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認識、再實踐
1978年,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大討論,研討當代中國史的人們都會記得。但它蘊含的深意可能已被一些“學者”淡忘了,這就是人們的認識與實踐的辯證關系。毛澤東在《實踐論》中說:
“認識從實踐始,經過實踐得到了理論的認識,還須再回到實踐去。認識的能動作用,不但表現于從感性的認識到理性的認識之能動的飛躍,更重要的還須表現于從理性的認識到革命的實踐這一個飛躍。抓著了世界的規律性的認識,必須把它再回到改造世界的實踐中去,再用到生產的實踐、革命的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的實踐以及科學實驗的實踐中去。這就是檢驗理論和發展理論的過程,是整個認識過程的繼續。理論的東西之是否符合于客觀真理性這個問題,在前面說的由感性到理性之認識運動中是沒有完全解決的,也不能完全解決的。要完全地解決這個問題,只有把理性的認識再回到社會實踐中去,應用理論于實踐,看它是否能夠達到預想的目的。……人類認識的歷史告訴我們,許多理論的真理性是不完全的,經過實踐的檢驗而糾正了它們的不完全性。許多理論是錯誤的,經過實踐的檢驗而糾正其錯誤。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所謂‘生活、實踐底觀點,應該是認識論底首先的和基本的觀點’,理由就在這個地方。”注1
可見,人們的認識總是在不斷糾錯的過程中逐步深化而接近真理的,與之相應,人們的社會實踐也總是在不斷糾錯的過程中前進和發展的。
成功和錯誤都是財富
但是,在歷史研究中,往往有人動輒給嚴肅的、實事求是地研討歷史上錯誤(那種否定一切、歪曲事實、故意夸大、惡意攻擊不在此例)的書刊和文章扣上所謂“歷史虛無主義”的帽子。這就提出一個怎樣認識錯誤的問題。1988年,鄧小平在一篇《總結歷史是為了開辟未來》的談話中說:“總結歷史,不要著眼個人功過,而是為了開辟未來。過去的成功是我們的財富,過去的錯誤也是我們的財富。”注2錯誤也是財富,這從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啟動改革開放,經過30多年的摸索,闖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給了我們清晰而理性的回答。
大家知道,改革最先是從農村起步,這就是包產到戶,而首先開這個口子的是安徽。對此,萬里有過一段心酸的回憶,他說:“1977年6月,黨中央派我到安徽去當第一書記。安徽是個農業大省,又是‘左’傾錯誤的重災區。‘四人幫’在安徽的代理人推行‘學大寨’那一套‘左’的東西特別積極,農村的問題特別嚴重,農民生活特別困難,我又不熟悉農村工作,所以一到任就先下去看農業、看農民,用三四個月的時間把全省大部分地區都跑到了。我這個長期在城市工作的干部,雖然不能說對農村的貧困毫無所聞,但是到農村一具體接觸,還是非常受刺激。原來農民的生活水平這么低啊,吃不飽,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個房子的樣子。淮北、皖東有些窮村,門、窗都是泥土坯的,連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沒料到,解放幾十年了,不少農村還這么窮!我不能不問自己,這是什么原因?這能算社會主義嗎?”注3這就是萬里對我們搞了20多年社會主義的最初反思,是安徽率先實行包產到戶的原始動因。
再看陳云是怎么說的,1978年12月10日,陳云在中央工作會議東北組的發言中說:“建國快三十年了,現在還有討飯的,怎么行呢?要放松一頭,不能讓農民喘不過氣來。如果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恐怕農民就會造反,支部書記會帶隊進城要飯。”注4
正是有了領導人對此前歷史的反思,在這以后,包產到戶才逐步為黨內多數所認同。
對于十年文革造成的傷害,更有刻骨銘心的反思。1978年12月13日,葉劍英在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說:文化大革命“把許多老同志打倒,把大批干部和群眾打成‘走資派’、‘反革命’,進行殘酷迫害。包括受牽連的在內,受害的有上億人,占全國人口的九分之一。這個教訓是極其慘痛的。”鄧小平還說過:“‘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國吃了苦頭。中國吃苦頭不只十年,這以前,從1957年下半年開始,我們就犯了‘左’的錯誤。”注5
正是基于這樣的深刻認識,所以鄧小平指出:“我們根本否定‘文化大革命’,但應該說‘文化大革命’也有一‘功’,它提供了反面教訓。沒有‘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就不可能制定十一屆三全會以來的思想、政治、組織路線和一系列政策。”注6
歷史表明,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停止以“階級斗爭為綱”,確定把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工作上來,正是對十年動亂造成的嚴重后果和經驗教訓的反思、檢討結出的碩果。
對斯大林模式說“不”
如果說,以上列舉的還是從政策層面的反思和檢討。那么,從1982年的中共十二大開始,就從什么是社會主義的戰略層面開始反思了。
鄧小平在十二大開幕詞中說道:“無論是革命還是建設,都要注意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但是照抄照搬別國經驗、別國模式,從來不能得到成功。”中國要“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注7
但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怎么走,還遠遠沒有解決。從1980年代初開始,對改革開放搞的是社會主義,還是走向了資本主義,一直是黨內外關注和爭論的焦點。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我們過去是怎么理解的呢?1953年,毛澤東在提出過渡時期總路線時說,“要在十年到十五年使資本主義絕種”。注8概括成一句話:社會主義就是消滅私有制。
