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王小波的作品無論在敘事、結構、手法還是語言上都別具一格。他的創作受到了東西方不同文化的影響,豐富的文化資源成為他學習藝術的動力。翻譯文學是王小波接觸到西方文化資源的最主要的橋梁。其中王道乾先生的譯筆和文學語言更是對王小波產生了不容小覷的影響。
關鍵詞:王道乾;語言藝術;王小波;影響
作者簡介:覃琛然,廣西大學文學院2013級學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0-0-02
一.引言
翻譯,可以使一種文化通過語言達到與另一種文化的融會貫通。翻譯的不同直接影響了接受者的理解,學習。作為一個受西方文學影響較大的中國作家,王小波更主要地通過譯著來解讀和學習文本,理解文本,透過譯著觀看西方世界。
王小波在他的雜文中提到過:“我總覺得讀過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現代小說的藝術;讀過道乾先生的譯筆,就算知道什么是現代中國的文學語言了。”他在他的雜文和小說中都力薦王道乾譯本《情人》。然而,要說這本小說真正在文學創作上影響王小波的是杜拉斯的《情人》還是王道乾的《情人》,很難分得清楚。王小波說:“他(王道乾)的作品,我只讀過《情人》,但這已使我終身受益。”可見王道乾先生對他的影響之大。所以,研究王道乾翻譯藝術對王小波創作的影響是研究王小波的一大突破口。1985年,王道乾翻譯《情人》。到了將近四十歲時,王小波才讀到這部小說。所以,王道乾先生對王小波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后期的創作上。本文對王道乾于王小波的影響分析主要以《情人》和《青銅時代》為例。
二.從《情人》看王道乾的語言藝術
王道乾先生以翻譯法國新小說派作家杜拉斯的《情人》而蜚聲海內外,在漢語世界里創造了“另一個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在王道乾先生筆下的誕生同時,文學界也由此產生了一個“《情人》現象”。透過這個現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造詣深厚的翻譯家和語言大師。王道乾的語言藝術主要體現在他的文字轉化處理和語言表達上。
(一)語言翻譯過程中的句子拆分。
王道乾譯《情人》,是在理順句子意思的基礎上,將句子短化,把法語中的句子進行拆分,多用短句表達。如《情人》開頭的第一段就有一句話:“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這相當于英語中的“I know you from long ago”。對這句話的翻譯有以下幾個譯本:【彥保譯】“很早我就認識你了”;【王東亮譯】“我認識你很久了”;【馬振騁譯】“我始終認識您”。而王道乾先生在翻譯過程中將句子譯為“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這與句子本意相比有了較大的偏差,但是卻更把原文的意思和風格進行還原。短句的大量使用使得這部法國小說在轉化成為中文的過程中,文字的韻味得以增加。這種翻譯處理的效果是,文字有了生命力;“我認識你”,這是跨越了大半年生命的時間后再次重逢,淡淡一笑的問候,“我永遠記得你”,雖然你在我生命中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但是那條湄公河,那頂帽子,那個昏暗的房間,那個下午,永遠留在記憶。透過小說的字里行間,我們能感受得到文字傳達出的滄桑感和其中深沉的感情。若是一句長句進行表達,則變成是句子的簡單翻譯,這種藝術魅力和詩化語言也蕩然無存。
(二)語言的喚出力
喚起人的情感,需要有感召力的語言。 “《情人》現象”的產生不是偶然的,多人的共鳴和贊嘆,它正顯示了王道乾先生的語言翻譯功夫的深厚。作為小說文體,《情人》在描繪人物形象語言上的細致表達,直接披露出人物最真實、豐富、隱秘的情感,它的思想性在深度和廣度上遠遠超過了語言本身。沒有一點雜陳的鋪敘,王道乾先生的文字字字精煉,每一句話都包含情感。比如《情人》中:
“在法國中學傍晚放學的時候,仍然是那部黑色小汽車,仍然是那個肆無忌憚、幼童式的帽子,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一如既往,還是去找那個中國富翁,讓他在自己身上繼續挖掘,一如既往,讓他給她洗浴,洗很長時間,像過去每天在母親家洗浴一樣,從一個雙耳大甕舀出清水沐浴,他也為她備好大甕儲存清水,照例水淋淋地把她抱到床上,裝上風扇,吻遍她的全身,她總是要他再來、再來……”
“仍然”和“一如既往”的重復使用,免去對前文情節的再次回顧,直接把思緒跳到現在。這種“一如既往”表現了“她”怎樣的心態?筆者認為那不是激動,不是向往,沒有說厭惡,也沒有憤懣,卻是心甘情愿,又無所依托的茫然。“再來、再來”可以轉換表達為“再來一次、兩次……”或“一次又一次”,而王道乾先生卻將原文這樣表達,那么“她”的那種在金錢和欲望,欲望和愛情之間的糾結和痛苦也更傳神地表現了出來。“肆無忌憚、幼童式的帽子”則把一個帶著男士圓帽,大膽直露的十五歲少女放在了我們眼前。王道乾的語言沒有生硬的詞語和隨意簡單的直接翻譯,而是以中國文化背景去意譯,產生這些斟酌過的凝練的文字,這樣的翻譯,使得《情人》的語言具有情感和喚出力。
(三)詩意的語言
荷爾德林說:“大多數情況下,詩人總是形長于歷史時代的開端或終結。通過吟唱,一個民族離開了它的童年的天空,走進行動的生活,進入文化的國度,通過吟唱,它又回到它原初的生活。” 王道乾先生先是詩人,后來做了翻譯家,他在翻譯文字的過程中將詩歌的韻律帶到小說,使小說讀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于地。他的《情人》,讓人讀出了詩情畫意。語言的美感產生于小說中生動的遣詞造句,得益于他的爐火純青的文字功夫。即使是小說,《情人》也包含了濃厚的韻味。如:“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那天,在那個房間里,流淚哭泣竟對過去、對未來都是一種安慰。”
