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人代會期間,黑龍江代表團開放日那天,省長陸昊在談到龍煤集團改革時公開表示,龍煤井下職工8萬人,到現在沒有少發一個月工資,沒有減一分收入。此談話引發了該省部分煤礦工人的集體討薪。于是,省長趕緊在北京主持召開龍煤集團脫困發展工作專題會議,研究解決問題。省長對記者說:“井下職工確實有欠薪的,這個事情,我說錯了,不管什么層級報告錯了,不管任何原因,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改。”而后龍煤集團的問題很快進入解決之中。(據《新京報》)作為一省之長,對這個井上、井下共有十幾萬人的大企業自然很關心,他到龍煤視察或聽取匯報也有過多次,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這件事使人想到,應該用傳播學的原理和我國領導人在信息傳播方面受到過的教訓,來探討一下領導者要警惕自己信息結構不合理化的問題。
根據傳播學的原理,人對信息常有選擇性傳播、選擇性接受的習慣,這樣,頭腦中占主流地位的信息可能會越來越多,占次要地位的信息會就可能越來越少。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重要崗位擔任領導職務的人,自己認同的信息就可能越來越多,不認同的信息可能越來越少。換句話說,在我國傳播體制和政治體制之下,領導者獲得正面(肯定成績的)信息有可能越來越多,獲得的監督性信息則有可能越來越少。深刻認識這種現象,對各級領導者都有意義。
大眾傳媒很少提供監督性信息
我國社會的傳播有個特點,就是大眾傳播,即傳統的印刷媒介報紙、刊物和電子媒介廣播、電視,被作為推行政治的工具,主要用來宣傳黨和國家的政策、工作;至于政策中的失當、工作中的偏差、干部群眾的批評等監督性信息,主要依靠人際傳播,例如黨政系統的逐級反映,民眾的來信來訪等等。在這種轉播分工中,無論是大眾傳播還是人際傳播,都很難把監督性信息頻繁地送到高級領導層,特別是位高權重的領導者那里。
先說大眾傳播。在“文革”年代,“最高指示”一發表,立即大加宣傳,往往第二天、第三天媒體就有全國人民學指示、見行動的報道,隨意拼湊一些做法,說成是學語錄、學指示的結果,并說這證明,“理論一經掌握群眾,就會變成的巨大物質力量。”至于指示所表現出的問題、偏差,則一字不報,不準質疑。所以,文革中所出現的“打倒一切”、“全面內戰”,從萌芽到高潮時幾乎都沒有受過媒體的批評。1968年12月《人民日報》刊登了“最高指示”:“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知識青年應到農村去,按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從此長期宣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高指示”,讓千千萬萬的青年學生落戶農村。但是,這個運動碰到大量困難、問題,媒體不反映、不討論。結果大學教育中止多年,也沒有媒體關心這一問題,更不敢提出質疑。總之,新聞宣傳上的諸多慘痛教訓令人難忘。
改革開放以來,新聞報道有很多改進,但對監督性信息的報道還是不多。在GDP出官帽的年代,各地不顧一切上項目的同時,報有“水分”的數字乃是常事,有時上級也希望下級這樣報,因為不這樣,上一級也很難拼湊出大的GDP。根子出在GDP大的容易得到大的官帽。機關報等媒體對于管自己的機關如此做,也心知肚明,但往往連內參也不敢寫,更別說公開披露了。有的記者把此類事寫成稿子發給外地媒體,可宣傳部門有規定,禁止搞“異地監督”,同樣無法報道出來。
至于報紙對官員指名道姓的批評,除了上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時期以外,并沒有顯著的進步。即使有些批評,也只限于基層。由黨的各級機關報所進行的批評,幾乎沒有超過縣級的。對于廳局級以上的貪官,沒有一個是由媒體從發現蛛絲馬跡開始,步步深挖出來的,幾乎都是“雙規”后去打“死老虎”。又如,媒體報道各級領導者的講話,不管重要不重要,都是“重要講話”,未見有任何點評。
