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孫滋溪的作品中,沒有出現過敵人,沒有出現過戰爭的怖駭,有的只是人性的溫暖。
由中國美術館、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家協會共同主辦的“曾經?永遠——孫滋溪藝術展”于2016年4月6日在中國美術館隆重啟幕。展覽是“2016中國美術館捐贈與收藏系列展”之一,也是“中國美術館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95周年作品系列展”的首展,展覽后,主辦方還舉行了“孫滋溪藝術研討會”。可以說無論是中國美術館還是美院、美協,對于這次展覽都極為重視。
說起孫滋溪,他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油畫家中的一員,可是大部分普通民眾對于“孫滋溪”這個名字感覺是陌生的。在他之前的一批畫家,如吳作人、董希文、羅工柳、王式廓等都是家喻戶曉的泰斗級人物,和他同一批的詹建俊、聞立鵬、侯一民、靳尚誼等畫家的名氣也比他要響亮得多。可是當提起孫滋溪的代表畫作《小八路》、《當代英雄》、《天安門前》、《母親》時,幾乎所有人都會發出恍然大悟般的長嘆。
孫滋溪就是這樣一個畫家,深居簡出、低調樸素,而他的作品影響深刻、廣為流傳。
《小八路》
《小八路》創作于1976年,并于1983年榮獲首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經《人民日報》等報刊先后發表后編入了中小學美術和語文課本,成了幾代人的記憶。
全國政協委員、國畫家王成喜說:“在這幅作品中,他巧妙地描繪了小八路頑強地擔水過門,人小水桶大,被門坎磕住,招致了房東大娘會心的憐愛,這種動人情節的精心描繪,孫滋溪在后來創作的總結中稱之為‘形象之核’。由于這類作品的創作靈感來自于孫滋溪親身體驗的生活,所以這個‘形象之核’被他運用得十分得體和自如,看不到強致和造作的痕跡。”
1941年的一天,在山東抗日根據地黃縣山村的一座古廟里,人們正嘰嘰喳喳地圍著看新來的小學老師教書。這位老師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滿臉稚氣,頭上的灰布軍帽,是唯一可以識別他是“公家人”的標志。人們不大相信這位小得和學生分不出高矮來的老師的教學能力,但他們很快發現這位以善畫聞名鄉里,當過兒童團長的小老師的教書特點,是他在黑板上連說帶寫帶畫,畫得往往比寫得還多。正因為他把形象和概念同時注入到孩子們的心靈里,所以教學效果很好。
這位小老師就是孫滋溪。
孫滋溪1929年3月生于山東龍口一個農民家庭。1927—1929年正趕上山東歷史上著名的大饑荒,1930年蔣介石與閻錫山、馮玉祥等爆發中原大戰,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由于張學良放棄抵抗,日本侵略軍迅速占領東三省,并于1932年登陸青島……孫滋溪沒有經歷過幸福的童年,戰火始終在他的家鄉燃燒。
“盧溝橋事變”爆發的第二年,時年9歲的孫滋溪跟著參加了八路軍的哥哥、姐姐一起加入了“抗日民族少年先鋒隊”,正式踏上革命的道路。他當過兒童團長、游擊隊小勤務員,他特別喜歡別人叫他“小八路”。
日本投降那年,孫滋溪被選送“抗大”山東一分校,正式參加了八路軍,并于第二年入黨,終于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八路”。解放戰爭期間,他跟隨部隊曾先后參加過“平津戰役”、“渡江戰役”、“解放兩廣戰役”和“解放海南島戰役”等。
“我從小喜歡畫畫,小時候常光著屁股,拿著木棍、石子在地上畫。6歲時我開始畫《小五義》、《水滸傳》、《西游記》中的故事,那會兒畫得很稚嫩。”雖然16歲就扛著槍打日本鬼子,干革命,但是孫滋溪心里明白他最趁手的武器還是畫筆,雖然沒有接受過正統的美術訓練,但是從小內心對于繪畫質樸的熱愛卻從未減淡。
