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受批斗
文革中近代史所開始斗劉大年,李新、黎澍叫我參加,我就坐得遠遠的。要我寫大字報表態,我就寫了。他們說我寫得不痛不癢。斗我時批我過去講長征情況,把長征說得很慘,他們就說我是反黨分子。他們有時不讓我回家,還來抄過家。文革時收走了我們的存折、富春的信、主席給我們的信。這時還沒有斗聞天。斗聞天之后,接著就是我被抓去陪斗,又叫我到學部寫大字報。
文革開始,學部召開大會,我參加了。陶鑄以文革小組顧問的身份講了話。他說,經濟所批孫冶方,要知道孫冶方背后還有后臺。關鋒在旁邊插話說,是張聞天。我回家后,沒敢告訴聞天。第二天,就是1966年8月9日,經濟所就通知聞天開會,聞天還挺高興,拿了一個包就去了。這是學部和經濟所造反派第一次聯合揪斗聞天和孫冶方。聞天沒有精神準備,到了之后有人喊:把張聞天揪出來。批斗中他昏了過去,被人架下去的。他醒過來就聽到有個很遠的女人聲音,罵他:你裝什么?聞天回來就說,是一個女的,好厲害!孫世平(張聞天的生活管理員)說,她就是周志昂。從此以后,學部聯隊就經常批斗他,批的理由就是說他寫了幾十萬字的文章。聞天起先還想辯論,一說話就被人講態度頑固,后來就應付應付:“是,是!”批斗時他總是把眼鏡拿下來放在口袋里。
聞天在挨斗和談話時還沉著。他說還是要尊重群眾。我說,什么群眾!
他挨了斗也不告訴我。文革時晚上被抓走,都不驚動我。是小倩叫了我,才知道他被抓走。回來他就用冷水洗臉洗頭。問他怎么樣,他說沒有什么。接著就伏在桌子上寫。他還被弄去拍過電影,身體就搞垮了。
聞天有一次被斗后,身無分文,吃完飯連兩毛錢的飯費也交不出。當時李昌同志(也被斗)給付了。分手時,他輕聲跟聞天說:“注意保重!”聞天很感動。
那時候好多地方來外調,排著隊來。有一天又通知說有人外調,非去不可。他從車上摔了下來,是孫世平再把他推上車去的。人家斗他,他總是那幾句話: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你們講的那些,我不知道。他統計來外調的大概有300多次。聞天總是自己寫證明,由孫世平和老黃(關祥,炊事員)抄清,一式三份。對于造反派要他寫材料,不管哪一派,他都是根據自己知道的,實事求是地寫,決不亂寫。造反派看了總是不滿意,說他“頑固”。聞天覺得這樣搞法不對頭:為什么要他寫材料總是得按照一個調子來說呢?別人要聞天揭發,他從不講別人。聞天不揭發人的,自己承擔。
外交學院斗聞天那次,是跳墻進來把他抓走的。外交學院斗了他兩天,我都不知道。他利用空隙打打電話,還問小倩腳燙傷好了沒有。我叫孫世平把毛衣送去,造反派都不讓進。外交部斗得很厲害。在姚登山當權的時候,聞天和我也被外交部造反派弄去批斗,牌子被掛在門上。“大喊大叫隊”幾個女的把我們藏在檔案室的小房子里,關起來。第二天,一人交兩角錢,吃一點稀飯。聞天勸我一定要吃一點,說里面還有點辣椒。上午拉我陪斗,我也坐了噴氣式,他們還說我東張西望,想干什么。下午開斗爭大會。回到家后,他摸了摸我的手,說不知道你怎么樣。我也不敢看他,我說我還頂得住。他總是不希望我去陪斗。他把房門鎖上,叫我在造反派來時不要起床。
北航揪斗彭老總,是在1967年7月26日,聞天那次也是陪斗的。周總理叫不許武斗,不許侮辱。但是大會之后,在會場的出口站著兩排紅衛兵,個個都是彪形大漢。在彭老總和聞天通過這行夾道時,幾乎每一步都遭到這些人的毒打。聞天當場就被打昏了過去,幸虧被警衛人員拉了出來,否則將不堪設想。等到醒來之后,解放軍又把他拖上汽車游斗。在卡車上彭德懷被打得慘叫。后來造反派把聞天送回來。回來一進家門,我看他簡直就不成個人樣子了。一問情況,他卻首先說彭老總怎樣挨斗,說彭老總那樣硬的漢子都大聲慘叫,對他們喊:你們究竟要把我怎么樣?他不談自己。我一邊聽著,一邊朝他仔細一瞧,他被打得滿頭都是包。我心里十分難受,可他卻心里惦記著彭老總。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的,什么時候也都是想著別人的。當天晚上,我給他頭上擦了些酒精,按摩了一下。他滿頭是傷,睡覺時無法挨枕頭,我就找了個游泳圈,給他做枕頭,他才勉強躺了下來休息。