靠人際傳播獲得監督性信息:量少質差
在人際傳播過程中,有分量的監督信息少,而且信息保真性差,監督性信息容易發生損耗、變異,還容易導致讒言的傳播。
我國的監督性信息,主要依靠黨政系統自下而上的逐級反映,都是內部送材料加口頭匯報,實際上具有人際傳播性質。歷史證明,這曾是一個多報喜少報憂,甚至報喜不報憂的傳播系統。比如,大躍進隨后的大饑荒,一開始是各地按浮夸出來的高產量搞高征購,因此1958年年底前有些地方的農村就開始缺糧。缺糧這樣重要的信息在新聞自由的國家里很快就會由媒體報道出來。而在我們國家,媒體上總是鶯歌燕舞。由鄉到縣,由縣到地區,有地區到省,由省到中央這種人際傳播時,每一級向上匯報,同樣沿用這種模式,都是說形勢大好,或者說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缺糧這樣嚴重的問題根本不敢說,或者是別人說了我跟著輕描淡寫說一點。總之,官員們對監督性信息盡量不報。安徽、河南等省甚至在郵局攔截基層干部群眾給中央反映饑荒等嚴重問題的信。直到河南信陽地區上百萬人餓死,中央兩次有人前去調查核實,最高領導人才知道農村問題之嚴重。如果《人民日報》在此之前能解剖幾個假“衛星”,或者之后報道幾個地方如何造成缺糧的情況,左傾浮夸早就可以糾正過來,饑荒也絕不會演變到如此慘烈:餓死幾千萬人。
官民直接接觸,應該是一種十分有效的人際傳播。但這需要很多時間、精力,對于高級官員來說成本太高,不可能經常進行,偶爾為之也未必真有效果。在很多人接受偉大領袖接見的報道里,記載有的勞模說:“見到毛主席,我萬分激動,準備的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只變成一句話:毛主席萬歲!”有的事后說,我的手是毛主席握過的,不能洗,好回去跟別人握。從這些事例中,怎么看得出偉大領袖與普通工人、農民或基層干部接觸,可以從他們那里獲得有利于治國治黨的信息?
黨和國家領導人到下面走一走,看到一些事物,獲得啟發;發現一些問題,做出指示,都是非常必要的。但如果認為這樣做就了解老百姓心中所想,各類精英腦中所思,還是不太可能。筆者到過江西婺源,向縣委宣傳部負責人詢問有關那張國家領導人與婺源的采茶婦女談話的照片,問那個茶農是誰,他老實回答:那是機關干部裝扮的。我說,怎么能那樣做呢?他解釋說,為了領導人安全嘛。而真實的原因,多是為了能按照當地領導的意思回答問題。有的地方為了安排領導人進入農戶訪問,幾個月前就忙著做準備,給選定的農戶解決困難。盡管國家領導人很想看到、聽到真實的情況,但是很難逃脫被安排。有一次,一位國家領導人突然途中停車,去看一個沒有做事先安排的地方,他的做法可圈可點。但時間倉促,樹立親民形象可以,想了解多少真情和民意又談何容易!
高官聽到民眾意見不易,民眾接觸高官更不容易。高大的圍墻、森嚴的警衛,使普通人很難見到他們,那是不消說的。就是專門接待信訪的機構,也不可能善待每一個信訪者。對于那些完全因為個人的原因的信訪者,沒有善待只影響到其個人的利益;而那些因為對黨國決策有意見的信訪者沒有受到善待,就可能損害黨和國家的重大利益。1962年,陜西戶縣楊偉名等三個農民黨員,向中央上萬言書《當前形勢懷感》,對當時社會以及政治、經濟形勢提出警示。萬言書說,可以大膽考慮開放自由市場,中小型工商業以節制代替改造,農業方面采取集體與單干聽憑群眾自愿等。這本是于危難中解困中國經濟的警鐘之篇,是一篇代表民意之作。可最高領導人得知后予以嚴厲批評,說這是公然主張對抗黨的大政方針,將其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加以公開批判。4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楊偉名被扣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輪番批斗。這樣一位有識之士,終于與妻子一起服毒自殺。由于認識差異,領導人可以不同意任何一種意見,但要保護提不同意見者的權利。正因為這個理由,習仲勛主張制定“保護不同意見法”。
