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4月,全國人大新成立法制委員會,那時彭真剛恢復工作,任法委會主任,王漢斌任辦公室主任,手下缺干部,就把我調去。我是50歲才調到法工委開始從事法律工作的,可謂晚年改行。從1979年到1987年,我在法工委工作8年,先后任理論組組長、民法國家法室處長、研究室副主任。1987年秋,我想專搞學問,離開了全國人大到中國法學會,當了研究部主任,那年59歲了。干了一年就到60歲,一刀切讓我離休。不過,1989年初,法學會會長王仲方把我返聘為《中國法學》雜志社總編輯,離而不休,一干又是九年,到1998年我70歲才卸任。
我改行搞立法工作,是希望做些有益于國家法治建設的事,補回被奪去20年的青春。我在解放后受折騰歷經坎坷,對中國無法治、不講人權的惡果,有切身體驗,所以一直為在中國真正實現民主、憲政、法治、人權而鼓呼。立論行文,中心思想只有一條:“人民的利益是最高的法律”,以“為人民爭權利,為國家興法治、為社會求正義”為主旨。
80年代初期政治改革與法制建設的動力
我認為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是思想解放、民主法制搞得比較好的時候。之所以如此,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當時被解放了的“走資派”,對文革有痛切的反思,對民主法制有積極的追求。因為他們深受其苦,彭真就是個代表。
有一次,彭真跟我們辦公室的干部談到這個問題說:“我在解放前坐了6年國民黨的牢,但是在文革期間又坐了9年半,坐的是我們黨自己的牢。這就很荒謬,想不通啊!我在監獄里就老想這個問題。后來,才恍然大悟,這是我們過去輕視法制、否認法制所受的懲罰。”所以,他一出來,就狠抓法制。他的民主意識、法制意識應當說比其他領導干部強,也比他自己在文革前的思想和行事要強。整個那一代“走資派”,受夠了苦,對沒有法制,沒有黨內民主,毛澤東一個人說了算,有切膚之痛。所以,當時法制、民主搞得熱熱鬧鬧。應該說,這也是政治改革。有人總結經驗,說中國的“優點”不是先搞政治改革,而是先搞經濟改革。這種觀點不符合歷史事實。粉碎“四人幫”,就是最大的政治;沒有這個政治改革,怎么能有經濟改革?另外,恢復人大制度,建立法制,都屬于政治改革。雖則這只是一個起點。
作為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對法制建設的作用很大。這一批老干部出來以后,站在領導位置上抓法制,是當時政治改革、法制建設的主要動力和主導力量所在。沒有這些人,不可能在那種局面下推動改革。包括鄧小平,剛開始,他對西單民主墻是很贊賞、很支持的。因為文革時他們自己受打壓,有切身體驗,就產生了迫切的民主要求和法制要求,形成改革動力。他們一旦重新掌握權力,就利用權力來推進政治體制改革。
1979年6、7月份,召開了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在那次大會上,在彭真主持下,一口氣通過了7個基本法律。《刑法》、《刑事訴訟法》、《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選舉法》、《法院組織法》、《檢察院組織法》和《外資企業法》,都是基本法律。一次人大全體會議通過7個基本法律,這不僅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絕后了。
其中,《刑法》的制定,是彭真親自主持的。他特別強調,要專設一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其中規定“嚴禁聚眾打砸搶”,“嚴禁刑訊逼供”,“嚴禁用任何方法、手段誣告陷害干部、群眾”,還特別規定對以大字報、小字報侮辱、誹謗他人的罪名和刑罰。在今天看來,這些條文用的不是法律語言。當時,彭真為什么一定要寫上去,就是直接來自文革的教訓。后來的《憲法》特別有一條,“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這句話背后是有具體東西的,就是文革中對走資派“坐噴氣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留下的深刻烙印,那是在侮辱人格!還有一個是反對誣告,把“誣告者反坐”的古代的法律原則略加改裝也借用過來了。我提出反坐不好,而且要分清是錯告,還是有意的誣告,錯告不能處罰。我這個意見被接受,納入了法條。