張聞天承擔“61人案”責任
1967年2月,天津南開大學造反派搞起抓叛徒來了,抓出了所謂“61人叛徒集團”,也就是1936年薄一波等61人履行手續出獄的問題。南開大學兩派一次一次地找聞天。抓聞天有時晚上來,他就把自己反鎖在屋里,要出來就叫孫世平開鎖進門。有一次還把他和楊述一起抓到天津去了。當時我以為他不能活著回來了,是周總理通知經濟所把他弄回來的,他凌晨1時才回到家里。我說你是怎么回來的?他說這是不幸中之萬幸。
南開大學紅衛兵“抓叛徒組”來追查。他們說康生指示,你們可以立一個功:劉少奇交代,這件事是經張聞天批準的,情況究竟如何?他們說,是中央書記處有電報叫放人的。聞天記得,確有一年劉少奇寫信來,說這些同志可以履行手續爭取出獄;信大概是交通員王林送來的。但據說王林后來交代,說他沒有當過交通員,沒有替劉少奇帶過信。其實交通員不只是王林,還有一個魯本,但他已經犧牲。聞天只好說,他收到劉少奇信這件事,是直接向毛主席說的還是在中央的會議上說的,已記不清,劉少奇是帶信來的還是有電報來的,他也已經記不清,要請示組織。其實當時這類事情都是要向毛主席說的。他就給康生寫信,康生是“文革小組”的顧問嘛!第一封信寫得很短,只說劉少奇那里來的東西是有文件還是電報,希望查一下檔案,以便答復學生。我認為康生是不會回答的。過了兩天不見康生回音,紅衛兵又逼得很緊,聞天就給康生寫了第二封信,說:劉少奇為了救這批同志有請示來,要中央批準他們履行手續,此事是否經過中央批準我已記不很清,但是我應負責。他在括號里說明:我是在中央負責的。當時聞天跟我講,這件事是毛主席批準的,但是不能讓毛主席或中央承擔責任,那就由我自己來承擔吧。
然后就在那兒等。聞天還是每天“上班”。有一天聞天從經濟所受審回來后很緊張,對我說,今天來了兩個穿軍服的干部,很兇,一來就叫我站起來念語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我交代問題。說:他們是康老那兒派來的;61人叛徒集團是劉少奇背著中央搞的,你說是你代表中央批準他們出獄,這是把水攪混,包庇劉少奇;你要對你的子孫后代負責;你應該很好地考慮考慮。他們威嚇聞天,但他還是老樣子。
他這天的情緒不好,說:這兩個人是有來頭的,要做好準備,可能要抓起來。我以為會是嚇唬一頓。但是不久經濟所就來電話了,叫我們不要出去,下午3時在家里等著。我們兩個人都很不安。
到了5點鐘,他正在寫東西,來了幾個軍人。我問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他們說是從衛戍區來的。一個營級干部宣布三條,一是你們被監護,不準出房門;二是一切聽從戰士指揮;三是不準同工作人員和家里的任何人聯系。聞天后來跟我說:我還以為你沒事,想不到你也被看管起來了。1968年5月16日開始把我和他分開看管,一直到1969年10月20日我們才又見到面。
受到隔離監護
他們派了一個排來監護,日夜派人站崗。他們把我叫到老孫的房子里,一個軍官跑來宣布:由衛戍區來的兩個戰士對我實行監護,叫我不要動,由他們把我用的東西搬過來。房子小,又不見陽光。他們搬走房子里的東西,換成木凳、木床。他們到處檢查,錢收走,牙簽收走,筆也收走。寫東西的時候發一支鋼筆,寫完交回。聞天那里也是一樣。他的牙齒不好,吃完飯后,總要用牙簽剔牙。但是他放在臉盆架上的牙簽給收走了。怎么辦呢?他利用放風的時間,偷偷地撿一根小樹枝,把皮剝掉弄尖。他就用這種土牙簽剔牙。為了不再丟失,他把牙簽放在《毛選》里,這總可以保險了吧?可是,土牙簽還是不見了。聞天后來非常氣憤地對我說,他們是什么都翻遍,什么東西都搜光呀!說:“我是個文化人,我又不是江洋大盜!”
