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魂的人

作者簡介：馬碧媛（1992-），女，回族，云南大理人，現為云南大學國際學院碩士，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

翻過九十九道梁子，林間的樹越來越密，找不到那條進出的路。云更深了，雞鳴漸稀，狗吠聲在月下顯得更加孤寂，寨子里的紛紛擾擾都沉睡過去，忽地一聲，起風了。

一、招魂

古爾畢摩乘著月夜趕往山那邊的此此家。月是靜的，照在路上讓人忘了這是黑夜。這個季節的松針又落了一層，踩在上面異常柔韌，聽不出聲響。路面不滑，散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透在空氣里，相互纏繞凝聚成一股力量，直沖頭頂。古爾畢摩不困，而是非常清醒。

前幾日，山那邊的此此家來請古爾畢摩，說是他家的獨兒得了瘋病，每到月圓之夜便發出狼嚎般的怪叫，并在寨子里到處游走，月色越發地白，那聲音就越發地凄厲，穿過了麥吉家的菜園，住在山腳下的吉木家的女人半夜起來給孩子喂奶都聽到了這非人非獸的聲音，響徹寨子的上空。寨子里的人都說是此此家兩口子把外面的人帶進來砍了后山的松林，觸犯了大木神，他家這根獨苗才得了這怪病。

天邊漸漸泛白，古爾畢摩來到了此此家。火塘里枯樹枝嗶嗶啵啵的炸裂聲，火紅的烈焰發出咯咯的笑聲來。古爾畢摩坐在火塘邊上和此此家的男人聊了起來。他是家里賺錢的男人，前幾年和外面的商人合伙一起開發后山的木材。那時寨子里屬此此家最熱鬧，一到晚上，寨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會聚到他家的院子里看電視。因為寨子里只有他家安裝了長得像簸箕一樣的接收器，人們喝酒、聊天、抽旱煙，說著寨子里的事，看著外面的世界。月，分外地明。此此家的獨兒兆林就是在這樣的月夜下中了魔障。

古爾畢摩來不及繼續閑談下去，他打開羊皮囊，拿出法器，開始念起招魂辭：此此家的獨兒兆林，你莫慌。松林有路你要走，羊腸小道你莫徘徊。遇山么你過山，遇河么你過河，累了么就歇歇。此此家的獨兒兆林，你回來、回來……念畢，將一碗包谷釀的老白干潑灑下去，在地上畫出一條半弧來，敬了大木神，攔截了四方的妖魔鬼怪。

山那邊的人還請古爾畢摩去看卦，吃了兩個燒洋芋，伴著青銅色的晨曦，古爾畢摩又上路了。有名的畢摩都很忙，來來回回，穿梭在各個村寨，把祖先留給他們的東西用手攤開，用口念出來。

二、治魂

我是此此家的獨兒兆林，我站在這里干什么？

這里的人比寨子里的多，這里比我們家的小院要熱鬧。古爾畢摩讓我走松林的大路，可是這里咋會有這么多的路呢？這些人咋會走得這么匆忙？莫不是前面那幾個鳥蛋，紅的、黃的、綠的。這些人走走停停，眼睛都往那幾個鳥蛋上看。我又不是來和你們搶鳥蛋的，著什么急呢？我在寨子的后山松林里藏了一大窩呢，一點都不稀罕這幾個鳥蛋。

阿爸呢？在和麥吉大哥說話呢。麥吉大哥怎么會一下子就不會說話了呢？還一臉的憂傷。“此此大哥，兆林怕是得了癲癇。你莫急，我媳婦在市醫院上班，明早讓他帶兆林去做做檢查。”麥吉大哥的女人是粉白色的，張著鮮紅的雙唇說道：“寶貝兒子，快過來！”我才不是她兒子，她兒子在麥吉大哥的腿上玩耍呢，我阿媽可不像魔鬼一樣張開血盆大口喊我。粉白的女人一步步走過來，我覺得她會一口將我吞入腹中，然后吐出一口碎渣來，比前村老六咳出的痰還厲害。阿爸猛地吸了一口旱煙，青色的煙霧遮住了麥吉大哥的臉，他更憂傷了。

阿媽啊！這夜怎么這么長呢？月亮不是寨子里的月亮，星星是在故意躲著我嗎？怪我不聽話，到處亂跑？屋子里沒有火塘，我餓呀，多想再吃兩個烤洋芋再和魔鬼捉迷藏。這里的床很軟，但我感覺背后有無數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敢動，我怕我一動床板就塌陷了。那樣阿爸就會抽更多的旱煙，阿媽就要流更多的淚了。

阿爸啊！你還沒睡嗎？還是旱煙沒了，你正擔心呢？你的雙眼就像后山松林里的豹子散發出的幽綠色的光，刺得我的心到處東跑西竄，逃呀，逃呀，找不到出口。阿爸啊！你沒睡著嗎？和我說說話嘛。我悄悄地跟你說，那天我見那個買木材的人在河灘上打了王佳人，王佳人的牛全跑了，海秀姑怕是要罵她了。

