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最大誠信到合理陳述

中國船級社 田 真

《2015年保險法》將于2016年8月12日生效，新保險法為什么會對最大誠信原則進行修改？修改了哪些內容？這些修改會對保險市場產生哪些影響呢？

英國議會于2015年2月12日通過的《2015年保險法》（The Insurance Act 2015）（以下簡稱新保險法），將于2016年8月12日生效，此后訂立的商業保險合同，將適用新保險法。新保險法對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的修改包括最大誠信原則、保證條款和保險欺詐等，其中篇幅最大的修改是將在英國保險法中存在了數百年的最大誠信原則改為合理陳述原則。那么，新保險法為什么會對最大誠信原則進行修改？修改了哪些內容？這些修改會對保險市場產生哪些影響呢？

最大誠信原則

保險合同具有其顯著特點，首先，保險合同是一種典型的射幸合同，合同當事人一方并不必然履行給付義務，只有當合同中約定的條件具備或合同約定的事件發生時才履行。其次，保險合同雙方存在信息不對稱，保險人通常是根據投保人告知的信息來決定是否承保以及承保條件。因此，保險雙方，特別是投保人的誠信對保險經營來說至關重要。為了防止欺詐、鼓勵誠信，同時確保承保信息的充分交換，英國保險法一直對保險合同雙方，特別是投保人賦予了較高的誠信義務，即最大誠信義務。

早在1776年，在Cater v Boehm（1776）一案中英國曼斯菲爾德大法官就首次清晰地闡明了最大誠信原則。20世紀初，最大誠信原則被明確寫入著名的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根據判例法，最大誠信原則也適用于非海上保險合同和再保險合同，該原則對整個保險行業影響深遠。最大誠信原則要求保險雙方，特別是被保險人，應主動、充分且準確地告知與其所申請保險相關的所有重要信息。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第17條、第18條、第19條和第20條以及大量的判例法對最大誠信原則的內涵進行了充實和細化。法律規定，在訂立合同前以及合同訂立時，被保險人應承擔兩個方面的義務，第一、應向保險人告知（Disclose）自己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的所有重要情況（Every Material Circumstance）；第二、被保險人對所有重要情況的陳述應真實、避免誤述（Abstain From Misrepresentation）。關于重要情況的判定，是通過法條規定和大量案例解釋，簡而言之即如果一個情況或陳述能夠影響一個謹慎保險人決定其是否承保或以何種條款承保，它就是重要的。這一內涵對于被保險人來說非常不易理解。違反最大誠信義務，唯一的法律救濟是自始解除保險合同，不論是否有意違反，也不管違反的程度如何。

對最大誠信原則的批判及改革歷程

最大誠信原則發展幾百年，是保險行業最重要的原則之一。但該原則在信息高度發達、保險行業高度專業化的今天，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受到嚴重批判。

首先，最大誠信原則對被保險人的告知要求過高，告知義務的內涵對被保險人來說難以理解。投保人可能會發現盡管他已經小心謹慎地填寫了所有表格，最終仍判定他的信息告知義務沒有完成，而這些信息保險人都沒有想到要詢問。其次，最大誠信原則的履行造成大量信息傾倒（Data Dumping）。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對被保險人告知義務的履行方式沒有任何明確規定，加上被保險人對告知義務的理解也頗感困惑，所以實務中被保險人為避免違反告知義務，常會通過向保險人提供大量未經整理的信息來履行告知義務，比如將所有相關信息都刻錄到一張光盤上交給保險人，讓保險人自己整理和決定哪些是和風險相關的重要情況，保險人需要處理大量不熟悉的信息，顯然不利于開展承包工作。第三，《1906年海上保險法》的規定使得保險人在承保時缺乏足夠的動機去主動提出與風險有關的問題，而僅在索賠發生時才提出問題，并以被保險人沒有在訂立合同時履行告知義務為由解除合同、拒絕賠償。英國法律委員會稱這種情況為“在索賠階段承保”。第四，原法律規定的救濟方式對被保險人過于苛刻，對保險人也缺乏靈活性。舉個例子，當被保險人購買重大疾病保險時由于疏忽沒有提到聽力損失，后來得了與聽力損失無關的白血病，保險公司可以以違反告知義務而拒絕索賠白血病，而假如當初保險人被告知了該聽力損失，會做的可能僅僅是增收少量額外保費。

法律應平衡投保人和保險人之間的利益，應在保護保險人合法權益的同時保證被保險人的合理預期。呼吁改革最大誠信原則的呼聲在過去的150年里一直沒有停止。1957年英格蘭法律委員會發布第五次保險政策報告，指出最大誠信義務對被保險人的苛刻之處。1980年法律委員會又發布研究報告，提出關于告知和違反保證的現行立法亟待改革。但由于業界對于報告內容和結論存在巨大分歧，該報告最終并未能獲得政府和立法機關采納。2006年1月，英格蘭法律委員會和蘇格蘭法律委員會聯合重新啟動了英國保險法改革研究項目，最大誠信義務毫無疑問是重點研究對象，2014年7月法律委員會發布了新保險法草案，草案的第二部分對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被保險人告知義務的法律規則進行了修改，刪除了原法第18條至20條，將最大誠信原則更改為合理陳述原則。經過7個月的辯論，這份草案最終通過了英國議會非爭議性法律草案審核程序，于2015年2月12日由女王簽署，名為《2015年保險法》。