1979年9月,在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上,彭真被增補為中央委員,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應該說,在此后的法制建設上,彭真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
關于1982年憲法的制定
1980年9月,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接受了中共中央建議,決定修改憲法,并成立了憲法修改委員會,葉劍英任主任,宋慶齡、彭真任副主任。實際上,這項工作主要是彭真在主持,一直持續到1982年2月,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改草案》討論稿,我參加了憲法修改委員會的討論會的秘書工作,做記錄,整理簡報,親歷、見證了修改憲法的法定過程。
此前,在彭真、王漢斌主持下,把胡繩、龔育之,還有憲法學界的“四大名旦”——張友漁、蕭蔚云、王叔文、許崇德等專家都請去了,負責研究和草擬憲法草稿。草稿經黨中央審議后,形成草案,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組成憲法修改委員會,進行討論修改,最后由全國人大全體大會通過。
憲法修改委員會討論過程中,胡喬木做過修改憲法的報告。據內部信息,胡喬木曾建議,人大可考慮改為兩院制,把政協變成上院,人大變成下院。這個意見被鄧小平否定了。在權力結構體制上,鄧的思想是權力要集中,認為搞兩個院,互相牽扯,效率太低。
對此,我的看法是,具體決定某一件事情,一院制比兩院制效率高;但是權力沒有互相制約的話,出了問題,那個效率就是負效率了。
在這期間,中宣部還主持召開過全國性的理論討論會,規模很大,一共300多人,似乎要繼承理論務虛會的傳統。法工委派我參加了,編在中直機關的第一組,成員主要是黨中央政策研究室和文獻研究室等機關的干部。我作了一個“關于非階級斗爭的社會矛盾問題”的長篇發言,引起與會者的關注,石仲泉還特地將我的發言專出一期會議簡報。后來胡喬木質疑我提出的“非階級斗爭的社會矛盾”的命題有何理論根據?我摘引了列寧的有關論述作了詮釋,他默認了。

理論務虛會和這次理論討論會之后,保守思想有所回潮。在自己受壓制、爭奪權力的時候,一些人會極力要求實行民主政治,支持新聞出版自由。但一旦當權后,如果這種自由威脅到他們的權力地位時,就不干了。我記得列寧講過一句話,資產階級在進行革命的時候,害怕人民愚蠢;一旦掌握政權以后,他就害怕人民聰明了——不當權時要爭取民主自由,喚起民眾,開發民智;當權后,人民有了民主自由,聰明了,對他的地位就會有威脅。列寧這句話是對資產階級講的,其實也是有一定普適性的客觀規律。權力先天就有侵犯性,像脫韁的馬不受約束、沒有監督,必然專橫腐敗,這是公理。布什講:“我是被關在籠子里面的總統,只能在籠子里面講話,不能超越這個籠子。”權力是要關在籠子里的。陳云也講過“鳥籠”,不過他的籠子只是要限制市場經濟。其實政治權力更要有一個“鳥籠”,而且應當是比“鳥籠”更大更結實的“獸籠”。
提到《新聞法》,我記得彭真1983年就曾讓全國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草擬。但是,后來一位元老說:“國民黨的時候搞《新聞法》,我們共產黨就利用《新聞法》的一些空隙跟他做斗爭。現在我們掌權了,再出《新聞法》,人家不也會利用這個跟我們做斗爭嗎?”這件事就這樣被擱置下來。
