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革研究須“去意識形態兩極化”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及研究路徑上必須警惕和克服“圖譜化傾向”(亦稱“臉譜化傾向”)和“意識形態兩極化傾向”。前者主張堅持歷史學史料為本的原則,即通過大規模開掘“深部和細部”的史料,力避既不著根基又不著邊際的空談;后者則指出當前關于文革研究往“左”和“右”兩個端點上拉扯。“左”的傾向是“重要遺產”說,即認為文革具有人民自下而上追求平等的遺產價值,此屬辯護思路;“右”的傾向是集體罪錯說,即指認文革是高層政治集團的集體罪錯,此屬終極性的批判思路。兩種傾向皆充滿著濃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更令人擔憂的是與當代中國政治的趨動緊密勾聯。所以,我們主張文革研究應標示學術至上、學術獨立的原則,與各種意識形態的特征實行切割,因為研究的“內容”和研究的“立場”、研究的“方法”是可以剝離的。這就是說,即便“意識形態革命”是凸顯的主題,卻不可以是研究的引導和目的。
這是我的基本觀點。在此,我以為去意識形態兩極化有兩個向度和兩個關節點。
第一,研究文革運動時,去因參加不同派別而形成的立場和觀點(也稱“派性”)。別看文革運動過去40年了,在大大小小的文革人物,糾纏過往的人與事;牽引過往是與非,甚至沉浸于其間,耿耿于懷的大有人在。
這種情況尤其對有文革經歷的研究者來說,無形之中會形成障蔽,許多民間文革出版物,包括口述采訪都存在這種傾向。如果過多地依賴、引用這些材料,而不做“去意識形態兩極化”的處理,肯定會影響研究成果的學術價值。
第二,要與當下關涉政治路線的“左”、“右”兩路的爭論進行切割。
從理論上說改革開放是對文革運動的撥亂反正。然而當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后,許多深層次的矛盾就浮現而出了。于是,在民間,尤其在網絡上,甚或在學術界,大凡一個方針、一個政策,乃至偶然發生的一個事件、一個事故,除了官方的統發稿報道,多會引發廣泛的議論和爭辯。說到極端處,其觀點之偏執,態度之激烈,語言之粗暴,幾乎復演了文化大革命的形態(諸如“五毛黨”和“帶路黨”之類的稱謂)。
就此,我們要與當下的各類“意識形態兩極化”的政治紛爭保持距離,尤其面對一些直接關涉文革運動的話題,更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為或“左”或“右”的兩路撕裂所干擾,一定要相信:“只有學術的,才是有力量的。”
一個關節點是:“去意識形態兩極化”就是堅持“以史實探求真相,以理性總結經驗教訓”的立場和態度。作為文革史研究的學者,還關乎“本質性與多樣性之統一”的關系問題。
一個老學者告知我的例證,大概可說明問題:有這么一對父子,父親是文革前上海一高校的領導,兒子當時是小學生,現在也成為一高校的科研人員了。一次兒子在父親家翻看相冊,突然看到一張照片,是文革初父親掛著牌子被批斗的照片,再定睛一看,發現揪住父親的紅衛兵正是自己學校的現任領導。兒子很惱火,對老父親說:怎么是他,應該告到紀委去。但父親對兒子說: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留住這張照片,我心里是非常感謝他的。那天是校領導集體挨斗,掛在胸前的牌子做得又大又重。我們一低頭,胸牌上的鐵絲就直接掛在脖頸上,勒得很痛很痛。結果這個紅衛兵壓低聲音對我說,你不要動,然后趁會場上喊口號的時候,把那個鐵絲拉起來,掛在我的棉襖領子上。后來又滑下去了,又被這個紅衛兵拉上來。所以我是非常感謝他的。
其實,深入挖掘此類例證是不少的。這是“真相”嗎?如何解讀這種“真相”?
批斗確實反映了文革造反運動的本質屬性,現在又開掘出了人性良善的細節。請注意,這些細節可不是用來否定文革運動殘酷的本質,而是呈現、印證了“真相”的多面性和立體性。這就是說,探求文革運動(事件、人物等)的真相,不是浮皮潦草就可以塞責的,它還需要多角度、多側面地深入到過程中、細節中去,既把握問題的本質性,又發現問題的多樣性,并將兩者統一起來,才能求得一個完整版的“真相”。
關于這個內容的第二個關節點是:每個研究者都是有傾向的,或者說是隱性的,只是表達的取向和程度不一樣,提倡在文革研究中“去意識形態”,研究者隱性的觀點和態度難道“空無”嗎?