他們在門上挖一個洞,吃飯就在洞口放上飯菜,都是涼的。我在長征時胃就不行了,這種飯我吃不進,胃痛。我想我還要活下去,想起當年,就勉強吃下去。
被監護后,我和聞天見不了面。兩個人合用門口外面的一個廁所。后來聽到他的咳嗽聲,我就高興。戰士就罵他為什么老咳嗽。有一回去廁所,我看見了他,他沒有看見我。這下子他們看得更緊了。放風也把我們兩個錯開,先放他,再放我,生怕我們見面。放風的地方是一條很窄的小道,還見不到太陽。有時審得時間長了,放風也就取消。而且聞天在放風時,總是低著頭,哪兒也不看。他沒有力氣,拖著地走。他就是沉默地表示反抗。多年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老孫(世平),一家人都很想念我們。他的小女兒小紅,在我們放風時,故意從院子里跑過來看我們一眼,但也要被他們趕跑。
我們從來是輪流拖地板、掃廁所的。后來我發現他不掃廁所了。這使我很擔心。因此我在打掃廁所時,也特別留心一點。有一次,我發現藏在地板下面比較深的地方有個痰盂,拖出來一看,竟是一痰盂血。我一下子就緊張起來,知道他的病很重了。后來知道,聞天那時心臟病很嚴重,有一次鼻子大出血,流了約1000CC,嚴重影響心臟。他們把他送到北京醫院去看病。他血壓高,流血不止,不能出院。聞天要住院,他們如臨大敵一樣,窗戶馬上糊上紙,密不通風,房門口還派人站崗。聞天開始時不省人事,當他蘇醒之后,就跟護士、醫生說話,但是她們都不做聲,護士還老換人。聞天知道,這是上邊不準她們和他說話。于是他也就不講話了。住院大約一個月,我都不知道。后來,門響了,我心里想,他又活著回來了。聞天回來時,他們也緊張得很,趕緊關好門,還喊著:快,快,快!他回家后就提出要見我,他們不理。第二次又要求見一見劉英,經請示后,回答說:“時候沒有到,不能見。”聞天這時身體那么弱,但是他們還要他天天寫交代材料。
是周總理提出監護我們,實際是保護起來,同時進行審查。審問的房子里貼滿了標語,今天審他,明天審我。審問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師長,一個是政委,是沈陽軍區的,還有一個姓孫的秘書。每次審問前,他們總要我念“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要我念什么“花崗巖腦袋”這些語錄。我真是念煩了,說字小看不見,他們就要我拿眼鏡;我念的聲音很輕,有時還亂念一通。他們就批我。你批我,我不做聲。你批你的,我就是一聲不吭。他們首先交代政策,說我不是主犯,交代好就有出路,還可以出去,可以分配工作。他們要我揭發聞天,說什么“反戈一擊有功”。但我講來講去還是那一套:不知道!他們也沒得辦法。他們要我老實“交代”。我說,我是老干部,不能編造事實,最后還是要落實政策的,我亂講了對不起黨,60多歲了,革命九死一生,現在也差不多了。他們說,誰叫你編?你這么頑固!說我是沉默抵抗。他們說,五次以后還是老樣子,就不讓我交代了。
審查聞天的重點還是“里通外國”。和郭肇唐究竟是什么關系,又成為一個重點。他們說,郭肇唐是赫魯曉夫派到中國來搞情報的。聞天和郭肇唐是中山大學同學。郭肇唐當時也和康生在一起,但是他們不讓聞天講這個。斯大林肅反有問題,整過郭肇唐,使他坐了12年的牢,我們同情他是有的。他們問,拿給郭肇唐什么文件看過沒有,我說不知道。郭肇唐這個人是“左”的。1958年來中國,對“三面紅旗”是贊成的;但是他認為小家庭生活受到破壞是不好的。那時聞天給他看過一般的報紙雜志。聞天1959年4月出席華沙條約組織外長會議路經莫斯科時,見過他一面。情況大體上就是如此。
他們還追問在東北和蘇聯人接觸的事和帶電臺這些具體問題。我們自1945年11月從延安動身,經過沈陽到哈爾濱,陳云把我們分配到合江省委。陳云考慮聞天的俄文好,讓他同駐哈爾濱的蘇軍打交道,要物資。為了方便來往,陳云給聞天弄了一份證件——通行證。聞天帶著一個電臺和一個機要員,他們就問電臺是否能同蘇軍聯系,還問蘇軍的名字。我說這個電臺是蘇聯人從日本人那里繳獲后轉送給我們的,陳云交給我們,專門用來和他聯系,根本沒有密碼,不能同蘇聯聯系。蘇軍同我們聯系,一是送我們一些槍,是在暗中送的;二是提供一些物資。在合江、哈爾濱,蘇聯方面把倉庫移交給我們,是葉季壯去接收的。他叫蘇聯人把放東西的地方告訴我們就行了。他們不相信,還說我們搞小額貿易,出賣過黑瞎子島。當時東北和蘇聯有貿易往來,是因為我們還有支援前方衣物等任務,需要從蘇聯那里買這些東西。李范五、李延祿他們同蘇聯搞點易貨貿易。他們通過留在佳木斯的老關系,和老毛子做生意。審問的人說,這就是“里通外國”。李延祿是民主人士,他可能瞎講了一氣,說什么把土地出賣給蘇聯,黑瞎子島劃給蘇聯,等等。實際上沒有這些事。(李延祿是“九一八事件”后在佳木斯的東北義勇軍領導人。1939年日本人掃蕩后方,李延祿在東北待不住了,跑到延安,受到熱烈歡迎。我當時看到寫著“歡迎抗日英雄李延祿!”的標語。)在東北,同蘇聯人交往,是哈爾濱的中蘇友協管的。