至于《出版法》,其實也早有一個草稿,但中宣部要求《出版法》一定不能使私人有權利出版刊物,搞出版社。他們要求規定,辦刊物,辦出版社,公民本人無權申請,而要由你所在的單位的主管部門申請。譬如清華要辦一個期刊,有資格的申請人不能是師生或校方,因為學校是由教育部主管,學校對外發行的出版物,要由教育部提出申請。這種規定連王漢斌也覺得不妥,又不好直接去頂,他就找憲法學和法理學的一些教授來討論。我也被邀參加。大家一看,說這樣的《出版法》拿出去的話,在國際上的形象太丟丑了。作為公民,連申請的權利都沒有,這叫什么出版自由?這樣的法,我們寧可不立,也不要讓我們國家的形象受損害。王漢斌就借重專家的意見,以這個理由上報,主張暫時擱置立法,所以直到現在《出版法》也沒有出來。
幾番風雨話辦刊
我主編《中國法學》時,那場政治風波剛過,一時理論界萬馬齊喑。該刊出現前所未有的稿荒。更為難的是法學界也刮起一陣以“左”批“右”之風(我在審稿和撰文時特意把“右”字都打上引號,王仲方會長敏銳地發現了我這個“小動作”,打電話給我表示贊許)。司法界有的領導人大講“法學界自由化思想嚴重泛濫”,要求大加“清理”。中國人民大學的一個理論刊物發表4萬言的長文,歷舉法學界幾十個“反馬克思主義”和“自由化”觀點,甚至把認為原始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都有“法”的學術觀點也列為“歪曲和否定馬克思主義法律觀”。另一位吉林大學法學院院長張光博還寫了5萬字的《法學錯誤思潮評論提綱》,把法學界一些學術探索,上綱為“為動亂暴亂的口號提供學術論證”,他甚至號召法學界“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外地一位副教授居然跑到編輯部,質問為什么不登他批判兩位年輕學者的所謂“自由化”的文章,指責主編是在“包庇”這些年輕人。
緊跟還是抵制?擺在我面前,可說是“受命于危難之時”。
但我還是秉持實事求是、堅持真理的態度。在《中國法學》上我連續撰寫、發表了幾篇評論。在《正本清源,繁榮法學》(1989年8月)中指出,不能把學術探索過程中的一些觀點當“資產階級自由化”來批;“正本清源不是要重新回到‘左’的僵化的老路上去。”在《學習馬克思著作,繁榮馬克思主義法學》(1990年6月)中,強調要用歷史的發展的觀點看待馬克思經典作家的法學思想,區別哪些至今有效;哪些已經過時;哪些具體結論原本有片面性或失誤;以堅持必須堅持的,和揚棄過時的。在一片反“自由化”的浪潮中,我還撰發了《繼續貫徹“雙百”方針》(1990年10月)的評論,強調“學術無禁區”,要“區別對待政治是非與學術是非問題”。1992年初,我在《中國法學》上又撰寫了《法學界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的評論。
連續發表的這幾篇評論,法學界反映“有如一陣清風吹來”,“頂住了壓力,維護了學術殿堂的尊嚴”,“安定了浮動的人心。”特別是《中國法學》作為代表中國法學會的全國性權威刊物,如果不能把握正確的導向,而隨波逐流,后果不堪設想。
1990年10月,在中國法學會舉行的全國研討會上,當有的學者強調對法學界的“自由化泛濫”的嚴重形勢“決不能低估”時,我當即針鋒相對地說:“更不能高估!”后來我在武漢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法學院院長李龍教授作為主持人就以此為例,特別向聽眾介紹和贊揚了這種力排眾議、獨立思考、堅持真理的氣概。
也就在這次會上,我宣講了提交本次大會的論文《關于穩定的辯證思考》,當時在“穩定壓倒一切”的情勢下,我卻著重論述穩定與民主、法制的辯證關系,認為“不能以為穩定必然要犧牲民主,相反,只有發展民主,才會有真正的社會穩定;維護穩定要加強法制,但這種法制也必須是立足于民主與改革的法制。”還特別有針對性的指出,不能因為害怕動亂而產生消極的“防民”思想。這篇論文引起強烈反響和共鳴,紛紛索要該文。一些報刊也加以摘載。
此后,我又在《中國法學》上開展了關于“權利本位”、人權法制、“曉南風波”的討論或評論。后者是針對《求是》雜志1996年發表的一篇化名“曉南”的文章《當前我國法學研究中的若干問題》,該文把改革開放以來法學界許多屬于撥亂反正和探索創新的觀點,上綱為反對四項基本原則,加以政治性批判。由于該刊的特殊地位,一時引起法學界的惶惑和驚悸,紛紛打聽該文的政治背景,猜測是否一場大批判“山雨欲來”?