詩化的語言,深沉的筆調和凝煉的遣詞造句,組合成絕妙的翻譯藝術。也許是對原著的改變,但王道乾的這種譯風卻更深刻地表達了主題,也造就了純正完美的文學語言。
三.從《青銅時代》看王小波對王道乾語言藝術的學習和超越
王小波對王道乾的譯筆極為贊賞,僅僅是一部《情人》,足以讓他體味得到純正完美的現代語言文學。他不僅學習、借鑒了王道乾的語言藝術,更把這種語言藝術運用在小說創作當中。他的小說語言較之于王道乾,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學習和超越:
(一)節奏的美感
句式和詞語的反復,指的是同一種句式或詞語在文本中進行多次反復使用。反復不僅是對其表達部分的強調,還可以在閱讀之中增加節奏感。王道乾在《情人》中就多次使用了反復這一手法,如:
(1)“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好一些,就是死亡出現,也不那么怕,怕得也不那么厲害。”(P8)
(2)“那天,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頭上戴的那帽子,一頂平檐男帽,玫瑰色的,有黑色寬式帶的呢帽。”(P14)
(3)“我變老了。我突然發現我變老了。”(P56)
(1)中沒有細膩的心理活動描寫,也沒有形象的表情神態描寫,只是連續的幾個“怕”字,就傳達出“我”的一種惶惶不安和害怕,而讀者也能體會得到這種真實的恐懼。(2)中的“帽子”在句子中的重復地使用達到強調的效果,與“值得注意”一次的搭配更讓讀者對作者所寫的這頂帽子引起興趣和注意。(3)中“老了”的兩次連續使用,則帶給人無限的滄桑和悲涼感。
王小波在《青銅時代》中也明顯地運用這種反復:
“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里;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并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里;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里。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妓女。”(P90)
與王道乾的反復表達所起到的效果不同,王小波小說語言中的反復起到的則是增添小說語言的戲謔性,并大大增加了小說的節奏美感。 “小妓女”“老妓女”“薛嵩”“刺客”在一句話中不停的出現,不同詞語的交替反復,而且錯開排放位置,使讀者在猶如繞口令般嚼讀中體味到富有音律性的節奏美感。
(二)詩化語言的音樂性和畫面感
王小波強調小說和詩歌藝術的結合,他在雜文《我的師承》中說道:“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假如念起來亂糟糟,意思也不會好。”用來“讀”和“聽”的文字必然要求它具有鮮明的音樂性。王小波的文字就是這樣的。他在《青銅時代》中運用了許多詩化的語言,這些語言無論在外在形式和韻律上都具有鮮明的詩歌化傾向。它們優美、凝煉,富有節奏感和音樂性,即使與真正的詩歌相比也毫不遜色。如:
(1)“虬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顆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樹,她在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里飄蕩的水草。”(P409)
(2)“變扁了以后,虬髯公眼睛里的世界就變得像兩個碟子,每個碟子都像一個魚眼鏡頭拍攝的畫面。”(P432)
(3)“長安城是什么樣子。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滿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P404)
王小波在學習王道乾將小說詩歌化的過程中,增加修辭的使用,主要表現在比喻和意象的運用上。例(1)中“柳條”、“水草”帶給人純凈美好的感覺,王小波將紅拂的“萬縷青絲”作以這樣的比喻,能使讀者在閱讀之中自覺地對這一物象加以美好的想象,從而使語言帶來一種審美的畫面感。(2)(3)中也同樣使用了比喻。
(三)長短句交雜使用
王道乾在翻譯語言中使用的短句,字詞精煉,言簡而義深,給讀者傳達出一種深沉和滄桑的感覺。王小波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同樣大量使用短句。不同的是,王小波小說中的短句配合著大量的標點使用,句子語法關系明確,修飾成分少,生動活潑,明白易懂,這就使得他的語言幽默、風趣。同時他在小說中交雜使用長句,綿長而組織嚴密的長句句式富含各種各樣的意象詞語,修飾成分增多,增強小說的詩性。如:
“夜里,我們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紋在海底游曳,她就躺在波紋之中,好像一塊雨花石;伸出手來,對我說:快來。”
本句共47字,8個標點符號。其中四字以下的短句有四句。“夜里”,簡明地介紹時間。接下來的幾句長句,增加了比喻的修辭,添加“珊瑚海”、“波紋”、“雨花石”等意象詞語的使用,句式工整,語言優美而富于詩意和畫面感。緊接著轉換句式,用幾句短句結尾,迅速把讀者的神思從畫面審美中抽離出來,回到小說情節。這也使得人物的表達簡單有力,活潑生動。
四.結語
王道乾以高超的翻譯技巧,在中文通順的基礎上對語言加以句式變換的處理,精煉的語言融入東方背景的解讀,遣詞造句極富韻味和深意。王小波在學習和借鑒王道乾先生的文筆的過程中對其加以創新,同樣是運用短句,語言詩化,文字簡練,語言卻更有音樂性和節奏感,同時還形成了一種幽默、戲謔的口語風格。王道乾對王小波的影響,足以讓他 “用一生來學習藝術”。然而無論是王道乾,還是王小波,他們呈現給我們的一部部優美雋永的語言作品都足以讓我們享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