他們還叫我交代:說羅申見過我100次,羅申反映,洛甫不好活動,總理要我告訴聞天。我說,聞天的活動不多也不少。他們說我包庇聞天。
他們說我談的沒有內容。我說我是一個老戰士,就只能實事求是。接著叫我寫歷史,我說我問心無愧,沒有脫過一天黨。他們又說我只入了團,沒有入黨。我說,我1925年入黨,是湖南省委候補委員,我還是少共中央宣傳部長。我入黨是李維漢批準的,朱端綬可以證明。我那時叫鄭杰,曾和朱端綬在同一個支部,她比我稍晚一點入黨。還有一個黃宇也可以證明,是他介紹我入黨的。
他們要我們寫材料。我寫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里通外國”材料,秘書要我修改,后來他們刪掉了一些。聞天寫的東西比我多得多。
他們“審問”的另一個主要問題,就是所謂“劉(少奇)張(聞天)勾結陰謀篡黨”的問題。他們要他作檢討,他就檢討廬山會議問題。他定下這個框框,我沒有框框。
流放肇慶和無錫
毛主席在九大會議上講話,說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上是有功的,第二次王明路線時,也是站在我這一邊的,王稼祥、張聞天是人民內部矛盾。這樣,九大以后,就寬松了一點,緩和了一點,我們的情況就有點變化了。聞天后來對我說,上午還講我寫的檢討通不過,下午就要我縮短,可能是要拿給主席看,我們可能快出來了。他當時就是這樣分析的。
1969年10月20日那天,中央辦公廳的王良恩來了,宣布張聞天的問題是人民內部矛盾。可以放出去,但是林彪一號令說因為備戰的關系,不能留在北京,要到中小城市。我們給安排到廣東肇慶。
我們這才從被關的小屋子里放了出來。王良恩把我們叫到審訊室。先找聞天,后找我。我見到聞天,已經病得不像樣子,浮腫、蒼白、胡子很長,一點精神也沒有,是犯心臟病造成的。他不知道我也在屋里,低著頭沒看我。王良恩從頭到尾談了一通《毛選》,當著我們的面宣布:中央決定解放你們,現在戰爭緊急,要備戰,把你們送到中小城市,到肇慶去,有人護送;張聞天不能叫原來的名字,不準與外人聯系,通訊只能用劉英的名字,否則出了事由你們自己負責;張聞天錯誤嚴重,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這是毛主席寬大;你們三天之內就走。聞天聽后一句話也沒講,就離開了。我單獨留下來跟王良恩說話,我喊毛主席萬歲,說戰爭也不是馬上能打起來,我不愿意去肇慶。王良恩說,這是中央決定;你要去,政治上、生活上要幫助他;醫生講他的病很重。我說,服從組織決定。問我們是乘火車還是坐飛機去。醫生檢查聞天身體,說不能坐飛機,只能坐火車。第四天,我們就走了。
王良恩派車讓人把我們送到廣東省軍區,交給保衛部副部長王奎顯,由他管。住了幾天,王奎顯派人送我們到肇慶的牛崗,也叫龍頂崗。這是軍分區的駐地。軍分區管理實際上是實行軟禁。給了四間土房子,交給分區的政治部保衛科。我們來到之前,他們召集附近住的家屬開會,說有個張老頭有病,來這里休養,誰也不能到他家去,去了要受處分。這是一位家屬跟我熟了以后告訴我的。我們的身份還是后來軍分區的政治部副主任的老婆給捅出去的。她嫌老黃釘木頭家具時弄出聲音,就罵他,還大叫大喊:他們是犯了嚴重錯誤的干部。老黃養的雞叫了,她也干涉。還有一次,聞天起得早,起來之后就掃院子。他把樹葉一堆一堆地放好。這位副主任的老婆又嫌掃樹葉的聲音太大太吵,也罵我們。我就去跟她講理。她大吼起來:“毛主席都不要你們了,你們都遷到這里來了,還這樣‘神氣’!”這時,洛甫走過來,拉著我的衣服叫我走,又對副主任說,你有意見就向領導提。他對我說,倒了霉就倒了霉吧,和這種人爭什么呀!
開始到肇慶時還叫搞點什么輕微勞動,事實上聞天的身體根本不行。后來又說是可以作一點調研。這樣他就去工廠調查,還做一點筆記。
工資解凍前的六年,生活費他是120元,我是60元,小倩25元,就是這每個月205元,過了這么多年。我們沒有油票、肉票,得到自由市場上去買高價的,所以生活比較苦。后來同意派老黃來,有時聞天想吃肉,老黃就到食堂買些肥肉。
到肇慶之后,聞天常對我說,中國經濟是個大問題。這是他文革之前就一直注重探索的一個問題。在肇慶調查工廠時,他總是仔細地問人家這方面的問題,邊問邊做筆記。可惜這些筆記本后來都給弄丟了。他看《資本論》,還做筆記,再就是聽外國廣播。那里政治部的陳主任,是個很壞的家伙。我后來又去過肇慶,警衛員告訴我,他們天天都要去匯報,看我們在做什么。一個賈政委,14級,比我低一半,懂什么呀?他很嚴厲地對我們說,我要警告你,你們在聽敵臺,部隊里不準聽敵臺。聞天沉得住氣,說我《參考消息》都看不到,我要知道國際消息。這個人講,以后不準聽了。聞天還是聽,我放哨,見衛兵來就喊,太陽出來了,散散步啊。聞天是個書呆子,不會應付這些事情。

