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教科書和工具書可以發現,幾乎所有的著作都在強調五四運動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運動。所謂反帝,是指學生愛國運動中維護國家主權的行為;所謂反封建,既指新文化運動中對傳統的批判,又指學生運動中的“反對軍閥政府”。權威著作和流行教科書、工具書一直是這樣講的:“1919年的五四群眾愛國運動是為反對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反對賣國的北洋軍閥政府而爆發的。”注1“五四運動(May Fourth Movement)1919年5月4日中國發生的一次群眾運動,其宗旨在反對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政府。”注2“學生們集合天安門的目的主要是游行示威,向‘總統府’及英、美等帝國主義使館抗議……”注3這樣一來,五四運動就被描述為與政府對立的革命性的群眾運動。然而,只要走近歷史現場,就會發現事實完全是另一回事。
一
首先一個事實是:五四學生運動之所以發生,不是為了反對“北洋軍閥政府”。學生沒有把政府作為反對的目標,政府也沒有“殘酷鎮壓”或“嚴厲鎮壓”,學生與政府的關系并非對立的。
天安門集合之際,面對記者的采訪,學生對運動的說明是:“等大家到齊,我們就要游街示眾,叫我們國民也知道有這種事體。游街后再到東交民巷英、美、法、意各國使館提出說帖,表示我們的意思。完后還要轉到這里,開會商議善后辦法。”注4教育部派一位司長到北大勸阻,希望學生不要游行。學生據理力爭,堅持要集會游行,司長最后無話可說,也就不再阻止。步軍統領李長泰奉大總統徐世昌之命到集會現場,表示希望學生不要去使館區,以免引起外交糾紛。學生代表向李統領保證:“我們今天到公使館,不過是表示我們愛國的意思,一切的行動定要謹慎,老前輩可以放心的。”由此可見,當時學生態度溫和,對政府代表非常尊重。而政府也只是勸阻和提醒,并沒有堅決制止。當時記者對步軍統領李長泰的描述是:“李統領亦無言,旋取下眼鏡,細讀傳單,半晌后對群眾曰:那么,任憑汝們走么。可是,千萬必要謹慎,別弄起國際交涉來了。言畢,囑咐警吏數語,即乘汽車而去。”注5從這些細節看,雙方都彬彬有禮,沒有爭執,沒有對抗。
“火燒趙家樓”事件發生,使事件變得復雜起來,并且給“嚴懲”說和“鎮壓”說提供了足夠的理由,但是,學生與政府的良好關系仍然沒有從根本上遭到破壞,因為學生的不滿只是發泄到個別官員的頭上,而沒有發泄到政府頭上,他們燒的是他們認定的“賣國賊”曹汝霖的住宅,而不是總統府或國務院。
大半個世紀以來,教科書總是著力渲染政府對學生的鎮壓,一些教科書的章節標題就是“五四愛國運動的爆發和反動政府的鎮壓”注6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32人被捕是事實,但軍警之所以抓人,并不是因為學生集會和游行,更不是因為學生反對在和約上簽字,而是因為有人放火,涉及刑事犯罪。所以,當時的學生作為縱火嫌疑人被拘捕,并無多少怨言,因為他們知道,事實澄清之后他們會被釋放。
“火燒趙家樓”后來似乎成了五四的閃光點,但在當時,無論學生還是先生,都未把它看作是光彩的事。學生領袖傅斯年、羅家倫、段錫朋等,本來計劃的是一場文明的游行,并且一直在致力維護良好的秩序。當游行隊伍在東交民巷遞交完說帖,有人提議轉向趙家樓時,“負總指揮的責任的傅斯年,恐發生意外,極力阻止勿去”,注7學生隊伍到達趙家樓時,仍然沒有失控,據《字林西報周刊》1919年5月10日的報道:“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曹汝霖的住宅,很配稱作文明國家的學生。”在趙家樓,當匡互生主張放火之際,段錫朋也曾堅決阻止。群眾運動出現失控現象,學生領袖無力有效地指揮所有參與者,這是可以理解的,個別人的表現并不代表學生整體。