與高官、與下屬談話,照理說,最應該獲得有價值的監督性信息,但也不盡然。由于黨風不正,官員們早就總結出“報喜得喜,報憂得憂”的規律,因為上級主宰著下級的升遷榮辱,下級投上所好,多報喜少報憂,多揀上級認同的觀點講,幾乎是官場中的常態。當年的華東局書記柯慶施,愛著人打聽毛主席近期在讀什么書,喜歡講什么話,然后在毛主席到上海時,就可以專講毛主席所喜歡的話題和觀點,以取悅毛主席。果然,這位最高領導人在不少場合都大為稱贊柯慶施。曾任安徽省委書記的曾希圣,以霸王作風出名,下屬向他匯報工作心懷畏懼,許多真情不敢說,結果在大躍進期間,“共產風”、“浮夸風”、“強迫命令風”在安徽最為厲害,與其他省相比,餓死人也非常之多。
秘書是與領導人每天接觸的人,原是最可能改善領導者信息結構的人。但是,這既要看秘書是否事事出以公心,而不是一味看領導顏色行事,投其所好;更要看領導人能否有聞過則喜的雅量。有位高級領導人性格固執而多疑,容不下敢于向他建言,要他注意歷史評價的秘書田XX,特別是這位秘書對批判彭德懷的廬山會議有保留,后來被要求離開秘書的崗位,終于莫名其妙地死去。在“文革”中,“四人幫”一伙幾乎控制了毛澤東的信息輸入,有些想與毛主席見面的中央領導人也很難見到,他們覺得毛主席不宜看到的資訊,常常連內參也不給上。這種做法有時達到叫人無法理解的地步。1975年8月河南駐馬店特大暴雨,數十座水庫漫頂垮壩,淹死幾萬人,成為世界最大的水庫垮壩慘劇。當時的副總理紀登奎卻指示新華社記者,中央要求不作公開報道,不發消息,還要保密。記者想寫內參,這位與毛主席接觸很多的人,卻予以拒絕,說毛主席病重,內參也不要發,但可以寫一些救災中的好人好事的內參。
人際傳播由于是不公開的傳播,信息的真實性得不到社會監督,所以真假摻半的信息,乃至讒言,都可大行其道。1976年天安門前的悼念周恩來總理,引發了大規模的群眾集會,媒體沒有做任何跟進報道,由“四人幫”的余黨毛遠新當毛主席與政治局之間的聯絡員,最后被毛澤東批準認定為反革命政治事件。這時的毛澤東,聽信的都是“四人幫”一伙提供的信息,已完全缺乏對民情民意的了解,信息結構的不合理已達登峰造極。
不準把《內部參考》辦成“譴責小說”
我國還有一個傳播系統,叫“內參”。這種內參,定期或不定期地給上級黨政部門報送。幾乎各級新聞單位都有,有些政府部門也有,只是名稱各異。按道理,內參應該多報送監督性信息,各種內參也確實報送了一些監督性信息,但多是來自基層的或是份量不足的。在毛澤東時代,內參反映問題,有可能上升到對毛主席制定的路線、政策的態度的高度。1959年實際工作非常需要反“左”,可是廬山會議偏偏開成了反右傾的會議,會后內參就緊密配合反右傾,從9月3日到11日新華社《內部參考》接連登載3篇文章,“駁國民經濟比例失調的謬論”,“駁全民煉鋼鐵人民公社化造成市場緊張的謬論”等,其中一篇出自國家統計局的文章,竟然無視農村的缺糧和饑餓,斷言:“在1958年生產大躍進的基礎上……廣大農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得最快。”這種不實信息造成的巨大負作用,使深受大煉鋼鐵、人民公社之害的國民經濟和人民生活雪上加霜。1964年,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說:“……要注意不要把《內部參考》辦成‘譴責小說’,譴責小說在文學史上向來是得不到好評的。”這使得寫內參、編內參的人都更加小心翼翼。
改革開放以來,情況有所好轉,但還談不上完全扭轉。筆者30多年前在《人民日報》當記者,就發現有份量的監督信息很難上內參。因為內參編輯經常考慮的一個問題仍是,這個監督信息會不會違背某位領導人的思想、主張。不過寫內參政治風險大的領域減少了一些。但由于經濟的因素起作用,寫內參仍然困難。比如,不少報紙的記者站用發稿見報換取廣告和報紙訂閱量,在這種情況下,還敢用內參向上面提供這個地方有份量的監督性信息嗎?
網絡能提供很多有價值的監督性信息嗎?