因為我們的組織生活沒有恢復,他每個月去交黨費都沒有人收。1974年恢復了我們的黨籍,我們歸市委管了,這才對我們客氣了點。聞天多少年沒有黨籍了。恢復黨員組織生活,他很滿意,每個月親自去交黨費。工資發回后,聞天都拿去交黨費。他說,工資應該交黨費,這些年都沒有做工作了。我說,是不讓你工作嘛!這有什么內疚啊。聞天說,還有積欠的黨費,也要補交。他自己算了算,兩個人這些年一共欠黨費4000元,他也交出了。這個人一直到死,心都想著黨,沒有想著個人。
林彪叛逃事件傳達之前,有一天聞天對我說,林彪為什么老不在報紙上出現,這里面可能有問題。我當時還說,可能是病了吧。他卻說不會,可能有問題。后來開展批林,他很高興。這時他就不停地寫文章了。他身體不好,可是我勸他不住。除非犯病,他總是不休息的。即使犯病,只要精神一好就寫起來。批林后不久,他就對我說,反“左”恐怕還會轉到反右,因為再把“左”反下去,就要弄到上面了。后來果然就從批“左”很快轉到批林彪的所謂極右了。林彪倒臺之后保衛部長來找聞天。聞天寫了一份材料,他們不滿意。其實聞天是實事求是的。
在肇慶時,聞天因為心臟病兩次住院搶救。那是部隊醫院,叫廣東陸軍總醫院。這個醫院一位姓梅的副院長是心外科專家,他親自負責給聞天治療。這位梅大夫人很好,常和聞天聊天。聞天病養好之后,他還到肇慶來看聞天。據說他后來聽到聞天在無錫逝世的消息很惋惜,說就聞天的病而言是不該死的,因為他認為聞天的心臟病在肇慶時已經有所好轉。
我們在肇慶那里一待就是6年。這中間聞天給毛主席寫了幾次信,都讓汪東興和“四人幫”給壓下來了。他的信里面有些話,譬如我想看看可愛的祖國,過幾年我就成了廢品這些話,我建議他刪掉。
1974年,鄧小平批示給劉彬開追悼會,給他平反,冶金部通知我參加。我利用這個機會回到北京,住在冶金部白樓招待所。追悼會后,我去看王震,對他講聞天的情況:他心臟病很厲害,沒有辦法醫療,氧氣都沒有,只能吃硝酸甘油。老的醫生都搞掉了,年輕的對他倒很好,但是沒有技術,拿不出辦法,也沒有搶救的條件。王震說:“到北京來!去寫信給毛主席。記著,要像王稼祥那樣,寫對過去的錯誤絕不翻案。毛主席怕他翻案。”我回去告訴聞天,他說:“那不行!”我說:“你寫了怕什么?回去治病,不好嗎?”他說:“我的事怎么能不翻案?那是錯的。”我說:“你真是個書呆子,策略一點嘛,騙騙人家不行嗎?”他還是講,怎么能不翻案?我再三做他的工作,說你不寫就走不了,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只要人在,將來有機會還可以申訴,他最后才同意寫了。信里還給王震寫了幾句: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這封信是起了作用的。這個周轉的過程,是后來汪東興寫了個材料說出來的。
我在“四人幫”倒臺后對人說過,聞天同志過去向中央寫過那么多信都沒有回音。汪東興后來說明,信送到毛主席那里去了,是張玉鳳同志批的:張聞天的信毛主席看過了,批的是:來北京不合適,可到其他的地方去住。汪東興這個人很壞。他在三中全會后還有個聲明,把責任一一推掉了。聞天本來想到上海,沒有回復,說只能到中小城市,于是就到無錫。
到無錫之后,我們是比在肇慶時期自由了一些,因為到無錫就脫離部隊管理了,也沒有專案人員跟著我們了。但是醫療條件比肇慶差了。
醫生和市委同志根據他的病情都主張把聞天送到上海華東醫院去治療,但是汪東興說不行。老市委的幾個人:組織部長、書記和市長,都是原來在蘇北,同劉彬、項南、韓培信在一起的。這些人都靠邊站,沒有被打倒,但也不能起多大作用。跑上海,他們不能去,只有管聞天的常委周錫麟能去。他跟上海王洪文有聯系,經常到上海去請示王洪文。王洪文管周錫麟,周錫麟管張聞天。張聞天要去上海治病、周錫麟不批。周錫麟是個造反派,工人出身,人還比較厚道,沒怎么整聞天。毛主席死后,周錫麟被趕走了。
在無錫的時候,鄧小平出來了,他“抓革命,促生產”。聞天說:有希望了,要搞經濟呀!經濟搞成這樣,國家都垮臺了。政治是口號,主要得搞生產。不久又搞起所謂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聞天很反感的。周錫麟來看聞天,聞天就當面問他,鄧小平怎么錯了。周錫麟說,他沒有強調階級斗爭。聞天就說,我看“三項指示為綱”沒有什么錯,并且說,“沒有安定團結,不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光講階級斗爭,社會主義能建設起來嗎?”