對1953年之后近30年的社會主義實踐,1982年6月,鄧小平作了如下回顧,他說:“我們干革命幾十年,搞社會主義三十多年,截止一九七八年工人的月平均工資只有四五十元,農村的大多數地區仍處于貧困狀態,這叫什么社會主義優越性!”注9進而指出:“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是完全清醒的。”注10“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完全搞清楚。”他還說:“社會主義究竟是個什么樣子,蘇聯搞了很多年,也并沒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寧的思路比較好,搞了個新經濟政策,但是后來蘇聯的模式僵化了。”注11
這就觸及到了更深的層次,即按照此前30年搞的社會主義路子,是否符合社會主義的原則?鄧小平明確而堅定地回答說:“社會主義的第一個任務是要發展社會生產力。”注12他反復向人們說明:“要堅持社會主義制度,最根本的是要發展社會生產力,這個問題長期以來我們并沒有解決好。”注13“搞社會主義,一定要使生產力發達,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我們堅持社會主義,要建設對資本主義具有優越性的社會主義,首先必須擺脫貧窮。現在雖說我們也在搞社會主義,但事實上不夠格。”注14
按批“歷史虛無主義”先生們的邏輯,鄧小平上述一系列評說,不是把建國30年來的社會主義歷史全否定了嗎?請看2003年出版的《毛澤東傳》(1949~1976)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作者寫道:“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的實質,就是使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所有制成為我國國家和社會的唯一的經濟基礎……這是一個重要的理論觀點,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流行而并不確切的觀點。”“這個理論觀點,代表了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當時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對在中國這樣一個經濟十分落后的國家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問題所達到的認識水平。根本出發點是為了迅速發展社會生產力,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為了鞏固人民政權。但是,認定只有使生產資料社會主義所有制(即公有制)成為國家唯一的經濟基礎,才能做到這一切,是不符合實際的,尤其不符合中國這個經濟十分落后的國家的實際。這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對于社會主義的理解以及在中國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些根本問題上的認識,還很不成熟,還缺乏甚至沒有實踐經驗。這個理論觀點作為中國共產黨在以后幾十年建設社會主義的一個指導思想,對于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了過于求‘純’的消極影響。”注15
這就從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的角度向人們說明,我們過去對社會主義的認知,不能不受到當時歷史條件的制約。社會主義就是消滅私有制,這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流行而并不確切的觀點”,對中國共產黨人來說,在1950年代初確有它難以超越的認識根源。實踐證明:“這個理論觀點作為中國共產黨在以后幾十年建設社會主義的一個指導思想,對于中國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了過于求‘純’的消極影響。”這確實是一個嚴酷而不可無視的現實。
正是有了這樣一步一步的深刻反思和檢討,才有從承認包產到戶合法、允許個體經營、允許雇工不受數量的限制、確認私營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組成部分,到認同社會主義也要搞市場經濟。中國才最終從斯大林的社會主義陷阱中跳了出來。
正確對待錯誤是鄭重的黨的標志
簡單舉以上幾例,為的是說明,如果不對歷史上的錯誤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檢討,我們怎么能走上欣欣向榮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
共產黨人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錯誤,老祖宗早有教導:
列寧說過:一個政黨對自己的錯誤所抱的態度,是衡量這個黨是否鄭重,是否真正履行它對本階級和勞動群眾所負義務的一個最重要最可靠的尺度。公開承認錯誤,揭露犯錯誤的原因,分析產生錯誤的環境,仔細討論改正錯誤的方法——這才是一個鄭重的黨的標志,這才是黨履行自己的義務,這才是教育和訓練階級,進而又教育和訓練群眾。注16
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講黨的三大作風一節中說:
我們共產黨人區別于其他任何政黨的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系。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共產黨人必須隨時準備堅持真理,因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于人民利益的;共產黨人必須隨時準備修正錯誤,因為任何錯誤都是不符合于人民利益的。注17
正是基于上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1981年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在肯定取得已有成就的同時,并沒有回避錯誤,《決議》明確指出:開始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十年,“黨的工作在指導方針上有過嚴重失誤,經歷了曲折發展的過程”。“‘文化大革命’的歷史,證明毛澤東同志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論點既不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也不符合中國實際。這些論點對當時我國階級斗爭形勢以及黨和國家政治狀況的估計,是完全錯誤的。”“歷史已經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決議》在充分肯定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和毛澤東思想的同時,鄭重指出,毛澤東晚年犯了錯誤,強調:“因為毛澤東同志晚年犯了錯誤,就企圖否認毛澤東思想的科學價值,否認毛澤東思想對我國革命和建設的指導作用,這種態度是完全錯誤的。對毛澤東同志的言論采取教條主義的態度,以為凡是毛澤東同志說過的話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只能照抄照搬,甚至不愿實事求是地承認毛澤東同志晚年犯了錯誤,并且企圖在新的實踐中堅持這些錯誤,這種態度也是完全錯誤的。”注18