合理陳述義務

英國《2015年保險法》第2條至第8條規定了合理陳述義務。在保險合同訂立前，被保險人必須向保險人合理陳述風險, 該義務稱為“合理陳述義務”。

合理陳述義務的內容：被保險人應告知其知道或應當知道的所有重要情況；被保險人對所有相關事實的重要陳述應當在實質上正確，對所有期望、信念的重要陳述應當基于誠信做出。這些基本內容還是承襲了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及判例法的規定。新法第3條第4款b新增規定，當被保險人不能履行上述告知義務時，那么被保險人應向保險人提供足夠的信息，使謹慎的保險人能注意到為了深入了解那些重要情況他需要進一步提出詢問。這一規定增加了保險人的義務。另外，與原法律不同的是，新保險法第4條對什么信息是被保險人知道或應當知道的進行了詳細定義，第5條對什么信息是保險人知道或應當知道的進行了詳細定義，意在解決現代公司組織結構復雜，究竟誰知情可以視為公司知情這一疑問。

合理陳述義務的形式要求：新法第3條第3款（b）針對原法律被保險人在履行告知義務過程中“傾倒信息”的不良做法，做出新的規定，即被保險人需要向謹慎的保險人以合理清晰且易懂的方式陳述風險。被保險人不能將所有信息刻錄到一張光盤上，然后扔給保險人，如果被保險人不對這些信息向保險人做出引導指示，不能被認為是盡到了合理陳述義務。這一規定對保險人是有利的。

對違反合理陳述義務的救濟：新法修正了原有法律單一、僵化的救濟方式，采取按比例救濟原則（Proportionate Remedies）。 新 法把被保險人違反合理陳述義務時的主觀狀態區分為兩類：故意或輕率違反（Deliberate or Reckless Breach）和其它違反，既非故意也非輕率。當被保險人故意或輕率地違反了合理陳述的義務，保險人有權解除合同，拒絕賠償損失并且有權拒絕退還被保險人已經支付的保費。其它違反采取按比例匹配救濟，依英國《2015年保險法》附錄一第3段至第6段，保險人可能有三種救濟：①保險人可解除合同并且拒絕所有索賠，但是必須退還被保險人已經支付的保費。②變更條款。③按比例減少保險金賠償數額。

值得注意的是，新保險法內容并非強制性適用，新法第五部分允許在保險合同中約定排除新法的適用，排除的方式需遵守新法第17條規定的透明方式（Transparent Way）。因此，即便是新保險法生效，在商業保險行業，包括海上保險，業界可能會廣泛排除新法的適用。

新保險法對保險市場的影響

英國是全球保險業最發達的國家，倫敦是國際保險和再保險交易的中心之一，英國政府十分注重維護其保險市場地位以及保險產業的發展，《2015年保險法》是百年以來英國對其商業保險規則進行的最重要的修改，必然對保險市場產生深遠影響。

首先，新保險法重新平衡被保險人和保險人之間的利益，改變了保險人在履行告知義務中的消極角色。保險人需要更加積極地與投保人進行溝通，主動地識別承保風險。新保險法設計了一種承保雙方信息交換的機制，通過被保險人主動告知、保險人進一步詢問，信息交換義務由被保險人和保險人雙方合作承擔。

其次，新保險法鼓勵專業化。新保險法的立法初衷之一就是推進保險市場參與人員的專業化。新保險法要求保險人熟悉其經營的行業、依靠其專業能力做出相關判斷，鼓勵保險人建立良好的信息記錄系統；鼓勵被保險人優化其信息溝通渠道；鼓勵保險合同用語嚴謹和透明。

對我國來說，有哪些經驗值得我們借鑒？我國《海商法》第222條規定了海上保險的告知義務“被保險人應當將其知道的或者在通常業務中應當知道的有關影響保險人據以確定保險費率或者確定是否同意承保的重要情況，如實告知保險人”，規定相對比較籠統。英國《2015年保險法》設計的承保雙方信息溝通機制，對主動告知義務模式進行的被保險人和保險人之間雙向性的重塑，值得在未來修改《海商法》時借鑒。另外，英國對告知義務的修正從提出問題到立法，歷時幾十年，立法過程由學術界、法律界、保險業界廣泛參與，經過反復質詢和考量，結合英國商業保險市場的最佳實踐操作，意在提高其保險市場的專業性及競爭力，這種嚴謹的立法態度，也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