放火事件發生之后,無論學生還是他們的先生,都知道事屬違法,沒有哪個人像造反運動中常常出現的那樣蔑視法律、“無法無天”。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絕大多數學生一見起火就趕緊離開了現場。周予同的回憶透露,“有些同學,尤其是法政專門學校的學生,他們認為放火毆人是超出理性的行動,是違反大會議決案的精神,頗有些非議”。注8先生們與學生的看法大致相同。北大教師梁漱溟在5月18日《每周評論》上發表《論學生事件》,譴責學生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的行為,認為不管動機是否正義,本身都觸犯了法律,因而不贊成保釋,而主張將學生交付法庭,由檢察廳提起公訴,審判廳予以審判。他還希望放火的學生前去自首。因為從道理上講,無論曹汝霖、章宗祥有多少罪惡,學生都不能侵犯他們的人身自由。時至今日,有人以為梁漱溟太另類,其實,當時他所代表的并非少數人的看法。就連以激進著稱的陳獨秀,早在梁漱溟發表上述言論之前10天,就在5月7日寫給胡適的信中認為“京中輿論,頗袒護學生”,“聚眾打人放火,難免違法”。注9
放火事件發生后,政府對學生仍然沒有鎮壓。學生火燒趙家樓,有人試圖乘機打擊一下大學的氣焰,所以勸大總統徐世昌嚴辦學生,并有解散北京大學之說。但徐世昌沒找到法律依據,而且知道那是司法部門的事,并非總統權力所能及,加上教育部堅決反對,總統尊重教育部的意見,不但沒有嚴辦,而且很快讓司法部門釋放了全部被捕的學生。教育部部長傅增湘、外交委員會委員長汪大燮以及林長民、熊希齡、王寵惠等人,都是當時的政要,卻一開始就千方百計保護學生。他們知道放火是違法的,任何人都難以為之辯護,于是就散布消息,說火并不是學生放的,而是趙家樓的電燈出了問題。他們這么做,顯然是在為司法部門釋放學生提供借口。如果政府存心鎮壓學生,學生也不會那么輕易地被釋放。
而且,學生被捕之后被關押的情況也值得注意。5月6日,《晨報》刊有一篇題為《學生界事件昨聞》的文章,其中寫到“學生被捕后之況狀”:“各學生被捕入警廳后,前夕即由該廳略加訊問,未有結果。聞廳中對于學生尚不苛待,前夕共騰出房子三間,使三十二人者分居之。而學生不愿分居,仍在一處住。昨日由該廳備飯,每餐分為五桌,每桌坐六人或七人。有前往看視者,學生皆告以我輩在此尚未所苦,惟外交問題如何則極為關念。中有托人帶信,勖勉同學仍以國家為重者,并謂在廳閱報等尚頗自由云。”5月8日,《晨報》的《北京警察之愛國》中寫道:“此次逮捕學生一事,警廳舉動極為文明,待遇亦佳,逮諸人釋放后,北京全體學生聯合會特派代表一人,持函前往致謝。”5月11日,《每周評論》發表《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也報道了被捕學生的情況:“到警廳的第一天,很受罪,行動言語都不自由。第二天早晨吳炳湘去看,待遇就好些,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動。第三天給了一份《益世報》。從他們警廳方面看來,也算優待……”被捕學生的伙食,與警廳科員相同。
總之,學生們起來行動,是督促政府而不是反對政府,更不是圖謀顛覆政府。政府對學生也沒有“殘酷鎮壓”或“嚴厲鎮壓”。
二
對于是否在和約上簽字,大總統徐世昌本來猶豫不決,但最終的結果,他還是順應民意,滿足了學生運動的全部要求。
五四運動中的主要矛盾,首先表現于主張簽約與拒絕簽約。這兩種不同的主張,源自兩種不同的認識,并無根本立場或利益的沖突。無論外交總長陸征祥,還是國務總理錢能訓,之所以主張在和約上簽字,并非他們不愛國,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們愛國,為國深思,才有這樣的主張,否則,像那些老奸巨滑的官僚,完全可以等待指示而不表達個人見解。主張簽字,是因為他們認為簽字可以確保國家得到庚子賠款等一系列實際利益,而拒絕簽字卻有極大的風險,弄好了當然可以爭回山東權益,弄不好卻可能把到手的利益也丟掉。所以,一些著作對他們的批判和否定是不公正的。