在這篇類似聲討法學界的“檄文”發表之后數日,我立即在《中國法學》編委會上提請編委討論。編委會都是各個學科的帶頭人,沈崇靈、江平、陳光中、高銘暄、應松年等等,都是名家,一致嚴詞批評該文錯誤傾向,尖銳指出這篇“奇文”完全歪曲了法學界的現狀,要求該刊主編“應當親自來聽聽法學界真正的聲音”。我隨即整理編委會的意見向該刊總編輯邢賁思反映。在法學界輿論的敦促下,邢在編輯部大會上批評了有關責任編輯“為什么不事先征詢法學家的意見”,并責成另一位編者以個人名義,撰寫了另一篇《關于法學理論的幾個問題》,把“曉南”所批判的幾個主要觀點一概歸屬于“學術上有爭論的問題”,從而否定了“曉南”的政治批判,使一場風波得以平息。
當時有人對法學界張文顯等青年學者所主張的“法應以權利為本位”的學術論點,上綱為“為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提供了理論上的依據”,加以批判,引起了這些學者的不安和恐慌,很緊張,我對張文顯說:“你把文章拿過來,我給你登。”我把他的文章放在“法學爭鳴”欄,表示這是學術問題,并且連續發表各種不同觀點的討論。文章一登,這些年輕學者說《中國法學》吹來一陣清風,感到“松了一口氣”。后來張文顯當了吉林大學法學院院長和校黨委書記、吉林省高等法院院長。
在89風波前,我還在《中國法學》上發表了吉林大學兩位青年學者的文章,主張正在制定的《集會游行示威法》應以保護公民此項憲法自由權利為主(適度限制也是為了保護)。“六四”后,作者因此受到吉林大學黨委的審查。我就親自致信該校黨委,證明這兩位青年學者的觀點是正確的,無政治問題,并援引我國老一輩法學泰斗和“老革命”張友漁同志在本刊發表的相同觀點的文章,使他們得到解脫。平日我也常注意扶持青年,使他們在刊物和會議上嶄露頭角,脫穎而出。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剛發表時,正值法理學研究會舉行年會之際。作為該會副會長,我立即建議結合法理學研究的問題,學習這個重要談話。起初有的教授對這個講話一時還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主要是對“左”是“主要危險”、要著重防“左”不理解不贊同;個別人甚至點名指責我是否要借鄧小平談話否定馬克思主義?我當即站起來針鋒相對地反駁道:“現在就是要高舉鄧小平關于防“左”談話的旗幟,否則就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一言既出,滿座感奮。一位青年教授為此賦詩,稱我是“曾攜后輩戰風雨,法學世界砥中流。”
這期間,我曾發表過一篇論文《黨的權威、權利與國家權力——執政黨與人大的關系的法理思考》,(載《法學研究》1994年第1期)主要是指出黨權不能高于人大的最高國家權力,文末還指出:“黨的執政地位不是世襲的天賦權利,也不是一勞永逸的。”文章發表時一片贊揚聲。但不久臺灣《聯合報》在某版頭條報道了這篇文章,大字標題是“大陸法學界挑戰以黨領政”(其實我只是說不要“以黨代政”)副題是“學者郭道暉認為人大高于一切政黨”(這原是我借用列寧的話:“蘇維埃高于一切政黨”)。這一來,一些人習慣地按照毛澤東的最高指示“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起來批判。中國法學會的一位副會長佘某當即在常委擴大會上針對此文向與會學者提出警戒:“發表文章不要授人以柄”。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的一位黨委書記也見風緊跟,撰文批判,但受到《法學研究》編輯部的集體抵制。也有的人則在《求是》的《內部文稿》和《真理的追求》雜志上大加撻伐,說我這篇文章是“制造混亂,否定黨的領導”。