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同年間湖南人的異軍突起,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追溯其根由,可以說是 “太平天國”運動這個“因”所結(jié)出的一個“果”。倘若沒有這場動亂,估計湖南還是像王湘綺所說“至其財賦,全盛時才敵蘇、松一大縣”。王安定的說法要稍微好一些:“湖南財稅儉薄,才敵江浙一大郡。”經(jīng)濟上如此,仕途、學問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安定說:“迨宋周敦頤闡明圣道,講學濂溪,海內(nèi)向風景從,理學興矣。”然后就一下子跳躍了七百多年,連王夫之也不提一提:“本朝嘉道年間,學者著書,稍稍談經(jīng)濟,究韜略,明習國家掌故,于是魁材杰士,接踵驤起。”可見連湖南人自己也只是把人才的興起追溯到嘉道年間,陶澍(1779—1839)、唐鑒(1778—1861)為先導(dǎo),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繼之,“經(jīng)世之作,開風氣之先;講學之儒,奏戡亂之績”(葉德輝語),而后在平定太平軍的過程中涌現(xiàn)了眾多督撫級別的人物,人物之盛,一時無雙。
湖南學術(shù)肇自宋儒周敦頤,為理學開山,而后能接續(xù)敦頤學統(tǒng)者,則寂焉無人。至于明代,方有王夫之自樹一幟,為“湘學”增輝。而“湘學”的真正興盛則在道咸年間,一以理學為宗,如羅澤南、曾國藩、劉蓉、孫鼎臣、郭嵩燾等人皆宗奉理學。羅澤南宗張載、朱熹之學,嚴義利之辨,躬行醇儒之道,雖無米下炊,猶講論濂洛關(guān)閩之學不輟,著有《西銘講義》《太極衍義》《小學韻語》等。行軍打仗,澤南并用宋儒之學治兵,以理學訓之,以戰(zhàn)法練之,其弟子李續(xù)賓等也是如此。至于孫鼎臣則倡言漢學流弊足以亂天下,禮義廉恥將因此而不存。他說:“今之言漢學者,戰(zhàn)國之楊墨也,晉宋之老莊也。”倡言“粵寇之亂”,源自漢學,雖不免聳人聽聞,最足以見出湘學排斥漢學的風氣。湖南在地域上相對遠離漢學中心,故湘學受漢學影響有限,與吳學、皖學異軌,無怪乎楊樹達在日記中感嘆乾嘉年間能夠真正了解漢學的湘籍學者僅唐仲冕、余廷燦二人而已。然而,這也不過是大致的說法,具體說來,“湘學”的情況要復(fù)雜得多,這里舉出三個例子略作探討。

曾國藩的一道考題
曾國藩門下有上百名幕僚,有的被委以重任,多數(shù)人則只是被養(yǎng)起來的閑人,形成了以金陵書局為中心的一個學者圈。曾國藩大概還是想保存一點學問的種子,并不是要靠這些學者來解決軍國大事。對這些幕僚,曾國藩也不是完全讓他們白吃飯,而是每個月兩次出題考他們,讓他們寫對策。其中一份考題,保存在《能靜居日記》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二日條中:
問:治世之道,不外剛?cè)岫硕选@锨f、淮南偏于陰柔,管、商、申、韓偏于用剛,惟孔子上承二帝三王,稱為得中。然《尚書》所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乃類道家言。“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者殺無赦”,又近法家之說。何也?或曰此梅賾所上偽古文,不足取信耳。至如《禮運》記仲尼大道、小康之別,孔子閑居所稱五至三無,志氣如神。余玩其辭,殆與《淮南子》無異。而《中庸》如“至誠”“前知”“淵淵其淵”“毛猶有倫”等語,亦幾與道家無殊。其未果為孔氏之書邪?抑別有判于異端者在邪?名法操切之術(shù),儒者所不屑道,然孔子論衛(wèi),必以正名為先,其于魯則誅少正卯、墮三都,若已開刑貴近、杜私門之風。豈名家、法家其源未可厚非歟?抑圣賢齊一天下之舉,非此之謂歟?墨子之勞于民事,儉于自奉,荀子之學以化性,禮以防民,恂有剛?cè)峄ビ弥猓喔`韙之。前世每以大禹、墨翟并稱,荀子則與孟子齊名,然司馬溫公篤信荀子,而程子則譏其偏駁。韓文公謂孔墨必相為用,而孟子則斥其兼愛無父,比于禽獸。又何懸絕之甚也?方今大亂未平,政之寬猛,本于學術(shù),毫厘或差,流失甚巨,愿聞至論,匡余不逮。