那時聞天已經病重,他對當時逆轉的形勢,心情十分沉重。只要病情稍有好轉就常常發表意見,勸他少說幾句都不行。他對“資產階級就在黨內”的說法很有意見,他說這樣豈不是把共產黨給否定了。他看到胡耀邦同志1975年關于科學院的匯報提綱,認為很對,說“講得好”。對于當時批判這個提綱是非常反感的,說:“現在不要真理了。”又從報上看到批判《論總綱》,他也很不以為然。他說:“《論總綱》寫得很好,切中時弊,很符合形勢的需要。”特別是當他聽到一點“天安門事件”和全國其他地方類似事件的消息時,感到十分振奮,親口對我說:“人心不死,中國是有希望的。”他病重后還是聽廣播,聽后說社論沒有新的東西,又很失望了。
晚年他就怕我生病。對他自己,在病中就是關心在組織上沒有結論。
他的病一天天加重,有一天對我說,恐怕沒治了,工資解凍后,我們有些存款,把存款交了吧!使館買公債他帶頭,叫我也帶頭。我們存的錢多,就是因為買的公債多。我說不能都交,是否買點冰箱、電視什么的。他說,那就把我的4萬元交掉。他說,長期沒有工作,拿工資于心不安。最后寫了個字據,他要我簽名。我說,你還不信任我?就按他的意見寫了。這4萬元都交到中央特別會計室了。
上海不讓去,得不到好的治療。這是他過早去世的一個直接原因。聞天平時身體是好的,比我大5歲。發病時找南京醫生來會診,路上就要3個小時,而且還得預先通知。他們來了,看看有什么情況,會診完就走了,沒有做什么醫療。無錫沒有治療條件,根本沒有解決治療問題。既不能出去治,又不能拿東西來這兒,藥又沒有。實際上是要把他整死。對彭德懷、劉少奇都是這樣的。最后,聞天是1976年7月1日早上5點逝世的,南京醫生晚上11點才到。
得到平反
聞天去世后,毛主席不久也不在了!我給汪東興寫了好多信,要求回北京,汪東興一直不批。我得到批準回北京瞻仰毛主席遺容,住到了陳琮英家里。她對我好,是老戰友嘛!她說:你住在這兒沒問題,我不怕。在她家里知道把“四人幫”抓了起來,我們高興得跳了起來。一直到胡耀邦批了,我到1978年才住進南沙溝。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去看陳云,說會開得好。陳說,到時候了,再下去我們都老了。陳云自下臺后一直不說話。誰去看他,他都不談政治,只談病。后來要陳云出來,汪東興反對,拿出主席錄音,說陳云一貫右傾,不可信任。
耀邦一當組織部長,我就給他寫了封信:耀邦同志,你現在擔任組織部長了,現在我們干部有了家,我非常高興;我們已經多年沒有家了;你給郭玉峰打電話,郭玉峰是組織部軍代表嘛,他不理,不敢找他,他手底下的也沒人理;后來我去找葉帥,他批了,要宋任窮、我,還有幾個人一起去找郭玉峰,這樣他才見的;組織部要注意清查,清查那些整我們的造反派;組織部非常重要,要挑一些正直的人來組織部工作;因為要做大量的平反工作,我推薦了幾個人。

耀邦看到我的信,知道我住在南沙溝,就來我家了。他的秘書跑到二樓,說胡部長來了。我說什么胡部長?一看他就穿著一件黑大衣,站在門口。他說:大姐,我來看你了!我說:你這個部長怎么跑來了?以前見都見不到你。他說:大姐,我回來第一個就看你!你有什么問題提出來,我給你解決!我說:那好哇。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想把張聞天的骨灰遷到北京八寶山;現在骨灰盒在無錫,鎖在一個破箱子里,放在一個破房子里邊,很潮濕;我想還應該紀念他一下。我不敢提開追悼會,只說骨灰寄存放在八寶山好一點。他說:那沒問題,你寫個信。我后來就寫了封信。
他問我還有什么問題。我和他談了我自己的處分問題。我對胡耀邦說,張聞天是張聞天,我是我,我不反黨,但是到現在外交部還說我態度不好。住到南沙溝后,林中、楊清華、朱霖來談我的結論,說取消處分,又說我態度不好。我不同意。胡耀邦說,我也態度不好,如果亂說,那才是真的態度不好呢。他叫我寫個報告,我說已經給外交部寫了。胡耀邦說,那他就去催一下。
我又對胡耀邦說,我現在歲數也大了,70多歲,不能做什么工作了,只準備把張聞天的東西搞一下。他說:那好,你就不要搞什么工作了,你就是休息,健康最重要。我說:聞天寫的文章我想爭取出版。他說:那以后都是可以的。
其他問題我就都不講了。那時三中全會還沒開,他只是個組織部長,沒有多大權。胡耀邦催了外交部之后,張海峰(外交部副部長)馬上跑到我家來了,給我看結論,還是留了“態度不好”這個尾巴。我說,我的態度是對的。張海峰說,不留尾巴不好結案。我不簽,他沒有辦法,只好把結論又拿回去了。后來我被選為中紀委委員,住到京西賓館,這時他們才派人來叫我在結論上簽字,當然是不留尾巴了。
胡耀邦走后,我就給組織部寫信,組織部批了我的信,后來又通知我,說胡部長叫我等一等,因為汪東興當時是黨的副主席,他講骨灰“不必遷動了”,他們把汪東興這封信拿給我看了。“四人幫”已經垮臺了,這個人不識相呢!