有意思的是,上面提到我文章中那句關于黨的執政地位的話,后來卻幾乎雷同地寫在2004年黨中央十六屆四中全會《關于加強黨的執政能力建設的決定》里邊:“黨的執政地位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一勞永逸的。”在中央領導人闡釋這個決定的文章中還特地援引了這句話,說它“精辟概括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我們黨的歷史教訓”。這句話也被任仲夷談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文章等多處引用。2008年胡錦濤在紀念十一屆三中全會30周年大會上也說:“我們深刻認識到,黨的先進性和黨的執政地位都不是一勞永逸、一成不變的。過去先進不等于現在先進,現在先進不等于永遠先進;過去擁有不等于現在擁有,現在擁有不等于永遠擁有。”
共產黨不是天然的、當然的(法定的)執政黨(憲法序言里只以總結歷史經驗的語言提到共產黨的領導地位與作用,而沒有說它是當然的法定的執政黨,執政黨或黨的領導人成為國家領導人執政,是要經過人大選舉的)。我們共產黨如果不立新功、還繼續搞腐敗的話,很危險,有亡黨的危險。蘇共不是從執政黨地位下臺,成了在野黨了嗎?國民黨不是也一度落選被刷下來了?這是有前車之鑒的。1994年我的論文中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早說了10年。被引入中央的文件后,批判者不作聲了,有意健忘。
人權禁區的突破
這期間我還發表過一篇《人權禁區是怎樣突破的》,發表在我主編的《中國法學》上面,最后收進我主編的一本《中國當代法學爭鳴實錄》。早在1979年,曾有人在《北京日報》發表一篇文章,通欄大標題說“人權是資產階級口號”。那個時候人權還是敏感的禁區。
到上世紀80年代末,中宣部理論局連續開了兩次專家會,討論人權問題,我都應邀參加了。
第一次開會是1989年11月10日,中宣部理論局局長靳輝明找了十幾個專家開會,傳達了當時國務院總理的一個批示:國外有人說人權是超國界的,這是錯誤的,一定要批判。坦率地說,會上來自政法實際部門的同志在發言中是較謹慎的,來自學術理論界的學者因為也是初次試探,還不大摸底,有點欲言又止,但總的傾向卻是表達了要認真開展人權研究的強烈要求,并沒有完全按領導指示去批判“人權超國界”的觀點。
我在會上按我事先準備的提綱,講了兩個方面。一是人權問題要把握的幾個理論原則;二是當前人權實際活動中需要注意的問題。
我認為,就人權本身而言,是人皆有之(普遍性)和人該有之(應然性)的權利,所以是超階級的;在人權的理論和法制上,則既要講階級性,又要講歷史性。人權是一個動態的歷史概念,各階級與各個歷史時代,人權概念的內涵不同。要從歷史發展上研究人權,把人權觀的階級性放在一定歷史范疇來評價,不能僅僅說資產階級人權都是欺騙的。

在人權的法律地位上,既要講人權的國內性,又要講人權的國際性,人權既有屬于本國的內政問題,也有超國界的一面,應該分開。人權作為一種普世價值是超國界的,人權就是每一個人的權利,只要是人,都有這個權利,這是超國界的。要把承認人權有國際性同反對借人權干涉別國內政加以區別對待。即使對人權的國際干涉,也要具體分析國際法所允許的合法制裁、人道主義干涉同非法干涉的區別。
在對待人權的態度上,我們既要理直氣壯地高舉馬克思主義人權旗幟,又要實事求是地正視我國人權保障制度還有缺陷,有待改善。我國人權立法不足,執法上有侵犯人權現象,黨政官員和普通公民的權利意識、人權意識也很薄弱。在人權的實現上,既要講理想,又要講現實。人權是人人應當享有的應有權利,具理想色彩,又受現實的經濟結構和文化發展條件所制約。再則國內對人權的理論研究要同國際上有關人權的外交活動既相適應,又相區別。應貫徹“雙百”方針,打破禁區,鼓勵對人權理論的學術探討。
會議主持者本來是奉命行事,是想聽取一些專家意見,對上面布置要批判“人權無國界”觀點作出妥當的回答。但在聽到專家學者的意見后,主持者認為有啟發,表示要進一步研究如何開展人權研究的問題。
