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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泓鎮

2016-05-04 07:56:28費振鐘
雨花 2016年4期

費振鐘

興化東南一片水泊,水泊中橫貫一條寬大的港河,從前叫竹泓港。

興化地區,北從大縱湖起,中經吳公湖、得勝湖,南至六十四蕩、白沙湖,水勢連綿。五十多公里距離之間,大小河流不論,稱為“港”的地方多達十二處:龍澍港、新莊港、王家港、沙家港、北昌家港、南昌家港、土橋港、何家垛港、賈莊港、竹泓港、東唐港、西唐港。以上見于16世紀《萬歷興化縣志》的記錄。按當時水文情況,所有各港都是湖、泊的泄水口。竹泓港為十二港之一,由萬歷時期繪制的水形圖可看出,它的位置在最南的白沙湖邊,當為直接連通白沙湖的出水口。

19世紀中期,咸豐《重修興化縣志》中寫道:“竹泓港,又名竹橫港,城東三十里。”這個記錄雖說簡單,卻也暗指了名稱的時間意義,以及地理位置的空間意義。先從空間上說,出興化城東得勝湖,連亙幾十里的垛狀地帶向南展開,到達竹泓港,已是一片低平開闊的水面。從水上交通看,竹泓港實為興化城東南門戶。裝載著海上貨物的商船,由東臺入境,經梓辛河,折向竹泓港停泊,第二天早上駛出,從六十四蕩,進車路河,午前即可到達興化城東門市場。再從時間上說,竹泓港又名竹橫港,顯然為土俗稱呼,如果先有這個名稱,時間上或許在十六世紀的明代萬歷時期之前。竹橫二字,字面好解,含義不明,當地傳說有三種解釋。一說這里地勢低洼,常有洪澇,鄉民扎竹成排,橫在河港上,抵擋洪水沖擊村莊,所以叫竹橫;又說,某年洪水來襲,村莊土地正危急,忽有一巨型竹排從上游飛來,橫擋港口水勢,保住了這里的村莊和田地,為記住這個奇跡,取名竹橫。前種說法雖靠實,但存疑之處是,本地除水邊生長一點小竹子,并無能夠扎排的粗大毛竹(地方志上明確說,“邑無拂云之條”,即指此),抗洪往往就地取材,比如本地的蘆席和草包等等,從別處專運毛竹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第二種說法,否定了第一種“扎排”說法,只說飛來竹排,是有神異力量出手解民于倒懸,顯然屬民間想像與傳奇。由此,產生第三種說法,道是這里的婦女在河港洗衣物,水大流急,就在港中橫攔了一個竹排,防止衣物不小心被沖走。這個說法比較日常化和生活化,消解了第一、第二兩種有關抵抗洪水的社會價值,可細想專門設竹排保護洗滌,情理上也不免夸大。倒是竹泓兩個字,卻因字形字義的組合,無論視覺和聲音,都添上了不少藝術色彩,與竹橫相比,可算是一個風雅的名稱。既然竹橫與竹泓有俗雅之分,認真推究起來,也許透露了地方經濟和文化變遷的信息,只有在工商貿業繁榮、生活富裕的市鎮生活中才有可能讓人們趣味由俗趨雅。當然也有人堅持使用竹橫,比如本地重要文人鄭板橋,書信中說到他的老家,就一直寫作竹橫,我理解為他不忘出身鄉土,而且他的個人興趣愛俗勝過愛雅。無論怎樣,從竹橫到竹泓,不僅隱約看到竹泓港由港成鎮的暗線,而且明示了一個市鎮社會在鄉村文化生產的可能性。比較興化其他市鎮的名稱,竹泓的獨一無二,似可成為本地區市鎮社會形態的一個有意味的研究對象。