正因為這樣,在是否簽約問題上,大總統徐世昌一個多月中一直猶豫不決。共和國的總統遇到這樣的大事,自然要尊重民意。然而,民意很不一致:一方面是外交總長、國務總理和部分官員傾向于簽字;一方面是大學生和梁啟超、汪大燮、林長民、蔡元培以及熊希齡、張謇等名流政要反對簽字。一方面是資深外交官的審慎思慮,一方面是民眾的愛國激情。是同意簽字好,還是拒絕簽字好,大總統拿不定主意了。5月1日,接受外交委員會的建議命國務院發電報通知代表團拒絕簽字;第二天卻又默認國務總理錢能訓發密電讓代表團同意簽字;然后是電令代表團簽字,幾天后卻又改為讓代表團“相機行事”,直到6月25日,面對國民日益高漲的拒簽呼聲,才終于下定決心,通知代表團拒簽。
當時矛盾的另一焦點,在于是否罷免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學生認定他們是“賣國賊”,因而要求罷免他們的職務。但在總統和總理看來,他們卻沒有賣國之罪。當時陳獨秀也說:“況且曹、陸、章等未必真有賣國的行為,他們如果賣國,政府怎肯讓他們都站在重要的地位?”注10所以,火燒趙家樓、毆打章宗祥的事發生之后,曹汝霖立即遞交辭呈,大總統徐世昌好言挽留,不但表示安慰,而且給錢重修房子。這在學生看來,當然是偏袒“賣國賊”,但在大總統看來,這些“賣國賊”卻像清末的李鴻章一樣,不過是“為國事所累”,因為參與簽訂《民四中日條約》(即所謂“二十一條”,但中國政府從來沒有接受和簽訂過“二十一條”,而是只接受和簽訂了“二十一條”中的十條)也罷,主持借款也罷,都是國家委派的。這樣的官員,若因有人指控“賣國”,政府就輕易將他們免職,于情于理都有點說不過去。
然而,面對學生和市民日益高漲的呼聲,政府還是順應民意,罷免了曹、陸、章的職務——大總統下令允許他們辭職。這里所顯示的,是政府的妥協和讓步,是總統和政府不愿與學生和市民對立的態度。
曹、陸、章三人被罷官的確有點冤枉,但由此引起的連帶反應卻極有意思:6月10日三人辭職,接著是總理錢能訓遞交辭呈,然后是大總統徐世昌遞交辭呈。它告訴我們,當時的總統和總理實在無奈,作為民主共和國的領導人,他們不能像專制國家的君主那樣為所欲為,而是必須傾聽并且尊重民意,但是,民眾并不了解情況,三位官員并未賣國,總統為了平息事端而讓他們辭職,難免有愧對部下之感。所以,總理和總統同時辭職,并不是面對簽約難題而試圖逃避,而是安慰被免職者的一種方式。由此可以看到當時的總統和總理是多么為難、多么無奈,但他們畢竟做了,一切都是為了順應民意,滿足學生運動的要求。
總理真的辭職了,總統辭職卻未獲批準。參、眾兩院議長接到總統辭呈,馬上開會走程序,并親自登門,把辭呈給總統送了回去。就連此前對徐世昌極為不滿的段祺瑞,也親自登門,殷切表示挽留,希望大總統以國事為重。第二天,全國各地挽留大總統的電報像雪片一樣飛往北京。值得注意的是,在挽留大總統的事件中,學生與參眾兩院、各省政府、各群眾團體是一致的,沒有出現不同的聲音。
到6月28日,徐世昌在總統府接見群眾代表,表明了政府的態度:中國將不在和約上簽字。至此,五四學生運動的目標全部實現。無論如何,五四運動的最終結局,是大總統傾聽國民的呼聲,政府滿足了學生的愿望。
三
學生運動沒有反對政府,也沒有推翻政府的圖謀。但考察當時的中國社會,反政府力量是存在的,企圖推倒政府者也大有人在。他們曾試圖影響和引導學生。
首先是一些前清遺老。自辛亥革命成功之后,他們就一直在詛咒民主共和國,感嘆世道敗壞,唯恐天下不亂,一有風吹草動,就夢想讓民國垮掉,奉溥儀重登皇位。其次是孫中山,自“二次革命”起,他就開始了討伐總統、推翻政府的事業,雖然中華民國在袁世凱死后取消了對他的通緝,回國后的孫中山卻仍然致力于推倒“不良政府”、“非法政府”,遇到學生運動的機會,當然不愿放過。
在五四運動中,孫中山多次會見學生,表示他對學生運動的不滿,鼓動他們改變方式,停止演講和游行,直接進行武裝暴動。據朱仲華《孫中山和上海五四運動》回憶,五四運動爆發不久,孫中山在上海會見學生代表,就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們搞學生運動,慢吞吞,沒用的。應該再大膽一些!不要怕這怕那的,要有犧牲的精神,要有突擊的行動,要設法激起群眾的怒潮。我已經幫你們請好律師了,是一個很出名的法國律師。你們放膽地干去吧。”注11據張國燾回憶,1920年1月的一個中午,他與康白情、許德珩、劉清揚一起拜訪孫中山。孫中山說:“你們學生反抗北京政府的行動是好的,你們的革命精神也是可佩服的。但你們無非是寫文章、開大會、游行請愿、奔走呼號。你們最大的成績也不過是集合幾萬人示威游行,罷課、罷工、罷市幾天而已。北京政府只要幾挺機關槍就可以把幾萬示威的學生解決掉。現在,我愿意給你們五百條槍,如果你們能找到五百個不怕死的同學托起來,去打北京的那些敗類,才算是真正革命。”注12