三中全會以后,我就提了幾條意見:把聞天的骨灰移回來,給他做結論,他寫的文章要出版。王震、陳云都批:應該。通過了以后,耀邦又通知我:還要開追悼會。
骨灰這才遷了回來。耀邦派了老干局副局長陪我去無錫。我們是坐火車去的,虹生也去了。回來時是鄧力群來車站接的,當時沒有舉行什么儀式。我把小倩也接回來了。她在無錫學無線電,學完了。
老干部局鄭伯克來通知我,要給聞天開追悼會。沒想到能開追悼會,我很高興。他告訴我:本來中央決定,要給幾個人合在一起開追悼會,由耀邦同志負責,讓組織部安排;陳云表示,由他主持、要他致悼詞,都行,但要給聞天單獨開。這樣一來,追悼會推遲了三個月,本來是5月開,結果到8月才開。寫悼詞的是胡喬木、鄧力群。聞天當過總書記,還有個規格的問題,商量來商量去。寫不寫總書記?關鍵的地方是喬木把關的,歷史決議也是他參加起草的嘛。

彭德懷、陶鑄是放在在一起開的,張聞天、劉少奇是單獨開的。開始的時候我說:會由鄧小平主持,陳云致悼詞。后來陳云說:還是鄧小平致悼詞,規格更高一些。鄧小平也同意。我說:那就好。結果那天那么多人都來了。那時的中央領導全部出席。見到了李先念、譚震林。有人說,劉英在追悼會上怎么還笑了。那是在同李先念握手的時候。他們兩個和聞天有共同的思想,意見是一致的,在廬山會議以后來過我們家。這事我從來沒有對人講過,不說他們當時都和聞天談了什么。他們非常懷念聞天的。見到鄧小平,他說:好多年不見!我們1928年就認識,中央蘇區時在一起,長征時又在一起,1959年以后就再沒見過。
安子文和劉競雄夫婦通過女兒和女婿,他們是父母被打成黑幫時結婚的,打電話給我說:“我們一家人都感激您,是張伯伯救了我們的,我們永遠不能忘記!”安子文同志的兒子也打電話來,他說:“我爸爸病了,不能來看您了,他要我告訴您,他感激您。張伯伯偉大。張伯伯敢承擔責任,不然我們都完了。”我說,不要你們講,聞天同志不過是實事求是地講出真實情況嘛!
后來薄一波看見我的時候老是感謝:“要不是聞天,我就是叛徒了。”薄一波對大躍進是有意見的。他說,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問題,但是這一個指頭也不簡單,問題嚴重。賈拓夫講真話,就給整死了。講真話不是時候,不夠策略。我多虧沒有去廬山。后來人們來查,我說我沒在廬山,而張聞天又沒跟我說,我有我的主張,他有他的主張,兩個人的經歷也不一樣。
張聞天文稿的編輯整理
在“四人幫”還沒有倒臺的時候,形勢墨黑。1974年我回北京把聞天寫的稿子帶回來,也是提心吊膽的。我去見王震,他說:張聞天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學者,他寫的東西最珍貴了,不能燒掉。我說:燒是不能燒掉,可是寫的東西放在外頭,有危險哪。他說:放在我這里!于是就把稿子放在他那里了。后來胡喬木當了社科院院長,鄧力群當了副院長,王震就把稿子交給他們兩個人,對我說:我現在把那些文件都交給他們兩個人了,叫他們給你出版。后來胡耀邦批:成立(張聞天)文集組,很順利。如果現在再搞,會好難的。現在博古,還有好些人要再搞文集,都弄不成了。
王震對洛甫很好。1952年洛甫去新疆,王震陪他參觀。他認為王震有成績,給中央打了報告。總理為這件事找我談,說王震反對習仲勛,洛甫支持王震,不好,要我告訴洛甫。我回家后告訴了洛甫。洛甫說,我在新疆看到,王震是有成績的嘛。
1974年回北京在醫院見到胡喬木。他問起洛甫,他關心吶!我說:他的病很嚴重,沒有辦法醫療,請求沒用,不批。1976年毛主席去世后回來,又在醫院見到喬木,喬木悄悄問我:“洛甫同志怎么樣啦?”我告訴他已經不在了。他一驚,說他自己現在也神經衰弱得很厲害,簡直不能睡覺。那時正在反右傾,批三項指示為綱。喬木正在挨整,灰溜溜的。喬木對聞天的印象很好,曾對我說,聞天同志那些文章(指在肇慶寫的文稿),他是寫不了的。后來他在北戴河找我談過兩次,專門談聞天。
胡喬木有時有些偏。一個人矯枉過正,就有些偏。鄧力群有一次跟我講,他去看鄧小平。鄧小平問,喬木呢?鄧力群講,他現在沒事了,也挨整了,想來看你又不敢來。小平講,為什么不敢來?鄧力群講,三項指示為綱,揭發了,也批判了,他對不起你。鄧小平講,那沒關系,那時的事管不著,叫他來。鄧小平還要用他哩。鄧小平有氣魄。鄧力群說三項指示為綱是他寫的,是他的思想,鄧小平不知道。所以,鄧小平一個時候是很重視鄧力群的。鄧小平很客觀的,說自己還不是一樣,廬山會議也批了,不批不行,是立場問題,不但批彭張他們了,還要自己作檢討。周恩來也是左一次右一次檢討。