1947年,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第六縱隊宣教干事的孫滋溪畫了一幅漫畫,題目叫《蔣介石的寶座》。畫中蔣介石的座椅是用三顆炸彈支撐的,這三顆炸彈上分別寫著“軍事危機”、“政治危機”、“經濟危機”,寓意蔣介石的寶座坐不穩了。作品寄到當時的東北畫報社,不久就刊登了,這給了孫滋溪極大的鼓勵。
很快他被調到縱隊政治宣傳隊任政治指導員,他再接再厲,又根據戰地故事創作了連環畫《一個大雞蛋》,也被刊發在了《東北畫報》上。這一時期的創作在孫滋溪看來,是他的起步期。雖然是簡單的漫畫、連環畫,但是一起步就從創作入手,而且題材源于生活,他的美術天賦不得不令人信服。1952年,孫滋溪被調往中南軍區“戰士讀物社”任美術組長,從事編輯工作,此后他陸續發表了一些素描、插畫和連環畫作品。
石版畫《小八路》成稿于1976年,但孫滋溪對它的構思始于60年代初。當時,孫滋溪想畫一套表現部隊“小鬼”生活的組畫。先完成了一幅《同學》后,不料接連的政治運動和十年動亂把孫滋溪的計劃沖垮了,70年代中期,從農場下放回來后,他才重新拾起畫筆,繼續創作。
“在農場下放勞動期間,我看到軍民關系不像戰爭年代那樣親密,很是感慨!更激起了我對我黨我軍優良傳統的懷念,這是我決定畫《小八路》的重要原因。我想通過這幅畫來贊美戰爭年代軍民間那種令人懷念的魚水之情,贊美被‘四人幫’破壞了的我黨我軍的優良傳統,贊美人民戰士的子弟兵本色,贊美小戰士的頑強性格和透過這性格洋溢出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這也是孫滋溪軍旅題材作品的一大特點。在這些作品中,沒有出現過敵人,沒有出現過戰爭的怖駭,有的只是人性的溫暖。
《天安門前》
《天安門前》創作于1964年,在2001年慶祝建黨80周年之際,被列為“中國革命崢嶸歲月八十年十部紅色美術經典”第三位,和董希文的《開國大典》、馮法祀的《劉胡蘭》并稱為“油畫三大經典”。
195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始實行軍銜制,孫滋溪是1938年參加革命的干部,被授予大尉軍銜,本來他可以享受著軍隊較高的待遇仍舊從事宣傳方面的工作,但是他不滿足了,他“畫癡”般地決定在繪畫道路上繼續深造。
“我當時只想抓緊學習的機會,盡量充實自己。”孫滋溪對于待遇、榮譽看得很淡,而對于他癡迷的繪畫卻執著不已。而正是這個決定,讓中國的畫壇誕生了一位重量級的畫家。1955年秋,他考入了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調干班。
中國人民解放軍美術創作院副院長、工筆畫家林凡回憶:“當他的那些佩戴著金色肩章的戰友們望著這位本該是領取一百多元薪俸的大尉,竟穿著舊軍衣,瑟縮在學生集體宿舍里,靠著二十幾元的菲薄的助學金,過著清貧的生活在進修時,真感到無從索解!但在藝術上奮力進取的孫滋溪,卻安之若素,一往無前。”
孫滋溪的班上,學生的年齡都偏大,都具有一定創作實踐,但是基本功相對差一點。他還記得,王式廓給他們上創作課時,對他們很尊重,以“同志”相稱。孫滋溪在畫《牧童參軍》時,在幾次觀摩中沒有得到認可,王式廓認為他畫的只是表象,沒有體現出事物的本質。后來他反復修改,逐步得到了王式廓的認可,認為他的畫開始富有了詩意。“這幅畫的構圖我花了很多心思,對后來創作《小八路》、《同學》有直接的影響。”
1958年畢業后的孫滋溪因為成績優異,留校在美院附中任教,并擔任教研組長,后又調入中央美術學院任教。60年代,孫滋溪被選派到蘇聯留學,但1962年中蘇關系破裂,留學計劃被取消。孫滋溪對此很遺憾,但是學校又派他跟隨羅工柳讀在職研究生,又讓他很是興奮。“雖然時間短,不到一年,但我在油畫用色技巧上有了很大提高,而且我的素描造型能力也顯著增強。”
孫滋溪通過刻苦學習,終于迎來了他創作的黃金時期。《當代英雄》、《山呼海嘯》、《同學》、《天安門前》,無論是構思的深度和畫面構成的形式感,都達到了全新的境界。從1964年起,孫滋溪的作品參加了歷屆全國美展,得到了作為畫家的至高殊榮。