這大概是保留下來的唯一一份試題,從中可以看出曾國藩內(nèi)心的疑惑:儒家以中庸為至道,為什么卻雜有道家和法家的東西呢?前人關(guān)于墨家、道家、孟、荀之間的觀點為什么是相互矛盾的呢?倘若沒有對儒家思想的懷疑,這樣的疑惑是不會產(chǎn)生的。曾國藩的一生以理學立身,但是在官場里混久了,尤其是經(jīng)歷了最初的困境起伏之后,在做人做事上都與當初在京城時很不一樣。那個時候,曾國藩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文士,要靠直言進諫來揚名立身,平定太平天國以后,他對政治、學問的看法都有很大的不同。他最看重的是如何做事,有一次和趙烈文聊天,就說道“須頑鈍無恥,方可做事”(第1054頁)。還說朱子雖是大儒,也“未必能做事”(第1047頁),也懷疑程顥“德業(yè)隆懿”,朱子《名臣言行錄》的吹捧起了很大的作用。至于王夫之的議論“宏深精至”,但不免“褊刻”,假如有機會處理國家大事,也未必能妥善用人。所以曾國藩通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認為“自古成敗利鈍,皆由運氣,而書冊盡不足信”(第534頁),所以有“運氣口袋”的說法,這其實是對“修齊治平”儒家成功說的一種否定。曾文正所說的“做事”,即是指成就一番大功業(yè),絕不能只是聽信理學家的假話,書本上的假話,而要有自己的修身之道和氣度胸懷。他曾在日記中說:“細思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前此所見之‘勤、大、謙’。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與;謙若漢文之不勝。而‘勤、謙’二字,尤為徹始徹終、須臾不可離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謙所以儆傲也。勤能且謙,則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圣賢豪杰,即奸雄欲有立于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謙’字。吾將守此二字以終身。”鄧之誠《汪悔翁乙丙日記》自序說:“文正自謂學商鞅耕戰(zhàn)之術(shù),文忠則綜核名實,皆近法家。”此言良是。曾文正用人治兵,冶儒、墨、道、法諸家于一爐,不輕信書本,才能成此大功,只是未必如鄧氏所說以汪悔翁為謀主而已。
曾國藩治學氣象高迥,兼收并蓄,溝通漢宋。他曾說:“曩者良知之說,誠非無蔽,必謂其釀晚明之禍,則少過矣;近者漢學之說,誠非無蔽,必謂其致粵賊之亂,則少過矣。”比起孫鼎臣的見解,這是很高明的看法。一個國家的滅亡,學術(shù)固然要負起責任,但它只能負起它該負的那一部分責任,至于主要的責任恐怕還是要由帝王將相負起來。儒家思想是修身的,漢學是求真的,用它來治國用兵,基本上是行不通的。曾國藩深諳此道,所以才會在這道考題中提出那么多的疑問,才會為漢學辯解。

葉德輝以吳學自居
錢基博論湖南近百年來學風,將王先謙置之于外,以為“文章方、姚,經(jīng)學惠、戴,頭沒頭出于當日風氣,不過導(dǎo)揚皖吳之學,而非湘之所以為學也”。對葉德輝則完全沒有論及。李肖聃《湘學略》單列了“郋園學案”,但更多是指出葉德輝的學問“守吳先生遺法”,路徑與王闿運、王先謙、皮錫瑞等人的不同。對這幾位湘中的重量級人物,葉德輝也常常有意把自己和他們區(qū)別開來。一九二○年五月,葉德輝和諸橋轍次有過一次筆談,以吳學自居,對湖南的學風不以為然:
鄙人學派,與湖南不同。鄙人原籍江蘇蘇州吳縣。有清一代經(jīng)學之漢學肇基于此地。即后世稱昆山顧炎武、吳縣三惠是也。曾文正為古文家,王闿運為詩文家,王先謙為桐城古文家,皆非漢學家也。鄙人于三公皆不相同。二王先生相交四十年,平時相見,不談學問。以學問不同,必起爭辯也。
同光時,湘中學問以“二王”為尊宿,葉德輝均與之異軌,常對學生們說王先謙“不出桐城古文范圍,于經(jīng)學中有中年出家之弊”,王闿運乃“六朝文士,不足當經(jīng)學大師”。在光緒壬辰考中進士、欽點吏部主事以前,葉德輝并無大名聲,同年返鄉(xiāng)以后,受到太老師王先謙的提攜,才開始步入鄉(xiāng)紳、權(quán)紳的行列。二人見面時,王先謙對葉氏說:“吾在江蘇學政任內(nèi),成《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千余卷,因是感觸吾湘經(jīng)學之陋,未免見笑外人。當編輯時,僅得船山諸書及魏默深《書》《詩古微》二種,猶未純粹,乃以曾文正讀書日記,析其讀經(jīng)筆記雜湊一家。而生存人如胡元儀、胡元玉所錄書亦錄入,蓋不得已也。歸田后,遂以提倡經(jīng)學為己任,如閣下年力富強,任擇一經(jīng)為之,必遠出前人上。吾觀閣下會闈三藝,知必深于經(jīng)學矣。”然而就是對于這樣一位“平生第二知己”,郋園在學問方面也不以為然。葵園的《漢書補注》用功甚勤,郋園則以為“只供類書之用”,楊樹達“為之補正、校勘,舍田蕓田,究數(shù)虛耗心力”。又說:“葵園著書甚多,而精要使人愛不忍釋者少。二十年前與之笑談,謂公著作傳遠傳久絕不如我。以每部卷數(shù)太多,坊間無力翻板,石印亦高尺許,不便行裝也。況所著各種皆官樣文章,無一引人興趣者。轉(zhuǎn)不如鄙人,九流百姓,到處見吾姓名。”其實,郋園也是自信太過,其弊在好立異而未必真有異,除了《書林清話》,其他著作果真能“傳遠傳久”耶?
對王闿運的學問,郋園最不買賬,以為湘綺屬于今文一派,在四川講學時傳之廖平,廖平又傳之康有為,康氏以之“亂中國”。兩年后,給學生楊樹達寫信,對于今文學和王闿運依然攻之不已,聲稱“龔、魏之偏陋,湘綺之荒唐,流為康、梁,已成亡國之禍”,“再不為學者提命,害將與洪水猛獸同科”。又說:“陳蘭圃以漢宋兼采一句官話誤及終身,湘綺以今文欺人,遂使衡州與四川兩處青年同入荒誕不經(jīng)之地。”一九二五年將自著《經(jīng)學通誥》贈人,跋語云:“湘綺中年主講四川遵經(jīng)書院,蜀士浮囂之氣實此老開之。晚年主講船山書院,湖南士子又為所防溺。學術(shù)殺人,甚于刀兵。余非有門戶之見,實惡其人其學。”王闿運活著的時候,葉氏大概是不敢這樣叫囂的,待其死了,才敢這樣在私信中肆無忌憚地抨擊,可見葉德輝與湘綺學術(shù)隔閡之深。
咸同以來,調(diào)合漢宋的說法一直不絕于耳,曾國藩、陳澧都持這樣的觀點,皮錫瑞創(chuàng)辦“南學會”,也有“開通漢宋門戶之見”的說法,而郋園的觀點則具有自身的特色。他說:“吾生平頗尚漢學,而獨崇朱子,然非曾文正、陳澧調(diào)人之說,所謂漢宋兼采者,則以朱子自有真實之處,在學者之探求,不在口說之爭辯耳。”他認為在宋學的程朱、陸王兩派中,程朱為正宗,陸九淵天分極高,能夠從“本原上立腳”,而王陽明則“有心立異,學無本原”,“陸王學易,程朱學難”,所以很推崇朱子,并不無自負地說自己“并漢宋而亦忘之”。張晶萍說他“不主張漢宋之爭,也不以漢、宋學自限”,“所謂兼通,就是以漢學家的方法治漢學,以宋學家的方法治宋學,而不是在宋學中找訓詁、在漢學中尋義理”。其實,他的學說只不過是“調(diào)和漢宋”的一種怪胎而已。
余嘉錫好攻駁清儒