真正組織搞《張聞天文集》的是鄧力群,他出了好大的力。鄧力群講,要把徐達深、何方搞回來。喬木也很支持。成立文集組,曾彥修起了很大的作用,那時他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身體也好。先出了些小冊子。他很積極,說:先出版再說,在報紙上登登。胡華也起了很大作用。他到我家來對我說:要給張聞天寫傳記。我說,沒有人搞。他說:在人大(人民大學)搞,我負責,我有研究生。施松寒、張培森都是他找來的。可惜不久施松寒就得癌癥死了。
張聞天這個人
一個人的出身是很有關系的。聞天是搞學問的,是搞文學的。革命后還是搞學問。他是個真正正直的人,是個學者,不是政客。聞天是知識分子出身,一個人搞文化工作,是單干戶。他就是讀書,研究問題,寫東西,別的事情不管。
聞天是個書呆子,不懂人情世故,不會做人。他這個人是非常清高的,和別人沒有什么私人交情。他從不和人開玩笑。別人和他開玩笑,他總是很被動。他處理事情也太講原則,太機械了,沒有靈活性。別人來找他,他就是談工作,談學習。在延安的時候,有一次關向應來找他談工作,他正在寫東西,說等一等。關向應等了半個鐘頭,不等了,走了。我提醒他,他才抬頭,可是人已經走遠了。別人來聊天,他從不搭白,常常是別人還說著話自己就走開了,去搞他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的時間寶貴啊。他不可能同人聊天,只好由我接著張羅。聞天不請客。我是太了解他了,但是沒有辦法影響他。
南京有人來向我了解張聞天搞新文化運動的情況。聞天早期搞新文化運動,是從這起家的。茅盾、魯迅都很尊重他的。他同茅盾和茅盾的弟弟沈澤民這些文化人搞到了一起,所以后來不在河海學習那些東西,而是到美國去,到日本去。沈澤民介紹他入黨,他從此不搞文學,不寫文學作品之類的東西,去搞社會主義、馬列主義、哲學這些東西去了。他到了蘇聯,就搞起了哲學,新文化運動不管了。他連高等數學也懂啊。茅盾講:如果張聞天不搞社會主義而搞新文化運動,是可以坐一把交椅的。他寫《旅途》這篇長篇小說時,當時還沒有第二個寫過長篇小說。聞天一直保存著這部小說。后來在延安,喬木要把他過去的文學作品登出來,找了一篇《飄零的黃葉》。聞天說這是年青時寫的。喬木說青年時寫的有青年時的風格,對青年是有影響的。
聞天的文學作品從反封建、反舊式婚姻開始。要搞自由戀愛,所以他和家庭從此就脫離關系了,直到解放了,他家里的人才找來。他跟我講過,他問他母親:你要兒子還是要媳婦?他母親說,兒子媳婦我都要。他說:只能要一個,你就要媳婦吧,媳婦照顧你。這樣聞天就走了,再也不回去了,連地址也不告訴母親。要是告訴了地址,她就會把媳婦送去,讓她再生個兒子。媳婦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先是維英,后來是引娣。母親是個農村婦女,種地的。他的媳婦也是農村婦女,也在家種地。聞天從蘇聯回來做秘密工作,地址就更不告訴家里了。后來聞天母親去世,他父親找了個后母,年齡比聞天還小,也比我小,生了個女兒秀琴,年齡同聞天的孫女差不多。聞天把他的弟弟妹妹都帶出來了,秀琴一直跟著他讀書,后來和我的堂弟結婚了,生了兩個兒子。
他是歷來反對個人迷信的,說學毛主席主要是學他的思想。他的辦公室和臥室都不掛像。他說:我連馬克思的像都不掛。王震很好,他了解聞天。1959年廬山會議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說他不敢來我家,怕來后交代不清楚。他讓我帶給聞天一句話,對毛主席要迷信,這樣事情就好解決了。我把王震的話告訴了聞天。聞天說,不能迷信。文革開始,還是孫世平給買了張毛主席畫像掛在門口的。
他是很節儉的,不曉得為什么那么節約。我買床單,他就說用錢多啦。襯衣壞了不肯買,領子壞了要國泰(陳國泰,生活秘書)換個領子,袖子壞了換個袖子。老黃笑話他:領子袖子不是一個顏色,時髦啊!到使館上班先關電燈,到倉庫時見燈亮著也去關掉,到處關燈。我笑他“農民意識”,他說我“地主意識”。
他講留了錢給子女親戚沒有好處。子女一個人給3000元,說給多了會腐敗,亂用,他們有本事自己去掙。妹妹來看他,他給個三百、五百的。我說,太少了。但他說,給多了有什么好處?我就用我自己的錢,給她補2000元,說:她家孩子多啊,過去我們都是常常接濟她們的。聞天說:孩子大了不能掙錢吶?老補助她,她就老去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