20世紀60年代初,孫滋溪一家搬進南池子南街的公安部宿舍大院,家離天安門很近,經常去天安門廣場散步,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們手提行囊,排著長隊等著攝影師拍張紀念照,在那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人們興奮、緊張、又開心的情緒深深地感動了孫滋溪。“我理解人們到天安門前毛主席像下留影的心情,因為我自己也有這種體驗,我第一次到北京時還在部隊當指導員,來解放軍總政治部報到,參加‘中國民解放軍戰績展覽會’的布展工作,報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戰友到天安門前留影。”因此,《天安門前》這一題材,在孫滋溪的心里生了根。
“1963年春天我從《北京晚報》上看到一篇通訊,報道一個東北的林業工人渴望到天安門門前照相,但是卻沒有機會來,就把自己的照片寄到天安門攝影服務部,請攝影服務部在照片上加洗一個天安門的背景,我看了報道很受感動,畫畫的愿望更強烈了。”
油畫《天安門前》在1964年完成,也被中國美術館收藏。
新世紀之初,年過花甲的孫滋溪,在京郊昌平有了自己的畫室,以前想畫大畫沒地方,還要借房子,這時終于實現了多年的愿望,孫滋溪的創作激情像熔巖一樣向外流淌,他決定延續創作《天安門前》合影的主題。紀念碑式的永恒畫面,很自然地有感而生,想法是再完成兩幅作品,《天安門前》由三幅系列作品組合而成。
美術館收藏的第一幅刻畫的是上世紀50年代,人民公社的農民當家作主的喜悅心情。第二幅展現70年代“文革”期間,以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為畫面核心人物,他們在離別北京,告別家,出征北大荒插隊前,一起到天安門前合影留念。第三幅是90年代,主體是一組生動樸實強悍的農民工組合,后面一組描繪了遠道而來的希望小學的孩子們,另一組是國外旅游團。幾組群體人物只有在中國那個時代所特有,刻畫了改革開放后,我們祖國正在融入經濟建設、文化教育、國際交流的新時代。
三幅畫描繪的時代跨越近半個世紀,想表現的深邃內涵用三句短語就全部涵蓋其中,“時已變遷,人也換代,但景色依舊”。雖然三幅畫面表現的時代不同,但開心,興奮與自信,始終是畫面所要傳遞給觀者的信息。
《母親》
八十年代初創作的油畫《母親》是孫滋溪先生創作的又一個高峰。
“1981年,應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之邀,我為大型文獻紀錄片《先驅者之歌》畫了兩幅表現趙云霄烈士在獄中給嬰兒寫遺書的銀幕素描,我的油畫《母親》就是在這兩幅銀幕素描的基礎上創作而成的。”孫滋溪回憶說道。
趙云霄同志20年代投入革命,與丈夫在蘇聯留學回國后,在長沙從事革命斗爭,雙雙被捕,先后英勇就義。趙云霄因身懷有孕,緩期赴刑。半年后她生下一女,孩子滿月時她就被殺害了。臨刑前兩天,她給女兒“啟明”用血淚寫下了一封遺書,當時她只有23歲。
讀完遺書后,孫滋溪深受感動,他很快畫出:烈士身帶刑具,懷抱嬰兒,伏身膝上,吃力地寫著,淚灑在紙上。畫完,總覺得這個形象難以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沒有感動人的力量。經過反復、痛苦的思索,他又把思路集中在烈士訣別時給孩子喂最后一次奶的情景上,要以趙云霄為生活依據,塑造這樣一個藝術典型:既是一位堅貞的革命者,又是一位慈愛的母親。要在這幅畫里表現革命者視死如歸的精神,但又不想重復那些常見的刑場就義的畫面;要在畫面里表現母愛,而且是特定時代內容和階級內容的母愛;不但要表現“勝利是由先烈用生命換來的”這個常見的主題,而且要揭示“革命者是殺不完的,革命事業后繼有人”這個更深刻的主題;要用畫面的悲劇效果打動觀眾,又要人們在悲痛中看到未來和希望。
