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初版本
《怨女》是張愛玲繼《秧歌》《赤地之戀》之后第三部既有中文版又有英文版的長篇小說(英文版為The Rouge of the North,中文作《北地胭脂》)。但是,臺北皇冠出版社的《怨女》初版本是何時問世的?由于以前所見早期《怨女》單行本均未印上出版時間,一直無法判斷。不久前友人貽我一冊《怨女》,列為“皇冠叢書第一六七種”,封底勒口(代版權頁)明確印著“中華民國五十七年七月初版”。
也就是說,《怨女》初版時間是一九六八年七月,這個長期未解之謎終于解開了。
同一個月,皇冠出版社還推出了《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香港天風出版社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的臺灣版),列為“皇冠叢書第一六八種”。而一個月前,皇冠已出版了張愛玲的《秧歌》和《流言》,分別列為“皇冠叢書第一六五種”和“第一六六種”。這樣,應可確定,張愛玲的作品首次登陸臺灣是在一九六八年六七月間,首批為《秧歌》《流言》《怨女》《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四種,其他三種都是重印,只有《怨女》才是她到美國后新創作的。
《怨女》的創作和發表過程甚為曲折。張愛玲到美國后,潛心創作了英文長篇小說Pink Tears(《粉淚》),這是根據《金鎖記》“改寫”的。不料,《粉淚》在美出版受阻,于是,張愛玲再把它“改寫”回中文,她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致夏志清信對此有過說明:“為什么需要大改特改,我想一個原因是一九四九年曾改編電影(指把《金鎖記》改編成電影—筆者注),因共黨來滬未拍成,留下些電影劇本的成分未經消化,英文本是在紐英倫鄉間寫的,與從前的環境距離太遠,影響很壞。”改寫工作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大致完成,她同年致夏志清信中也有明確交代:“這一向天天惦記著要寫信給你,但是說來荒唐,《北地胭脂》(現在叫《怨女》)的中文本直到現在剛搞完。”然后,張愛玲再把《怨女》譯回英文,也即《北地胭脂》,她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致夏志清信中又特別提到:“《怨女》再譯成英文,又發現幾處要添改,真是個無底洞,我只想較對得起原來的故事。總算譯完了。中文本五六年前就想給《星島晚報》連載,至今才有了稿子寄去。”一個月內,中文《怨女》初稿和英文《北地胭脂》均大功告成,效率不低。后來,《北地胭脂》終于在一九六七年由英國倫敦Cassell書局出版,遺憾的是,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
到了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張愛玲致信夏志清,希望他去臺灣時“打聽打聽《怨女》可否在那里出版”。夏志清為此作了努力,王敬羲、王鼎鈞等臺灣文學出版界人士聞訊也各自爭取《怨女》在臺連載和出版單行本。而自一九六六年八月起,張愛玲寄給宋淇的《怨女》中文初稿已開始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具體連載日期至今未明,有待查考),張愛玲得訊后卻又“實在頭痛萬分”(1966年8月31日致夏志清信中語),因為她本想對這一初稿再作修改。與此同時,一九六六年八月至十月臺灣《皇冠》第一百五十期至一百五十二期也連載了《怨女》初稿,這無疑也是宋淇推薦的。
宋淇評《怨女》
一九六六年十月,臺北《皇冠》第一百五十二期連載張愛玲《怨女》完畢。也就在這一期上,發表了署名“宋琪”的《讀張愛玲的新作〈怨女〉》。“宋琪”即宋淇,印成“宋琪”,不知是印誤還是故意。作為后期張愛玲最親密的朋友,宋淇寫過一系列有影響的評張文字,除了有名的《私語張愛玲》,還有《從張愛玲的〈五四遺事〉說起》《唐文標的“方法論”》《〈海上花〉的英譯本》《文學與電影中間的補白》《〈余韻〉代序》等。但是此文卻是宋淇第一篇評張文字,發表時間比《私語張愛玲》早了整整十年,從未編集,彌足珍貴。此文二○○九年由臺灣東海大學葉雅玲博士發掘出土,至今未引起重視。
宋淇之所以寫下此文,當然是為配合《怨女》連載,向臺灣讀者介紹張愛玲。因此,此文開頭回顧了張愛玲從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國的創作歷程,接著筆鋒一轉,披露張愛玲去美后曾創作《雷峰塔》的消息之后,著重推出《怨女》 :
這次《皇冠》雜志邀張愛玲寫稿,前后有三年之久。在最初她有別的稿件要交卷和修改,后來又遭遇到題材上的問題。她第一次嘗試寫的是:《雷峰塔坍下來了》,講的是一個五四時代的女人,如何擺脫專制家庭的束縛,獲得了自由。在動手寫了一半之后,她覺得這題材不太合適,因為很容易引起讀者的現成的聯想,以為這又是一本暴露大家庭的黑暗的小說,然后她決定寫另一個題材,一面寫,一面修改,一共三易其稿,結果就是我們眼前的《怨女》。
在宋淇看來,與傳統的小說相比,與張愛玲自己以前的小說相比,《怨女》都有其新特色:
張愛玲已經放棄了傳統“從頭說起”“平鋪直敘”的講故事的方法,雖然故事性仍然保留。她從一個女人自少女到老年的一生中選出其中幾個特殊的時刻作為焦點來加以渲染,映射出她的性格,周圍的環境,她的過去和未來。她并不故意挑選那些最戲劇性的時刻,因為她的寫法并不是注重情節的戲劇寫法。她利用感官上的反應—聽覺,視覺,嗅覺,冷暖等等來呼喚出一種特殊的心境,特殊的氣氛和心理狀態,盡量做到舊詩詞中那種“情景交融”的境界。透過這些焦點,她令我們走入女主角的心靈深處。
宋淇最后提醒臺灣讀者,張愛玲小說營造的藝術世界是迷人的,但欣賞張愛玲有個適應過程,讀者如有耐心,就定能登堂入室,風光無限:
張愛玲的《怨女》終于使小說走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至于她的寫作技巧是成功是失敗,對目前寫作的影響是好是壞,還有待時間來證明。如果以普通讀小說的方法來讀張愛玲的《怨女》,恐怕讀者會覺得不耐煩和不習慣。希望讀者運用一點耐性來接受它,由此證明《皇冠》雜志和張愛玲的嘗試是有價值的。
顯而易見,宋淇這是在為張愛玲正式進入臺灣預熱。雖然夏濟安主編的臺灣《文學雜志》早在一九五七年一月第一卷第五期就發表了張愛玲的《五四遺事》,然后又發表了夏志清的《論張愛玲的小說》;雖然當時臺灣已出現了張愛玲作品盜印本,臺南“藝升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月就偷印過“張愛玲女士著”《傾城之戀》,但就總體而言,張愛玲的文學風采還未為臺灣讀者所領略。因此,張愛玲新作長篇《怨女》問世,自然值得評價和推薦。兩年之后,經張愛玲再次改定的《怨女》終于納入皇冠張愛玲作品系列出版單行本,張愛玲與皇冠長達三十年的成功合作開始了。
皇冠版《流言》的裝幀
在張愛玲逝世二十一周年前夕,我得到了一本她親自設計裝幀的臺灣皇冠出版社版散文集《流言》。
也許讀者會感到奇怪。張愛玲為上海版中短篇小說集《傳奇》設計了三個裝幀,初版本是她獨自設計,再版本和增訂本是與好友炎櫻合作設計;也為上海版《流言》設計了封面,這早已為張愛玲研究界所共知。但她又為臺灣版《流言》設計了裝幀?至今無人提及。
張愛玲作品正式進入臺灣是一九六八年。根據版權頁顯示,第一批兩種,即《秧歌》和《流言》,出版時間均為一九六八年六月;第二批也是兩種,即《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傳奇》增訂本改名)和《怨女》,出版時間均為同年七月。這是現在所知的張愛玲作品最早的四種臺灣版,封面設計均由夏祖明擔任,四種書前勒口均印有“封面設計 夏祖明”字樣。夏祖明顯然認真讀過張愛玲小說,對張愛玲小說中的月亮意象印象深刻,所以這四種書的封面均出現了皎潔的大月亮,或在樹梢,或在田野上,而《流言》初版本封面是安謐的夜晚,天空出現了一輪明月,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
那么,既然《流言》臺灣皇冠初版封面由夏祖明設計,何時又改由張愛玲自己設計封面了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弄明白張愛玲何時開始為皇冠設計自己作品的封面。上述四種作品集出版之后,臺灣皇冠一九六九年推出的第五種張愛玲作品是長篇《半生緣》,裝幀從封面到封底,由男女主人公半身像組成一個別致的圖案,但設計者不明。
一九七六年三月,張愛玲小說散文集《張看》由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裝幀由張愛玲親自設計,前勒口印上了“封面設計:張愛玲”字樣。封面圖案由橘黃和粉紅兩色組成,書名豎排近書口,作者名為張愛玲簽名式,而書名和作者名右側上下貫穿一黑長條,內有一只眼睛,正暗合作者“張看”之意。次月,經宋淇安排,《張看》馬上由皇冠推出臺灣初版,裝幀完全沿用香港初版的設計。也就是說,臺灣初版《張看》的裝幀是張愛玲本人設計的,時在一九七六年四月。
一年多之后,一九七七年八月,張愛玲唯一的學術著作《紅樓夢魘》由臺灣皇冠推出,前勒口在“張愛玲的作品”目錄之上,還有兩行字:“封面設計/張愛玲”。這就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張愛玲為臺灣皇冠設計自己封面的第二部作品是《紅樓夢魘》。該書封面在深綠底色之上,縱橫交錯排列著大大小小七個京劇臉譜。京劇是中國的國劇,《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偉大的小說,張愛玲的封面設計勾聯兩者,可謂獨出機杼。
或許為《紅樓夢魘》設計封面激發了張愛玲進一步的創作欲,以至一九七九年六月《流言》又一次由皇冠出版時,她再次親自出馬,設計了《流言》新版的裝幀,因為這一版《流言》前勒口清清楚楚地印著“封面設計 張愛玲”。這個《流言》新裝幀令人耳目一新,只有天藍和嫩綠兩種色彩,天藍為底色,嫩綠潑墨般灑在其上,巧妙地組成封面封底互為顛倒的畫面。在我看來,這是張愛玲設計的數個小說散文集裝幀中最為抽象,也最為別致的。至于這個裝幀后來是否重印,重印了幾次,待考。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除了魯迅,為自己作品做裝幀設計最多的是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