武陵余嘉錫(1884—1955),字季豫,號狷庵。一生學問得力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精于樸學考證,強調(diào)“考證之學貴在征實,議論之言易于蹈空”。然而在他的著作中也不乏“虛驕恃氣,唯逞詞鋒”的議論,尤其對清儒頗多糾彈,所謂“蠹生于木,而還食于木”也。
《四庫提要辨證》作者自序云:“今庫本所附《提要》,雖不及定本之善,以視《崇文總目》固已過之。其后奉旨編刻頒行,乃由紀昀一手修改,考據(jù)益臻詳贍,文體亦復(fù)暢達,然以數(shù)十萬卷之書,二百卷之總目,成之一人,欲其每篇復(fù)檢原書,無一字無來歷,此勢之所不能也。紀氏恃其博洽,往往奮筆直書,而其謬誤乃益多,有并不如原作之矜慎者。且自名漢學,深惡性理,遂峻詞丑詆,攻擊宋儒,而不肯細讀其書。”雖然也肯定了紀昀的貢獻,但一涉及紀氏對宋儒的攻伐,則辭氣陡然轉(zhuǎn)峻,冷氣森森。余氏《名臣言行錄》辨證曰:“蓋原撰提要者尚知略觀本書,紀氏則僅稍一涉獵,即捉筆疾書,以快其議論,而前后皆未寓目也,是亦難免果哉之誚也。”以下又一本同鄉(xiāng)魏源之說,認為:“凡今本《提要》‘自劉安世氣節(jié)凜然’以下悉閣本之所無,蓋皆紀氏所修改,欲以集矢于朱子也。”正所謂紀氏集矢于朱子,余氏則集矢于紀氏。又如翁方綱撰《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提要,對朱子頗多褒揚,而紀昀改定本則不客氣地說:“……以朱子重是書可也,以朱子名是書,而削帝王之年號,題儒者之尊稱,則尤不可。鑒之所稱,蓋徒知標榜門戶,而未思其有害名教。”余氏《辨證》針鋒相對,戟刺不已:“此蓋紀曉嵐之徒,深忌宋儒,故無端致其譏笑。不知自漢以來,每當易代之際,其臣子能仗節(jié)死義,見危授命者,寥落如晨星。洎前后五代之時,視其君如弈棋,漠然曾不少動心,甚至雖蠻夷猾夏,而稽首穹廬,望風投拜者踵相接。若自忘其為華夏之裔,神明之胄者。及宋明之亡,忠臣義士,乃決腔短脰,赤族絕嗣,前仆后繼而不悔。此固由夷虜蹂躪我漢族之所激成,然而忠義之風,何以澌滅于前后五代,而勃興于宋元明清之際,此非經(jīng)過百數(shù)十年教化,養(yǎng)成倡導(dǎo)之不為功,故理學諸儒之移風易俗者大矣,而集理學之成者朱子也。”這段文字也是《辨證》中少見的“空論”,頗具史識。由于唐代胡文化的濡染侵襲,漢人的綱常名教到五代時毀壞殆盡,君無道,臣無節(jié),唯以殺伐為務(wù),廉恥喪盡,賴理學振而起之,所以余氏高度評價了理學對宋明節(jié)義之風的熏染,看似空洞,實則高屋建瓴,洞徹原委。
對于樸學的另一位大師戴震,余氏亦攻之不已。《辨證》卷七《水經(jīng)注》條云:“戴氏所校之《水經(jīng)》,魏源《古微堂集》中,有《書后》二篇,譏其攘趙一清《水經(jīng)》注釋,點竄之以為己作,雖其先戴之弟子段玉裁力辯以為趙氏雖成書在前,而刻書在后,乃趙攘戴,非戴攘趙,然近人仍分左右袒,莫衷一是,只可付之存疑。蓋戴氏雖經(jīng)學極精,而其為人專己自信,觀其作《孟子字義疏證》,以詆朱子,及其著《屈原賦注》,只是取朱子《楚辭集注》改頭換面,略加竄點,以為己作。于人人習見昔賢之名著,尚不難公然攘取,況區(qū)區(qū)趙一清,以同時之人,聲譽遠出其下者乎?段懋堂謂非戴攘趙,在戴誠無所用其攘也,此正如王子雍之于鄭康成,直奪而易之而已矣。不然,何《直隸河渠書》又適重修于趙氏之后乎?錢竹汀學問之精,不在戴氏之下,而博通過之,當時雖與紀曉嵐齊名,有南錢北紀之目,實則紀不足望其項背,故《提要》常引《潛研堂文集》。而錢氏《潛研堂文集》及其著作中,于《提要》鮮所稱道。宜乎此篇,獨持異議,而無所恤,幾乎發(fā)墨守箴膏肓矣。雖然,亦幸而錢氏書成于戴氏身后,為戴氏所不及見耳,否則戴必怫然不悅,變色相爭。如東原集中,與顧千里爭禮記王制篇虞庠在國之西郊,各執(zhí)一說,書牘往還,愈變愈烈,卒之毒罹丑詆無所不至。雖其于竹汀或不至如此之甚,然必不默爾不息也。” 此真所謂登其堂、入其室、操其戈然后鳴鼓而攻之也。這段文字也是《辨證》中少見的“空論”,多推斷揣摩之詞,無硬證據(jù),與余氏實事求是的學風有些偏離。正因為如此,才可以看出余氏“衛(wèi)道”之心。對另一史學名家王鳴盛,余氏稱其“好詆訶前輩,高自標置”,“平生著作,考證疏略者,往往而有”,于《王西莊先生窺園圖記卷子跋》短文中就其行文細微處加以繩糾。觀余氏行文,唯獨對錢大昕筆下留情,不事攻伐。