至于竹泓由港而鎮,究竟在什么時間,并不能落實。無論說八百年古鎮,還是說五百年古鎮,都不過是個約數。《咸豐興化縣志》記錄中,竹泓鎮已列為興化鄉村十大集鎮之一。十大鎮按照地理分布,從北到南,依次為大鄒、中堡、唐子、安豐、白駒、劉莊、戴窯、小海、大垛、竹泓。按鄉村社會和經濟形態,這些鎮當為本地農、工、商、貿業集中的市鎮。進入民國以后,鄉村實行現代行政,分區而治,鎮、鄉并舉。成書于1935年的《興化小通志》上,統計興化各區鎮鄉總數,共6區33鎮199個鄉。這時候的鎮,已不單純為市鎮,集市猶存,而行政功能則大大強化。前述十大市鎮,除小海劃入東臺縣,其余九鎮仍在33個行政鎮之列。竹泓于1929年行政設鎮,與鄰近的大垛鎮、荻垛鎮、臨湖鎮、蘆洲鎮,同屬東南鄉第二區。1949年以后,鎮的行政功能取消,先只保存區、鄉,后來則為區與人民公社,從前的鎮,或分為區、鄉級行政所在地,或為區與人民公社共同行政所在地,由于鄉鎮亦全面實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自由集市作用已經降低到最小限度。竹泓鎮1956年為竹泓鄉所在地,1958年則為竹泓區兼竹泓公社所在地,直到1986年,恢復為鎮的行政建制。但經過40年的社會與經濟變化,此時竹泓鎮,與其他九個新命名的縣屬鎮一樣,除在行政上直屬縣級政府,以及人口、財政指標等達到一定要求外,已經很難再稱得上鄉村農工商貿集中繁榮的市鎮。復“鎮”之后的竹泓,盡管試圖復蘇農貿工商經濟,然而積重難返,又受制于當今經濟和社會發展路徑的瓶頸,以及觀念和制度的扼控,看不出有多大的改變。尤其在“不明不白”的小城市建設計劃下,未來的竹泓鎮離走向市鎮瓦解為期不遠。正因為這樣的趨勢越來越迫近,出于鄉土社會的固有心理,竹泓鎮存亡憂慮,成為地方上所謂有識之士一種新的“文化鄉愁”,我在竹泓鎮的最初兩次走訪中,無論本地土生土長的馮副鎮長,還是從青磚小巷成長起來的中學教師曹生文,和出身竹泓工匠后代、現在立意操作鄉土文化網的高寒,通過與他們的接觸,都能夠感受到他們的共同憂慮。但這種現實憂慮,對應了什么樣的歷史之思,或者說,它在對鄉土社會的認知中,有著怎樣的歷史自覺,則是需要深入了解的重點。2015年,我第三次去竹泓鎮,即有這個目的。

九里港在竹泓鎮南。最新繪制的竹泓鎮地圖標示,九里港水道,從九港村到梓辛河,全長不止九里,叫九里港或許只是取其大數,形容它的長度。竹泓當年稱為港,顯然因有這條九里港,也可以說,九里港即竹泓港。從現存地名志推測,竹泓港名稱在前,九里港名稱在后。或許等到竹泓作為市鎮專屬后,九里港就替代了竹泓港。當興化中腹的得勝湖與它南面的六十四蕩以及白沙湖連通,形成了大片水域時,得勝湖的部分水流加上六十四蕩和白沙湖的水流,從幾個通道匯合九里港,再經九里港轉梓辛河向東南入海,那是五個世紀前興化東南地區水文和地理狀況。今天六十四蕩和白沙湖都已名存實亡,六十四蕩水域基本消失,白沙湖區大部分變為圩田,除南端有一個白沙村還可作為地標外,早已不見史志中引以為勝的滿湖“白沙”(見《新修興化志》)的形狀,只有九里港作為一條普通河流還在緩慢流動,位置大體未變,河道雖寬卻無泄水之需。1990年代后,隨著本地區水上交通沒落,九里港的通航能力及輸送量早已大不如昔。現在,即便站在九里港最有利的觀看角度,也很難聯想起這條水道對竹泓鎮社會生活所起到的決定性影響。

竹泓鎮政府南臨九里港,門前有一個專用船碼頭,大約二十多年前,本地幾無公路,只有水上交通,鄉鎮官員到各村公事,都從這兒開船。1980年代左右,興化地區各鄉鎮政府常用的船,已比較高檔,是一種特制的小型玻璃鋼快艇,船體輕靈,馬力大,速度快,從河上開過時,遠遠見到兩條水浪,農民們就知道,干部到了。1990年代后鄉村公路陸續暢通,快艇退出,竹泓鎮因區內河流水泊多,少數村莊船去更方便,所以保留一條,以備不時之需。這次來竹泓前,我預先說明要看原白沙湖水域以及九里港,鎮里答應安排快艇去。下午到竹泓鎮,為抓緊時間,一到鎮政府,稍稍休息后就上了快艇。