1991年3月2日,中宣部理論局再次召開人權問題小型座談會。這次除前次一些學者外,還有中宣部一位副部長參加。他傳達了江澤民有關人權問題的一個重要批示,大意是說,美國肯尼迪人權中心在給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一封信中,根據一些道聽途說,對我國的人權狀況進行攻擊,說我國“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受到非人道的對待,也由于我國一些喪失國格的外逃者的渲染,連達賴也成為人權斗士,我們倒成了專制魔王。其實,即使按西方的標準,他們自己也有許多違反人權的現象,必要時應當加以揭露。從理論上講,人權有它的階級屬性。當然這樣講,西方人士不易接受。總之,這個問題聯系到民主問題,要認真對付一下,建議對人權作一番研究,回避不了。
看來上面的意思是為了對付外國的攻擊,而關注和要求研究人權問題,想把人權的討論局限在批判國外的攻擊方面。不過專家們認為,國外的誣蔑我們可以批駁;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要給人家抓住把柄。我們自己的確存在問題。因為我們搞法律的都知道,一些司法人員搞逼供信,制造冤假錯案,不都是人權問題嗎?
這次不只是一般地議論議論,而是落實了措施,由中宣部理論局擬就了8個研究課題,當場確定了負責主持研究的單位,立即著手收集資料,編寫一套“人權研究資料叢書”,這套叢書后來于1993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參加這個會10天后,3月12日,我以《中國法學》編輯部和中國法學會研究部名義聯合召開了“如何開展人權與法制問題的理論研究”座談會。到會的20多位專家學者一致認為,研究人權問題首先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貫徹“雙百”方針,造成不同學術觀點自由爭鳴的學術環境。會上還提出了一系列人權理論選題供研究參考。隨后其他單位也開了一系列人權討論會。我在《中國法學》1991年第3期上撰發本刊評論員文章《深入開展人權與法制的理論研究》。我當時說:“討論人權問題是不以領導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此后法學界研究人權理論和呼吁推進人權法制的勁頭日益強大,終于促成人權入憲,通過憲法修正案確認“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成為憲法最高原則。
從法制到法治
在人權入憲以前,另一個重大的政治舉措是法治入憲。在九屆人大二次會議上以第三個憲法修正案形式將“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這一黨的基本治國方略與目標,納入憲法總綱第5條,成為國家的基本國策和憲法準則,這方面法學家起了很大的作用。單是用詞上,由“法制”改為“法治”,就經過20年的徘徊。這就是所謂“刀制”和“水治”的爭論,這個提法是我的“首創”,得到法學界的認同而流行起來。

起因是這兩個同音異義詞,講起話來不好區別,我就用“刀制”和“水治”的比較形象說法。因為“制”是立刀旁,“治”是水旁。重要的在于其內涵不同。“法制”在英語是legal system,即專指法律制度;而“法治”(rule of law)即“法的統治”,是一種治國的原則,它要求一切人和組織(包括執政黨)都要受法的支配、約束。表面看來這只是名詞之爭,實際上有觀念上的差別,我指出這種差別體現在“工具論”的法律觀和“價值論”的法律觀的分歧上。“法制”是個中性詞,專制的封建社會也有完備的法制,但與民主無緣。工具論者雖也接受“加強法制”的方針,但往往把法律只是作為統制國家與控制社會的手段或所謂“階級斗爭工具”,即Ruled by law,用法來統治;而不是受法的統治。就會把法制只當作治人的“刀把子”,難以同封建時代的法制劃清界限,搞成“人治底下的法制”(這是我創擬的一個命題)。而這正是當今人治的一種表現形態。