對只熱衷于歌功頌德,不懂得反思和檢討錯誤的歷史教訓。從1956年到1989年擔任了30多年保加利亞共產黨第一書記的日夫科夫在回憶錄中說:“我們有個弱點,就是記載下來的巨大成就有時壓抑了我們總結失利的原因和后果的能力,從而也使我們對采取注意事物根源的方法不感到必要。在新的形勢下,事情越來越清楚,失卻這種新的方法不僅使我們面臨困難,而且使我們面臨對社會主義本身命運攸關的非此即彼的選擇。最后導致的結果是,弄不清社會主義的哪些地方需要改變,是應該改變還是更換。”注19這就是日夫科夫總結的執政的共產黨最終倒臺的重要原因之一。
歷史研究的正確指導思想
如何通過歷史研究,認真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著名理論家、中共黨史研究專家龔育之先生曾有專文論述,他指出:
“對黨的決策實施的得失成敗,根據在實踐的結果,進行批判性的反思,對現有決策的堅持和發展,根據變化了的形勢,進行討論性的探索。這樣的研究,不但‘非官方’可以進行,就是‘官方’也是應該進行的。不然,談什么研究新情況、解決新問題、總結新經驗,談什么決策的調整和創新呢?”注20
對此,又有人用鄧小平說過“宜粗不宜細”的話來辯解。誠如前引《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指出,“對毛澤東同志的言論采取教條主義的態度,以為凡是毛澤東同志說過的話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是錯誤的一樣。把1980年在起草《決議》的時候,鄧小平針對決議起草小組擬出的提綱內容說:“我看了起草小組的提綱,感到鋪得太寬了。要避免敘述性的寫法,要寫得集中一些。對重要問題要加以論斷,論斷性語言要多些,當然要準確。”“總起來說,對歷史問題,還是要粗一點、概括一點,不要搞得太細”注21這就是鄧小平“宜粗不宜細”一語的原意所指,《決議》不是要敘述歷史事件的具體情節,重要的是對歷史事件作出準確的論斷。根本不是泛指歷史研究而言。現在拿鄧小平這句話來作為歷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完全是對原意的曲解。
要進行批判性的反思,就必須對歷史過程、歷史事件作過細的研究。龔育之在《讀張澤石的兩本自述》一文中列舉了上個世紀50年代前期發生的志愿軍歸俘人員受到有不公正對待、揚帆事件、潘漢年事件、胡風事件、廣州的布魯、陳坤事件以后指出:
“總之,歷史的經驗教訓值得注意,而歷史的經驗教訓,只有在深入了解和總結歷史事件、歷史過程中才能為人們所把握。如果對這類歷史事件人們都沒有具體了解,都淡忘了,淡化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那么,歷史的悲慘有什么把握能夠避免重演呢?”注22
2015年8月23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向第二十二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發去的賀信中說:“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承擔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使命。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鑒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多了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可以認為,這既闡明了歷史工作者的使命和重任,也是歷史研究所應遵循的正確的指導思想。
注釋:
注1《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2-293頁。
注2、注6、注7、注9、注10、注11、注12、注13、注14《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72頁、第272頁、第2-3頁、第11頁、第63-64頁、第139頁、第227頁、第148頁、第225頁。
注3《萬里談農村改革是怎樣搞起來的》,張廣友韓鋼記錄整理。《百年潮》1998年第3期。
注4《陳云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6頁。
注5《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69頁。
注8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主辦:《黨的文獻》,2003年第4期。
注15逄先知、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267-268頁
注16《列寧全集》中文第2版,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頁。
注17《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3、1094-1095頁。
注18《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28、29、60頁。
注19《日夫科夫回憶錄》,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227頁。
注20龔育之著:《黨史札記二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頁。
注21《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1、294頁。
注22龔育之著:《黨史札記二集》,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