我以為,除了提示和警惕以外,就應該從原則和程序上來考慮了。回答如下。關于文革研究可以設定一個前提:每一位思維正常的文革研究者,應該認同1981年《決議》這個底線;每一位思維正常的文革研究者,應該認同改革開放的戰略(問題伴隨而存在)。按照一般的歸類,所持政治立場,無非是“左”、“中左”、“中立”、“中右”、“右”等。所以,若是突破《決議》,若是否定改革開放,此問題也就很難談下去了。當然,估計有人會反駁:你堅持所謂《決議》的底線就是“意識形態化”。若是這樣的認定,那么首先是尊重對象的發言權,再提出學術化的“規則”問題。
由此,我認為關于文革研究學術化應該設定一個規則:這就如同法律上講“程序正義”一樣,即不管你持何種立場,你所研究的題目、使用的材料、論證的方法和得出的結論,甚至包括論文的格式和語言,都必須以學術化的樣態呈現。通俗地說,就是你如何書寫?既不是空洞無物地敘述,又不是單向度地取材,更不能上綱上線地謾罵。要憑材料說話,要有分析、有理論,實事求是地講道理。這就是以學術化的規則來倒逼“去意識形態兩極化”。凡是文革研究者,都必須限制在學術化的規范中寫作或者爭辯。從這個角度說,學者的引領和示范的責任重大。
現在有“公共史學”一說,就是學術性質的小眾研究如何通過各種媒體,以通俗化、公眾化、普及化的形態進行傳播。照理說,只有小眾的學術性質的研究積累得厚實了,才可能有效地放射到公共史學中去。但文革研究的境況不是這樣,學術性質的研究很難展開,屬于公共史學范疇的文革敘事的表達不僅單薄,一派臉譜化的傾向,而網絡上的雜說卻層見疊出。這個問題怎么解決?我以為只有健康的學術性質的文革研究展開了,研究成果扎實了,雜說才會平息下去。
二、文革是以城市為中心的“繼續革命”
如果說中國革命是以農村-農民為中心(土地革命戰爭,農村包圍城市);那么中國的“繼續革命”就是以城市-學生(工人)為中心的,尤其在北京、上海兩大城市(策源地),及所有的省會城市。我以為這樣的判斷(或稱“范式”)可引申出新的研究路徑,即這個從革命到“繼續革命”——從農村為中心轉到城市為中心,其中的關系和理論很值得我們思考。如中共進城以后,在“城市化(現代化)與革命化”的方向上出現的問題;中共在城市管理方面出現的種種適應和不適應;城市學生與工人的綜合狀況(身份、文化程度、勞動方式、經濟收入、價值傾向、社會關系等等不同于農民);對“繼續革命”的認同與不認同;在城市爆發“繼續革命”的必然性和可能性;中國革命(農村為中心)與“繼續革命”(城市為中心)的相聯性和相背性;毛澤東與城市化的關系。以及文革中各大城市的供應問題(糧油、蔬菜、副食品生產與“國家管理在位”);城市居民生活的問題(“非常中的正常”與“正常中的非常”);不同城市的地理、歷史和文化傳統與文革運動態勢的關聯等等。
最近,張濟順教授在他《遠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一書的前言中提出問題:上世紀50年代與文革時期的60、70年代有無特殊的涵義?