法治的價值論者則強調法律的民主性、正義性,我認為不僅民主要法制化,法制也要民主化,法制關注的焦點是秩序,法治關注的焦點是人民的權力與權利至上,是法律的至上權威。稱之為“水治”,也取“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之義:水象征人民。一切公權力由人民(通過憲法和法律)授予,并受憲法與法律的監督與制約,從而體現了法的正義價值,而與人治相對立。
1996年2月,中共中央舉辦“中央領導同志法制講座”,撰寫講稿的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的王家福、李步云幾位學者,原題用的是“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事先拿到司法部和中政委審查,卻將它硬改成“法制”國家,理由是中央文件從未用過“法治”一詞,這也是因為過去一直認為“法治”是西方的民主,我們要跟它劃清界線。記得80年代初期我在法工委工作時,有一次彭真和《人民日報》總編輯秦川談話,他強調法制的重要性,但后來人民日報發表出來寫成“法治”。彭真要他改正。80年代上海華東政法學院院長曹漫之曾說過:“不能把法制當成刀把子”,后來被批評為“精神污染”!1996年3月全國人大通過的國家發展的規劃,也是用“法制國家”詞語。
后來我和《法學研究》的主編李步云教授相約,在我們各自主編的期刊上發表他們這個講座稿和其他學者的有關論文時,堅持用“法治”和“法治國家”的提法。
到1997年,龔育之參加中共十五大政治報告起草。他原也是清華化學系的學生,湖南人,我在清華當宣傳部副部長的時候,他是化學系的支部宣傳委員,我們工作上有聯系,比較熟。有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你們法學界爭論‘刀制’和‘水治’,到底這兩個詞有什么區別?”我就講了一遍。他聽了以后,說:“你講得有道理。”他是黨中央的筆桿子,掌握一定的話語權,他如果同意改,事情就好辦了。當時法學所也向中央提供了有關材料。終于中央十五大報告就改“刀制”為“水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了。黨的決議文件一改,此后所有的文件和憲法就都改用“水治”了。
當時,我還特別對龔育之說:“你立了一功。”為什么呢?他參加編《鄧小平文選》第一卷,其中收入了鄧小平在解放前寫的一篇文章《黨與抗日民主政權》(1941年4月)。該文指出:“以黨治國”“是國民黨惡劣傳統反映到我們黨內的具體表現”,他批評一些同志把黨的領導解釋為“黨權高于一切”,遇事干涉政府工作,隨便改變上級政府的法令,甚至把“黨權高于一切”發展成“黨員高于一切”。他尖銳地指出:“‘以黨治國’是國民黨遺毒,是麻痹黨、腐化黨、破壞黨、使它脫離群眾的最有效的辦法。”這篇文章是我們今天要求“黨政分開”、反對“以黨代政”和“黨權高于一切”的理論根據和巨大思想武器。我在撰寫有關這一問題的系列論文中都反復援引和推介小平同志這篇文章的觀點,視為至理名言。我對龔育之說,我特別感謝你將這篇文章收入鄧選,使之得以流傳,成為宣傳和實踐法治的權威根據。
可是他卻說,是否收入,在起初編輯組內部還有過一場爭議。有人以“過時”為由,反對收入;有人以觀點太過尖銳直白,可能被人利用來否定或反對共產黨的領導,搞自由化。但是育之卻冒著風險,力排眾議,一再堅持,終使此文入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