母親給我拿出了一件暗紫紅的毛衣，我仔細一看，那是把我一件白色的線衣拿去染后變出來的。當(dāng)我穿著那件根本不算紅毛衣的紅毛衣站在同學(xué)們中間的時候，引來的就是一些嘲笑聲和譏諷的眼神，我恨極了母親，是她讓我如此的丟臉，那件毛衣也被我剪掉扔在垃圾桶里。

高中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很想逃離這個家了，我在住校，一星期回去一次，每次回去，母親總會準(zhǔn)備一些好吃的，還會給我?guī)弦恍Ｄ莻€時候，我們家打牙祭的時候就是我回家的時候。有一個星期，我沒回去，周一那天下午正上體育課，有同學(xué)喊我的名字，說有人找，我尋聲望去，母親居然來了，那天下著小雪，地上薄薄的鋪了一層，母親小小的個子，背著一個背簍，看到我來了，大嗓門又開始了叫嚷：周末也不回家，你在瘋啥子。我使勁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小聲點，母親仍然大聲的說：扯啥子，趕緊把這些菜和換洗衣服拿去宿舍，把你的那些臟狗皮給我抱出來，我來不及了，等會車都搭不到。我臉紅著，因為有些同學(xué)已經(jīng)在看我們了，我覺得潑辣的母親又讓我丟臉，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臟衣服放進母親的背簍，然后讓她趕緊離開。雪地里，母親的背影越來越小。從那以后我每個星期都會回家，那倒不是因為我心疼母親，只是不愿意母親再出現(xiàn)在我的學(xué)校里。

往事就這樣一幕一幕的出現(xiàn)，母親對著檢驗員那卑微的笑容，母親吃力的拖著那個高出她許多的毛包子，母親半夜里給我染毛衣，這些曾經(jīng)讓我覺得不能夠忍受的事情，在今天，居然讓我感到那么的溫暖。別人的母親再端莊，再賢惠，再有氣質(zhì)又與我何干？眼前這個卑微到塵土里的女人才是給了我生命并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的人，這個失明近二十年，耳背近三十年，脾氣古怪了一輩子的女人，現(xiàn)在突然就這樣子倒下了，我拼命的想拉她起來，她要做潑婦也罷，做怨婦也罷，只要能活下來，我便陪著她折騰。

我也終于明白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不是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不是高考時差一分上重點大學(xué)，不是你的愛情遭到背叛，不是你的友情遭到質(zhì)疑，也不是你的所有的付出變?yōu)闉跤校嬲龤埲痰氖虑椋悄愕囊恢庇X得永不會離開你的親人，就那樣子在你眼前不見了。

【4】

昨天夜里，我夢到母親了。

夢里，好大的一間屋子，我看見母親孤零零的坐在一張床邊，穿戴整齊，我湊上前去，對著沒戴助聽器的母親大聲說道：你是不是好些了？母親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我轉(zhuǎn)身對老公說：母親在那兒好可憐，父親和我們都在這里，而那里的人是不會幫她換尿布的，這幾天她的大小便又是怎么解決的呢。我去照顧母親，可好？老公很爽快的答應(yīng)了我。

醒來后，夢里的情形依然那么的清晰，我想，母親必然是孤單極了，也害怕極了，在那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看不見，聽不見，她在想我們，希望我們救她回來，可是如今已是陰陽兩隔，那種讓人窒息的疼痛又開始朝我襲來。

我想，總有那么一天，我也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的親人，我的孩子也會把我孤零零的葬在某處，我只渴望，在去往那個世界的時候，我還能住進您的懷里。

母親，若你在天有靈，我不求你佑我平安，佑我幸福，我只求你能在那個世界能健康，能幸福，再也不用經(jīng)歷這塵世的所有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