魔鬼啊！他們說你來找我了呀，可是你在哪兒呢？我見過你么？你有拉瑪家的阿秀漂亮嗎？還是你和我長得一樣？你要是遇到王佳人就告訴我，我去告訴海秀姑，她那填山溝的死丫子要回來了。魔鬼啊！你快出來吧！陪我說說話。我們一起逃到后山的松林里掏鳥蛋，離開你的鬼地方。

三、丟魂

家里來了很多人多人，進進出出，一車車木材被大卡車拉走，阿爸和阿媽都很忙。我要盡快把后山的鳥蛋都找到，然后送給阿秀，她一定會喜歡的。我得趕快去，不然松樹沒了，鳥到哪兒去下蛋呢？鳥找不到下蛋的地方，我就找不到鳥蛋，我找不到鳥蛋，阿秀會不高興的。

松林邊的河灘上有大片大片的茅草，起風的時候一片片蕩漾開來。河水撞擊著橢圓的卵石，唱出歌來，從山的這頭傳到那頭，比王佳人唱的歌好聽多了。

阿媽說讓我不要靠近在河灘邊放牛的王佳人，她是海秀姑從外面帶回來的不干凈的孩子，靠近她是會染病的。王佳人沒有阿爸，寨子里的孩子都不敢和她玩，因為我們的阿媽都說她是不干凈的孩子，誰和她玩，誰就會招來魔鬼帶來的惡病。可是王佳人的臉比后山的杜鵑還好看，比家里的燕麥面還要白啊！

王佳人每天都放牛，一年一年地放牛。每次我到后山，路過河灘的時候，她總是像一顆熟透了炸開的栗子一樣笑著對我說：“此此家的獨兒又去掏鳥蛋了？回來的時候給我幾個吃吃嘛。”我不敢答應她，因為阿媽說她是不干凈的孩子，我還要和阿秀玩呢，我才不想染病呢！

最近我發現王佳人長得越來越像母牛了，胸部老是往外鼓著，渾圓地撕扯著她的花衣裳，又像河灘上吃草的大黑鼓子的兩瓣屁股，東搖西擺，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王佳人放牛的時候除了唱歌就是大笑，她的笑聲落在春天的泥洼的渾水里，染了公牛一身泥點。王佳人繼續笑，牛兒繼續吃草，誰也不清楚誰的心事，只顧自己樂，只顧自己吃飽。是不是因為王佳人每天都放牛，然后就長得越來越像母牛了呢？那我會不會長成一顆鳥蛋？我要是變成了鳥蛋，阿秀就認不得我了。不行！我得趕緊去河邊照照。河水可真涼，還泛著金光，像秋后的松針，鋪在地上，一層又一層。

阿爸和阿媽還是很忙，他們都不知道我藏了多少鳥蛋。有了鳥蛋，阿秀就會高興，可她從來都不吃，讓我放回鳥窩里。每次到后山都要過河，但我愿意聽阿秀的話，我愿意過河。河水可真涼，寨子里的人怎么都到河灘上來了呢？他們不會是發現了我藏的鳥蛋了吧？王佳人怎么睡在河灘上呢？頭發濕漉漉的，像一團水草，肚子隆起，像顆鳥蛋。她是不是偷吃了我的鳥蛋？然后從一頭健碩的母牛變成圓圓的鳥蛋。海秀姑抹著眼淚，吉木家的女人啐了一地：“不干凈的女人！”

四、歸魂

王佳人再也沒來河灘邊放牛，海秀姑每天每夜都在流淚，一邊哭，一邊咒罵她那填山溝的死丫子王佳人，哭完又唱，唱完又哭。家里的牛也被別人牽走了，它們是去找王佳人么？只有王佳人的笑聲可以讓它們安心吃草。海秀姑哭哭，唱唱，地里的包谷不見了，瓦房下的燕子也飛走了。

王佳人，寨子里的人說你是不干凈的孩子，海秀姑說你是填山溝的死丫子，你這個背時鬼肯定是偷吃了我的鳥蛋，不然肚子咋會長得和鳥蛋一樣圓呢？那天你說讓我給你幾個鳥蛋吃吃，我又沒說不給。你這個饞女人又到哪里找好吃的去了哦？

后山松林里的鳥蛋越來越少，黃昏的時候，偶爾看見幾只向西的歸鳥。王佳人是去那里了嗎？那個買木材的人匆匆離開的方向。

王佳人啊！你肯定是偷吃了我給阿秀藏好的鳥蛋。你害我在月夜下尋找，害我像狼一樣怪叫，把魔鬼嚇跑。王佳人啊！你還是快回來吧！海秀姑傷心了，你要是回來的話，我就不怪你了。我給你幾個鳥蛋吃吃，你快回來吧！

王佳人啊！古爾畢摩說我丟了魂，其實我只是想把鳥蛋一個一個地找回來，一半給你，一半給阿秀。

“此此家的獨兒兆林，你莫慌。松林有路你要走，羊腸小道你莫徘徊。遇山么你過山，遇河么你過河，累了么就歇歇。此此家的獨兒兆林，你回來、回來……”

涼山，起風了，寨子里的人丟了魂：我、海秀姑、王佳人。遙遠的山，清冽的風，丟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