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可能是因為寫小說的緣故,我很難稱得上是一個感情熱烈的人,尤其過了三十歲,愈發接近中年,一年也難得大笑或者尖叫一回,所以當我的兒子出生,我突然間流下眼淚,看著愛人面孔蒼白,竟當著眾人去吻她,實在是把自己嚇了一跳。
兒子的生日蠻好,十月十號。他如貓一樣小,脖子軟綿綿,倚在護士的肩上大哭,我極想跟他自我介紹,可是轉念一想,自此以后,命運糾纏,不消介紹也會相互了解。他有一對漆黑修長的睫毛,像女孩兒。因是剖腹產,鼻腔里有些黏物,睡覺還有點打呼嚕。第一晚,我幾次起來喂奶,媳婦刀口劇痛,可還是幾次把兒子抱在懷里,和他聊天。要知道,我這媳婦最不耐疼,在單位午睡,把胳膊壓麻了都掉眼淚,而在下最愛睡覺,有點像狗,一旦被人驚醒,攻擊性極強。那天夜里,我便清楚,我和她的人生就此改變,不用老師督導,不用父母叮嚀,自我便修正了程序,或者換句話說,我們這倆獨生子女,漫長的青春期宣告終結。
孩子的成長從不含糊,轉過年來便會向隅而坐,過了不久,就在地上飛快地爬行,越過障礙,勇往直前,如同電動螞蟻。有一天發現了天上的月亮,大喜,指著哇哇直叫,讓我們同看。又過了幾天,突然看著我說,爸。我說,碰巧吧,也許沒有目標。他說,爸爸。我問,爸爸的兒子是誰?他拍拍自己。從那天開始,我們的血緣得到了他的確認,有時玩具不好使,氣得跺腳,然后拍開我的書房,說,爸。我便去給他修好。他一點點知道了我的功能,類似于哆啦A夢,家中已無安靜之地,我的書房于是經常被敲開,有時是尿了一潑綿長的尿,向我展示,有時是遇到了難題,比如爬不上沙發,或者把小車一腳踢到了床下。有時我會因為被打斷而惱怒,大部分時候我把他從膝蓋下抱起,把書房留給一個未完成的句子。
一歲之后,我逐漸發現他不愛看動畫片,偏愛看足球和象棋,看到巴塞羅那隊的傳控,會安靜地坐上好一會兒。不久之后,我歪在沙發上看書,他開始和我搶筆,然后在我的書上亂畫。他喜歡聽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尤其喜歡那個掉進缸里的小朋友,每當講到:有個小孩兒不聽大人的話……他便抬起一條腿,模仿掉進缸里的動作。
媳婦正在變成一個堅強的人,成了奶粉和濕疹方面的專家,一夜起來數次給孩子蓋被,卻未見消瘦;老人們全都煥發了活力,似乎多年的隨遇而安是為了這個孩子積攢內在的光輝,一個個不知疲倦,極其狂熱。我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一個蘇聯女人,老布爾什維克,一生經歷各個時期,十月革命,衛國戰爭,老了突然有一天說,我不在乎任何信仰,我現在只在乎我的孫子和外孫子,他們是我“窗口最重要的燭光”。現在才知,絕非虛言。
如今兒子已經能在園區里飛跑,和其他小朋友爭奪玩具,也有了自己中意的女娃,每次見她就撥開眾人和她握手。我極想他趕快長大,和我玩撲克,跟我踢足球,我可以去守門,可以去刷碗。也許我在愚蠢地企盼自己老去,但是同時,我也感覺到自己能做挺多事情。
(摘自“搜狐讀書”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