快艇陳舊,船舷有些地方油漆剝落,露出里面的玻璃鋼纖維。我沒有進船艙,和同行的副鎮長老馮一起,貼著左舷走到船尾。船尾有一個可坐兩人的木椅,我坐下時,看到木椅靠背上竟然結了一個蛛網,可知這條快艇的確很少使用。馮鎮長自己也說,好長時間沒坐快艇了。

快艇司機老范發動馬達,船打了個彎,向九里港下游開過去。穿過鎮南大橋,拐了一個直彎后,離開九里港航道,沿振南圩東河,朝南直行。馮鎮長指點說,這兒是通往白沙村最近的水路。

振南圩河由北向南為圩東河,至白沙村轉彎由東向西為圩南河,是振南圩區與東面的三角圩區、南面的東白高圩區之間的分界河,也是這三個圩區主要生產河兼村莊間的交通河。振南圩東河比起九里港航道要窄一半,現在生產河功能已廢棄二三十年,村際交通也已基本公路化,即便白沙村以及相鄰幾個村莊公路還沒有修到家門口,但村里農民進鎮上城寧可繞道,也沒有人愿意花時間乘船出門。我們的船自進入振南圩東河,就一直在浮萍、水花生、水葫蘆中行駛,水草不時纏入螺旋槳,司機過個十來分鐘就得減速倒車。1970年代初,本地為“大積自然肥料”,大批引進這些水生植物,用他們的葉子漚泥,稱為“綠肥”。公社解體,土地承包,農民種田不再積肥,以為這些沒人要的水生植物會自生自滅,沒想到它們的后代如今肆意孳生泛濫成災。馮鎮長說,為清理這些瘋狂的水生植物,鎮里每年要花三十萬元,可撈了還長,根本不能解決問題。由夏入秋,正是這些水生植物欣欣向榮的時候,水量減少,更顯得河道擁堵,水體惡化。我看到一兩只小木船,在密密實實的浮萍和水草中緩緩劃動,船上幾個老農民,拿了鐵撈子,不緊不慢將河面上一些水花生和水葫蘆打撈到船艙里,船艙差不多快堆滿了,河面上仍然只見草色不見水色。這些農民由村里或鎮里花錢雇傭,按工作日拿錢,能否清除掉這些水生植物,他們不管。說到底,農民沒有參與公共事務的需要和責任意識,像這種清理河道的事情,他們認為與自身利益并無多少牽連,也就不必關心后續效果。政府既將鄉村所有的管理權力掌握在手,卻又缺乏組織農民社會的有效方法,而農民也無自我組織的要求和積極性,對于日益惡化的鄉村環境,特別是本地最重要的水體資源環境的污染敗壞,鄉村一級政府和農民實際上都只是應付,而無治理能力。馮鎮長感慨說,農民們冬天會利用枯掉的水花生水葫蘆“捂罿”(興化水鄉一種捕魚方法,冬天水冷,預先在河面上布集厚厚的樹枝草葉,大魚小魚會聚到下面,叫“捂罿”,到了氣溫最冷的時候,一般在三九四九天,魚們不太活動了,就用大網在““捂罿”的地方兜底一網打盡,叫做“出罿”),他說話的口氣,是對農民的作為啼笑皆非,也對于鎮政府的失能自解自嘲。

臨近白沙村時,河岸邊有只中型水泥船,正在裝載新割的黃豆楷。秋風初起,圩堤向水的這一邊斜坡,黃豆楷連同上面的豆莢都已金黃。割豆楷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往船上挑運的則是中年男子,他們應該是一對農民夫婦。我在興化鄉鎮這幾年,幾乎沒有看到過成年男女勞動力在田地里勞動,今天偶然遇見,所以特別留心。推想白沙村一帶村莊,或因地形原因,不能完全機械作業,尚須一部分成年勞動力留在土地上,才能保證種植與收獲。比如這種在圩堤而不是大田上的收割,以及與水上運送,沒有壯勞動力很難進行。