將這樣完美的構思體現到紙上,就是構圖。好的構圖能最恰當地體現藝術構思、最充分地展示視覺形象并具有形式美感。對于《母親》的構圖,孫滋溪反復推敲,主人翁是坐著還是站著?全身還是半身?正面還是側面?以及人物周圍空間的大小,畫幅的橫豎,畫面上是否出現敵人等,他都經過多次的試驗、對比,還做出泥塑稿,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觀察。
最后,他采用“刪繁就簡”的方法,突出了烈士喂嬰兒吃奶的情景,刪去了原來畫在四周的敵人,只用母親身上的鐐銬和背后的鐵窗來作為反面形象和險惡環境的標志。把母親畫得頂天立地,站在中央。創作過程中,孫滋溪對烈士的遺書反反復復讀了千百次,越讀越被它感動。一個念頭產生了:為什么不讓看我畫的人,也像我自己一樣,同時讀到這封信呢?對,就這樣!可是,這信用什么形式出現呢?抄寫在畫面之中嗎?不行!那一大篇文字,必將破壞畫面的完整。
斟酌再三,孫滋溪將遺書一劈為二,分置畫面兩旁,使之在構圖上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那歪歪斜斜的字跡,仿佛是烈士那激烈跳動的心波;那時輕時重的點劃,仿佛是烈士滴滴晶瑩的淚花;那時濃時淡的墨色,仿佛是烈士鮮血浸染的痕跡。烈士血淚凝成的遺書本身,不正是一個動人的藝術形象嗎?林凡對此評論說:“孫滋溪在這幅畫里最大限度地節約了語言,最大限度地突出了形象,最大限度地發現了自我!”
1981年《紅旗》雜志刊登了這幅杰作,收到了大量讀者的來信,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到:這幅畫讓他們看哭了。畫家周宗岱觀畫后,將這幅畫與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做比較,寫下評論:“圣母”其實就是人類理想之中的至善至美的母親,這是幸福的母親,是理當如此的母親。可是,現實世界的母親,都如此幸福嗎?孫滋溪的《母親》敘說著一個全然不同的故事。
看看信,又看看畫;看看畫,再看看信,信和畫面交相為用,撕去了時間空間的隔膜,混同了現實與藝術的界限,使我們不知不覺進入那陰暗的牢房,聽見那嬰兒輕微的吮乳聲,看見那年輕的母親一顆又一顆淚珠,滾過面頰,滴到胸前,滴到嬰兒臉上。
《母親》是孫滋溪藝術的巔峰,但是他卻沒有因此而停步。2000年后,年逾古稀的孫滋溪相繼創作《鼓浪嶼》、《牧羊女》等多幅探索不同形式的畫作。近兩年,孫滋溪患上了腎臟衰竭,身體每況愈下,直到今年他盼到了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實現——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展覽。在美術館開展之前,他還強打精神,讓家人準備好衣服,說是要參加開幕式。他的女兒孫路告訴記者:“就在開幕式前兩天,父親又突然因為肺部感染引起發燒,住進了重癥監護室。”也因此他未能出現在開幕現場。
這是孫滋溪第一次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我的平輩甚至我的后輩,都有很多藝術家在中國美術館辦過展覽,來的人比孫先生這次展覽多得多;甚至開展時我都進不來,因為外面全是車。”孫滋溪的學生、中央美院教授孫景波在發言時數度哽咽,“當前藝術評論界對孫滋溪藝術成就的認識是遠遠不足的,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學術界的悲哀。”
就在記者即將截稿之時,6月1日早上,孫先生的兒子孫飛發來消息:孫先生于前一日晚在醫院去世了。他說,父親一生低調平和,淡泊名利,“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個展,也把作品捐給了國家,父親已經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很平靜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