循著以上的思路,我以為:50年代的主題是“革命的繼續”,即1949年軍事的勝利贏得了政權,中共革命的重心便從農村進入了城市。此時,中共展開了一系列政治運動,打擊的重點是國民黨的殘留勢力,以及新政權的建設,可稱為毛主席所說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包括此后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其性質是從政權的革命轉向了社會的革命。
相較于上世紀60、70年代,我以為該時期的主題是“繼續的革命”,即中共經歷了文革前17年“革命的繼續”后,以毛澤東為首的高層不僅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更在發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中強調:在揭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的同時,必須批判“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文化領域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這就是說,60、70年代“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其階級斗爭的矛頭有“在社會”和“在黨內”兩條線,且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可稱為毛所說人生的“第二件大事”。以至文革這10年,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學家永遠的探討和追問。
從50年代的“革命的繼續”,到60、70年代的“繼續的革命”,其間從進城、執政到體制的建立,再到1964年毛澤東在批注中提出“官僚主義者階級”的概念,整個政治運動和社會改造的重心,基本圍繞著從中央到地方的中心城市而展開。正是這個“空間結構”的所在(內含政治的空間和歷史的空間),一定程度地決定了“繼續的革命”的對象、形態、規模和特征。
總之,確認文革的發動和展開,是以城市為中心的思路,或許是一個解釋的路徑。
三、取得呼吁懺悔和化解仇恨的共識
我們強調文革研究回到學術軌道,就歷史學者的目的而言,就是為了盡可能地復原這場運動的真相,并探求這個真相背后的奧秘,這也就是我們的學術旨趣和追求。當然,一些政治學家和管理干部一定會追問:歷史學家研究文革運動的政治意涵和政治目的是什么?
請注意,我在此不是特別的借問,而是這么多年來,我們確實遇到了太多的政治質疑。在一些人的判斷中,似乎我們的工作是為了某些不好的目的。其實,在我的內心里,研究文革的學術目的,超越于政治的目的。因為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術價值,是可以與法國大革命史、俄國十月革命史(文革史與這兩段歷史存在深刻的淵源關系)、與二戰史研究相媲美的。
追問下去,我們研究文革的政治目的,決不是為了控訴或者以暴易暴,而是為了總結經驗,吸取教訓,避免政治動亂,促進社會和諧。在我們所掌握的材料中,唐少杰教授所在的清華大學的文革研究進行得最深入,水平也最高。原來的兩派都有人參與研究,而更為重要和典范的是大家在復原真相的基礎上,達到了和解,開創了新的政治生態。
在具體的工作中,我們也接觸了許多不同的文革中的人物。例如我和復旦大學金光耀教授,還有李遜女士曾努力促成上海的工人造反派,即“工總司”的人員,與工人保守派,即“赤衛隊”的人員;還有上海“紅革會”的負責人與“孫悟空”的負責人等,能坐在一起碰頭敘舊。我們想創造一個和解的場面,結果卻是被以種種借口回絕了。也有反省者、釋懷者,比如,上海中學生紅衛兵領袖人物紅鷗和高靜慧等,就做得比較好。
下面著重從理論上總結文革的教訓。長期以來的政治運動,多是以殘酷斗爭和徹底清算為圭臬,多是以仇恨對仇恨,以暴力對暴力為主導和手段的。今天,你是戰勝者,就以仇恨和暴力的套路清算失敗者;明天,你是失敗者,就遭遇戰勝者同樣的清算。如此循環疊加,沒有寬恕,沒有退讓,沒有赦免,沒有化干戈為玉帛,我們的教訓不慘痛嗎!
我非常推崇陶鑄的女兒陶斯亮在讀了原江青秘書閻長貴《我參與了打倒陶鑄》的懺悔文章后,寫給閻長貴的信(見2012年第7期《炎黃春秋》)——請允許摘錄以下兩段:
一、文革是黨和國家的災難,就大多數人而言并不存在個人恩怨。我也做過錯事,如在天安門向毛主席告邱會作的狀,致使全軍文革垮臺。但這不妨礙我與邱會作兒子友好相處。文革中,我也必須要喊打倒“劉鄧陶”,何況您?……你可是實實在在在秦城蹲了七年大獄啊!但你不記私仇,仍能客觀對待江青,讓人感佩。