與上述乾嘉諸大佬學術(shù)異趣的章學誠,標舉貫通之說,余氏尤服膺其“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二語,以為“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道”,但亦毛舉細故,攻之不已。曾作《書章實齋遺書后》,先以一二語贊《文史通義》“深思卓識,固有過人之處”,接著便條舉其立言疏失。《內(nèi)篇》為精力所注,要稍微好一些,也蒙受“考核不免粗疏,持論時近偏僻”之譏。最后評說實齋“不知李延壽為何人,唐明宗為何朝之帝,以《演義》為《三國志》,以《長編》為宋末書”,猶酷吏辦案,分毫不爽。《目錄學發(fā)微》雖屢引實齋之說,亦時引時駁,并加“誤甚”按語,謂其“將以發(fā)明向歆父子校讎之義例,然于向、歆之遺說實未嘗一考”。余氏的攻敵之法,還是乾嘉考據(jù)學的老套路,取其瑣細,略其宏大,而用語苛酷,是亦一短。
余英時曾說:“戴震和章學誠是清代中葉學術(shù)思想史上的兩個高峰,這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定論了。”那么余嘉錫為什么對兩大高手皆指指點點呢?牟潤孫寫過一篇《學兼漢宋的余季豫先生》,指出余氏“雖僅以考據(jù)的文章示人,實則是一位躬行實踐不尚空談崇尚理學的大儒”,集“道問學”“尊德性”于一身,這是很精辟的看法。牟氏又引柯劭忞之說:“吾人治學,當學宋儒之義理,清儒之考據(jù)。”所謂“學兼漢宋”,就是以樸學之法治學,以理學之道立身。余嘉錫之所以如此不遺余力地為理學辯護,和“湘學”的理學傳統(tǒng)有關(guān)。自學成才,竭力在漢學上用功夫,在立身處世方面則恪守理學之教,“注重知人論世,砥礪名節(jié)”。所作諸文,以《論顧炎武與友人論學書》最能體現(xiàn)其人生哲學,認為考據(jù)學的流風余沫,導(dǎo)致“今之君子”“菲薄周孔,掊擊程朱,惑經(jīng)疑古,抉破藩籬,故其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際,不顧義理,唯利是視,攘奪干沒,無所不至”,主張用“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取代顧炎武的“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在余嘉錫看來,不讀書的晚明人在“見利思義,見危授命”方面比乾嘉諸儒要好,當然也比當時那些善讀中外書的“今之君子”要好些。
葉德輝說:“曾文正本從善化唐確慎講學,本近宋學,然其致力全在漢學。觀其《圣哲畫像記》所舉人物,其宗旨可知。” 至于葉德輝自己,則是“半?yún)前氤保氉鹬熳拥乃枷胱屗c其他漢學家拉開了距離。到了余嘉錫的時代,則已經(jīng)完全入漢學之室,操漢學之戈以攻之,但是理學的血液一直流淌在湘人的血管里。換言之,“湘學”以理學為根基,卻一直在向漢學及其方法靠攏,從曾國藩開始,中間經(jīng)過王先謙、葉德輝、皮錫瑞等人的揄揚,到考據(jù)精深的楊樹達、余嘉錫一代人,二者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融合。學問似乎越來越上路了,硬氣人也不少,但是在末流那里,曾文正的氣度胸襟卻越來越缺乏了,空疏叫囂的習慣一直都沒有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