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傅璇琮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北美高原上,又一次默然涕下。先生是我真正的鄰居。他一家就住在我的樓上,那是北京勁松104號的拐角處,我在一層,他在二層。他的兩個女兒跳繩時,我能微微感覺到。
傅先生兼任學者(專治唐代文史)與編者(曾任中華書局總編輯),忙碌得很,但每次在樓前相遇,總要站著說幾句話。他不善于言談,甚至有點羞澀。每次見到他手提小籃子去取牛奶或買菜,我就感慨“真人無相”,滿肚子學問,卻一點學問的架子也沒有。
然而,傅先生卻有兩件事讓我感動不已。出國27年,我幾乎年年想到這兩件事。頭一件事發生在1987年。那時全國正在開展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運動觸及到我。我因發了劉賓雁文章,撤下后又被指責為‘開天窗’,最后又被撤銷《文學評論》主編職務。傅先生在書局里大約也聽說了。因此,便不平而鳴。有一天傍晚,我聽到有人敲門,立即去開門,一開竟見到傅先生站在面前,我請他進屋坐坐,他卻什么話也不說,只塞給我一封信,是中華書局的信封,中間寫著‘劉再復同志’,下邊署著‘傅璇琮’三個字。把信交給我之后,他就掉頭往樓上走。我們雖是鄰居,但很少交往,此次他特地給我寫信,一定是有什么要事急事,于是,回到房里,我立即開燈坐下來讀他的信。此信全文如下:
再復同志:
關于《文評》最近的事,我略有所聞。對一些不公正的指責,我聽到后深為反感和憤慨。不過我深信,一種思想,可以被非難,或者批判,但只要符合事物發展前進的方向,是不可能因人為而消滅的。歷史上這種情況多得是。我國南北朝時期范縝神滅論,遭到當時王公貴族及其周圍大批文士、僧人的圍攻,但沒有多久,這些人的姓名湮沒了,范縝卻一直傳了下來。曹丕有幾句話講得非常好,說:“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典論論文》)曹丕這里講了文學作品在歷史上流傳的一個很重要的規律,就是文學作品是靠自己的力量來開辟道路的。真正的作家不靠歷史家的輿論,不靠政治權勢,靠的是自己有價值的作品。這也就是說,輿論和權勢,對于作品在歷史上的影響,是無能為力的。中古時期我國文學思想有這樣的認識,我以為是了不起的。可惜一些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論著對這卻未有充分的重視。曹丕的這一認識,后來被杜甫接受并發展了,因此他才針對當時人對初唐文學改革派王楊盧駱“四杰”的污蔑,明確地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就是杜甫再一次揭示的文學作品將排斥一切不實之辭而為自己開辟道路的規律。我想,古人尚有這樣的認識,用唯物辯證法思想武裝起來的今天中國學者更會認識得深刻。
我是研究古典文學的,你近年來的文章,我只讀過一部分,即使這一部分,好像也在似懂非懂之間。但我很贊賞你的開拓精神。
請多保重!
傅璇琮
1987.2.10
傅先生的信,寫得很工整,他竟然用了“憤慨”一詞,率真之情,一下子就把我打動。信中的每一句話都在激勵我。他用歷史事實告訴我應當堅持真理,不要因為他人的攻擊和打壓而退縮。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句杜甫詩,雖早已熟悉,但此刻出于傅先生的關懷與勉勵,卻讓我激動不已。這封信不僅是對我個人的慰藉,而且反映出中國一代耿介知識分子的精神與風骨。這種精神與風骨可能被擠壓到地底,但它在地底仍然要發出正直的聲音。這點不屈不滅的稀聲,正是希望的曙光。我知道寫信的人發出大音稀聲的人就在樓上,近在咫尺,只有幾步之遙,他卻要用信件文字表達,個中的鄭重之意我當然明白。感動之余,我很想沖上去道謝,但最終沒有動作,只是默默把信收好。上世紀80年代末的那個早晨,我匆匆離開北京,帶著一疊珍貴的信件,其中也有傅先生這封信。質樸的、低調的傅璇琮先生,大約不會想到,他的名字與文字從此之后便與我一起浪跡天涯,并幫助我穿越那些絕望的、瀕于死亡的時刻。
傅先生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感動不已。那是80年代末那個不平常的瞬間。我和妻子已離開北京到了南方,此時,我的母親和兩個女兒尚在勁松寓所里。因為突然出走,許多朋友非常牽掛孤單無助的老人與孩子,據劍梅說,我們勁松的家仍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也許正是這一情狀,讓傅先生的夫人(極為善良但驚魂未定的嫂夫人)感到不安。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問傅先生:下邊劉再復家仍然有許多人來,要不要告訴派出所一聲?這時,向來極為平和、極為溫和也極為尊重夫人的傅先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連說幾聲“你怎能這樣想?你怎可這樣想?”故事是1990年夏天一位前來美國的好友(在北京三聯工作)告訴我的。聽了這故事,傅先生那滿身的正義感再一次于我心中大放光彩。20多年過去了,傅先生平實木訥的樣子,還有他那憤慨不平的信件以及因我拍案而起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現。因為有此記憶,我總是沒有丟失對人的信賴。我相信,即使社會變質變得如同一團爛泥,但大地上還是有絕對善的心靈跳動著。
2016年1月25日美國科羅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