二、我們總是在強調要實事求是,可永遠也做不到實事求是,這真是困擾我黨的一個悖論。江青縱然作惡多端,但說她反黨反毛澤東是無論如何站不住腳的。我曾對江青恨之入骨,認為我們家破人亡皆因她的陷害。但慢慢地我開始理性思考文革,覺得這種將文革浩劫一股腦推給江青和“四人幫”的做法,善意的解讀是為尊者諱。
曾經被逼得家破人亡的陶斯亮面對江青尚且如此——是否應進一步提議:在確定文革的性質是一場政治災難的前提下,文革研究應同時建立呼吁懺悔和化解仇恨的共識呢。
呼吁懺悔容易被大眾接受,也符合多年來形成的社會思維的慣性,而確立化解仇恨的意識則可能很難,甚至可能產生曲解。但這確實是文革研究的一個大問題。當然,確立化解仇恨的意識并非說不要揭露和控訴文革的罪孽,而是指不要簡單化地引向仇恨的向度,不要簡單化地通過仇恨的意識來解讀文革。文革的復雜,不是仇恨能夠說清楚的,恰是應在開掘導致文革災難的多元性要素和多面性關系方面下足功夫,致使整體化的文革運動,在歷史學學術的框架中全面地沉淀,經過科學的提煉,再全面地呈現,從而為整個民族記取這個災難和教訓,打下一根不可動搖的歷史定論的樁柱。
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看到,那些碎片化的文革描述所支撐起來的仇恨意識,不僅遮蔽了把握文革全貌,透視文革真相的眼光,更容易積累起類似冤冤相報、以暴易暴的情緒。其實,不管是從現實政治的方面,還是從歷史學術的角度,都是很不可取的。因為仇恨的意識更容易引起“左”路的反跳,干擾改革的方向。何況狹隘、偏執和激進的觀點,根本不屬于現代意識的表達,不符合人類文明的方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呼吁文革研究進入歷史學學術軌道,實際上也承擔了化解仇恨的任務。
四、培養年輕學人占據國際學術制高點
我們堅守在這塊是非多端的地方,更有種種學術之外的猜忌和干擾,但我們甘心情愿承擔之。第一,從大的方面講,這項研究對國家進步之偉業,民主與法制之建設太緊要了,尤其面對當下關于文革評價的種種亂象,必須有正面的學理性的研究來占據論壇。
第二,文革研究是長久的話題,是歷史學家永遠的追問。從長遠的時段來看,今天的研究只是起步和拓荒。所以,盡管困難重重,我們要有一種志愿精神的承擔和情懷。
最近報道上海首次評出了自然科學特等獎,并就堅持持續性研究方向,提出“寂寞長跑”的概念。聯系文革研究的時下境況,我認為在“寂寞長跑”的同時,還要加上“抗風險長跑”、“抗委屈長跑”等含義。
文革研究受到世界學術界的關注,是世界性的話題,我國學者一定要在國際學術界掌握話語權。我們這一輩學人可以在“寂寞”中長跑,且最大的優勢是專業知識尚可,有理想、有進取心,工作刻苦,不計報酬。所以,就文革研究來說,在這一輩學者面前,國外的學者是難以超越的。“文革在中國,文革學在國外”不成立,要靠我們這輩國內學者繼續做出夠水平的貢獻,才可能使中國文革研究居于領先地位。我擔心的是下一輩,即沒有文革經歷的人們,當他們面對國外的同輩學者時會怎么樣呢?我在社科院歷史所帶的一個碩士生,當年,我給他建議的題目是“上海文革時期的‘整黨建黨’研究”,我認為這是“樞紐”級的題目,迄今為止,還從未有學者碰過,我掌握的大量材料可以提供給他。結果是題目太敏感,這個研究方向會耽誤他的生計,只好確定了被廣泛接受的“知青研究”的題目,就比較安全地上路了。即使如此,仍然是資料難、發表難,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更多優秀的年輕人坦然地進入這個研究領域。與此同時,國外的年輕學者卻在很快成長,或許很快能占領這個領域的高地。天長日久,我國的年輕學者將可能在這個領域失去發言權。
現在國門打開了,外國學者進入已不困難。德國青年學者丹尼爾在潘家園購買了北京某學院的大批文革檔案就是例證。在瑞典隆德大學的文革研究工作坊上,丹尼爾和杰路米都在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文革研究的專著。這些年,還不斷有外國的年輕學者來國內或進行學術交流,或請求學術指導,曾經找過我的就有韓啟瀾的學生在做大串聯,陳兼的學生在做文革時的外交,一位來自英國的留學生在做文革動物型漫畫,來自澳大利亞的留學生在做文革日記,還有不少做知青研究的。國內年輕學者將落后于國際同行,已不是杞人憂天。
這是我們不愿看到的局面。但我相信只要在掌控的尺度上有所微調,局面就會改觀,因為天時、地利的因素終究在我們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