網絡是這20多年來才使用的巨大的信息平臺,是包括國家到民間,各種組織到每個人都可以使用的高效率、多功能的媒體。但是否能說明我國各級權力機構和黨政官員因此獲取了足夠的、有效的監督信息呢?答案仍是否定的。
我國網絡信息存在著“一加一減”的狀況。一加是指,為數眾多的“五毛”(發帖以獲得收入的)和組織起來的“網絡志愿者”(不獲得收入的),在網上發表符合上面意思、符合政府需要的帖子。這些大多出自青年學生。在網上發帖子,應該出于自己的真實思想。這樣才有利于培養青年的誠實品格,也有助于領導層了解民間實情和真正的民意。不能為了金錢或其他目的而說言不由衷的話,乃至與自己所想完全相反的話,更不能對此加以鼓勵。一減是指,大量的監督性信息被刪去。紀檢部門、司法部門鼓勵網上舉報,可是很多批評、舉報的信息被很快刪去。現在網絡警察是大量的,報載有“網絡警察”隨意刪去不利本地、本部門形象的報道和評論。甚至出現網絡警察之間行賄的問題。《南方周末》報道,海口網警魏一寧利用自己監控網絡輿情的工作便利,先后280次幫助河南、湖北一些地方的網警,刪除當地政府機關的負面帖子,收受賄賂共計71萬元。在以上“一加一減”的情況下,官員們想通過網絡了解多少監督性信息和真正的民意,確實很難。
不過,對于網絡依法加強管理還是應該的。我主張的也是一加一減。一加是指,凡是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突發事件應對法等相關法規所要求的,都應該上網。過了保密期的檔案信息也都應該上網。我國政府信息上網的制度已經有十幾年了,但是許多信息并沒有上網,或者沒有及時更新。一減是,對于那些泄露國家機密、個人隱私,以及宣揚色情、暴力和其他嚴重有害的信息,必須刪除。
高質量的監督性信息有賴于大眾媒介信息自由度的提高
一個領導人每天接觸大量信息,但信息結構未必合理。除了上面提到的各種情況和原因以外,還可能因為——
雖然他與很多同僚談過話,結果因為大家同處領導者地位,關注點都差不多,信息具有同質性,而這種情況形成的正反饋,會更強化自己的某些偏見。
雖然他每天看的材料很多,而這些材料是經過各種權衡之后加工出來的,真正反映社情民意的很可能不多。也許真正有價值的材料,秘書出于各種考慮,根本沒放到領導人的文件夾里;秘書自己要為人辦的私事,卻以人民來信的名義出現在里面。
雖然他剛找過去的老朋友、老同學座談過,但是領導者怕把自己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傳出去,會造成不好影響,因此自己不說什么;而老朋友、老同學也擔心久不見了,不知道這身居高位的領導是怎樣想的,于是只談些不太冒犯任何人的看法。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領導者,特別是高級領導人,想接受到真正的監督性信息多么不容易!陳云說過,“難在弄清情況,不在決定政策”。這里所說的情況,當然主要是指那些報紙不說,或者報上來的材料不多說的情況。盡管國外反對勢力的批評、謾罵,領導者也知道不少,但立場對立,且與中國的實際往往差距很大,所以引不起領導人太多的注意。能從謾罵中發現見地,那是需要大智慧的。
由此可見,在傳播監督性信息主要依靠人際傳播的新聞傳播體制之下,高級領導人每天大量接受的都不可避免地指向自己認同的信息,或者是不很反感的信息。長此以往,信息結構漸漸不合理化。對老百姓缺乏了解,對知識分子缺乏理解;認同的減少了,反感的增加了,疏離就漸漸發生了。
而不合理的信息結構比一般的信息不足還危險,因為這會應了那句話: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因為他有可能使領導人偏執于一個錯誤的方向;或者雖然大體正確,卻任性地走得太過。這些,就是毛澤東的晚年悲劇所啟示我們的。
在習近平為總書記的黨中央領導下,從集體領導的民主制度,領導人的民主作風,到媒體的活躍氣氛,今天都遠好于毛澤東時代,但是,我們領導人獲得的監督性信息還是遠遠不夠,我們應該正視這個現實。所以,應該經常提醒各級干部懂得,一個領導人不主動尋求、獲得監督性信息,可能是致命的弱點;一個睿智的、有作為的領導人,必須敢于和善于主動收集監督性信息。
增加高質量的監督性信息,有賴于大眾媒介信息自由度的提高。大眾媒介監督信息多了,內參也會水漲船高,黨內、和民眾說真話的輿論場就會比較容易地形成。在這方面,大眾傳播媒介是龍頭。同時要讓網絡管理變得更明智、更寬容。我國的報紙、刊物、廣播、電視等主流媒體都是國有的,我國新聞工作者都是黨培養的高級調研人員,逐步提高信息自由度,沒有什么風險;即使有,也是可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