然而,當時最激進的學生代表張國燾等也拒絕了孫中山的建議,沒有拿起槍去推翻民國政府。因為五四運動的初衷本來就不是推倒政府,而是要以督促的方式幫助政府。他們有不滿,但只是不滿于政府中的某些官員,要求政府罷免他們,而沒有想推翻政府,更不想改變民主共和制度。
不僅學生如此,就連陳獨秀等人也是如此。眾所周知,陳獨秀后來與孫中山走到了一起,共同致力于推翻“北洋軍閥政府”,完成蘇聯人為中國革命規定的“反帝反封建”這一“根本任務”。然而,在五四運動中,他還沒有走上這條路。陳獨秀在運動中參加過許多活動,寫過《北京市民宣言》,提出過一系列民眾自決和“平民征服政府”的主張,但他說的征服并非推翻,而是讓政府服從平民的意志。五四運動中的陳獨秀是維護政府的。他曾明確告訴人們:“我們只要想法子指導政府,不要想法子推倒政府,指導政府不是說空話,是叫他們要明白非遵照人民的公共意見辦事不可,是叫他們不敢貪贓枉法賣國殃民。推倒一個政府若是再建一個政府,張王李趙無論誰來組織政府,都是‘魯衛之政’,指導政府是根本的、永久的辦法,若是不能指導政府,徒然推倒政府,不過升官圖上改換了幾個姓名,于實際上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添上一些無謂的擾亂罷了。”注13
總之,在五四運動中,學生自始至終沒有喊過推翻政府、打倒大總統之類的口號,他們所做的,只是要求政府和大總統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并嚴懲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這三個他們所認定的“賣國賊”。就此而言,學生運動與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是一致的。創辦《新青年》之際,陳獨秀就說:“批評時政,非其旨也。”所以,新文化運動批判舊倫理,批判舊道德,反孔教,反三綱五常,卻不反對政府。學生運動也是如此,走上街頭,游行示威,呼吁“外爭主權,內除國賊”,對日本侵犯中國主權表示憤慨,對“賣國賊”表示憤慨,但并不反對政府,更沒有顛覆政府的意圖,而且始終沒有人把政府稱作“反動政府”或“北洋軍閥政府”。由此可見,學生愛國運動與新文化運動一樣,是為政府補臺而非拆臺的。學生沒有站在政府的敵對面,而正如陳獨秀所說,是“做政府的后援”。注14
從5月4日到6月28日,55天的努力,最后的結果是大總統、外交官、社會名流、海外華人都與學生達成了廣泛共識,獲得了圓滿成功,使五四運動成為中國現代史上最成功的學生運動。這是學生運動的一個奇跡。究其原因,就是學生所想、所急,事實上也是總統、總理、外交官之所思、所急,學生與政府形成了一種良性互動:學生愛國,在國家危急之際起來做政府的后盾,督責政府維護國家主權;大總統傾聽民眾的呼聲,政府順應民意,盡管猶豫再三,最后還是罷免了學生所不認可的官員,拒絕在和約上簽字。所以,五四運動的光彩,不僅是學生的光彩,不僅是市民、商會和工人的光彩,同時也是政府的光彩,大總統的光彩。它顯示了群眾的力量,同時也顯示了制度的力量,應該說,沒有民主共和制度,就沒有五四運動,更不可能有運動的成功。
因此,五四運動與后來以推翻政府為目標的政治革命無涉。
后來的歷史敘述片面夸大學生與政府的對立,抹殺學生與政府的良性互動,開始只是為了適應與“北洋軍閥政府”對立的“國民政府”的政治需要,后來則被海峽兩岸繼承了下來,似乎成了歷史的定論。時至今日,一些事實應該澄清了,學界也沒必要繼續沿襲以往的歷史敘述。
注釋:詳見本刊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