大約二十分鐘,我們的船到達白沙村,關掉機器停了下來。白沙村在興化數百個村莊中頗有名聲,在于它是列為地方形勝的白沙湖僅存的歷史標志。如果說白沙村確實在當年白沙湖南端邊沿,那么原先這一片湖蕩大小面積,從現在的地圖上看差不多就是整個振南圩區,與萬歷時期手繪水圖大體吻合。

眼前白沙村,被幾條不規則的小河分成多處村落,村落之間,以橋相連,其中一座主橋,橋身高,橋面也比較寬,似為日后的公路橋。橋上有兩三個行走的老人,見到我們船靠在橋下,停下步指指點點,想必是好奇干部又下鄉來。橋兩邊有幾座臨河樓房,看上去新建不久,許多建筑垃圾堆放在在河邊。其他房屋則新舊不同,除了散亂外,大多關門閉窗,無聲沉寂。而村落被周邊河流上的水生植物密集包圍,那種幽暗的黑綠色,如同在荒野上拍攝的驚悚片畫面,讓人多少有種可怖的感覺。我之前多次說到河流問題,這一次停船白沙村,時間雖然短暫,卻又一次強烈感受到河流之于興化鄉村那種依存關系。河水正在死亡,失去澄澈流動河流的村莊,也就失去了它的精氣和活力。

貼著白沙村,轉彎進入振南圩南河,越過低低的堤岸,向北張望,這才看清白沙湖遺痕。沒有浩大湖面,那些縱橫錯雜的河溝水塘上,也不見白沙,只有一些矮爬的雜樹和白絮初放的秋葦子。當然,就這些遺痕,也是現在從地圖上不能夠觀察到的。

我們繼續行到距白沙村三四里路的南張舍時,看到遠處舒余舍一帶接連不斷的路橋橋堍,馮鎮長介紹說,那是興化水鄉最長的路橋。路橋在水網地區,就是以橋為路,這是變水路為陸路的一種必要設施。舒余舍路橋,貫通現在振南圩區東西中軸,這里應為當年白沙湖的主體和中心,橋堍下面的低洼水面,亦即白沙湖的中心湖床。遙想當年,白沙湖水高漲時,水天茫茫,浩浩湯湯,通過里面的一條蒲塘河,向北漫入九里港,平靜而野蠻。以前我對這兒并不完全陌生,我出生的穆家堡,離這兒二十里左右路程,有年秋天深夜,我隨船送二弟去興化城看病,航船行到一片水泊上,父親說到舒余舍了,星夜之下,看到的就是現在的這里。時隔五十多年,我今天的再次行走,雖然晚了,雖然水泊消失了,卻也可以加深感受,至少可以獲得一些真實的地方知識。單從書中知道,“泓”是水深而廣的湖,到這里才明白,“泓”在本地指的就是白沙湖。附近幾個村莊,如趙泓、陸泓、徐泓,都以泓為名,依據其實都是白沙湖,而“竹泓”,不用說同樣來源白沙湖一湖大水。這樣的地名知識,無疑有助于加深我對這塊鄉土其社會特質和生活樣式的認知和理解。依水而生的竹泓鎮,白沙湖會養成它什么樣的社會風貌和歷史品性呢?這不正是地方研究者和寫作者尋求的問題嗎?

興化地區叫“舍”的地方,通常為水蕩中三五戶人家的小村子。舒余舍卻是一個大莊,人民公社時期有三個大隊。它在振南圩區西南角,南與東白高圩相連,西與渭西圩相對。從舒余舍轉一個直彎,我們向北進入渭水河。渭水河這一段,從舒余舍起北到梓唐村,也可以說是振南圩區與渭西圩區的聯圩河。我們沿河而行,但速度更慢,原因除河上仍有大量水生植物纏繞外,還有不少網罾阻攔。扳罾取魚,在興化其他河流上已比較少見,渭水河上留有這種古老的打魚方式,也算難得的水鄉風景。渭水河在興化地區南北中軸線上,這一段往上游是老渭水河的延伸,1970年代人工拓挖,兩岸河道整齊,寬度正好適宜設置罾網,同時因為通往長江,南水下來,稍見流暢,一些野生魚尚可生存和游弋,因此河上才有這些扳罾的人。家住渭水河邊沈老村的快艇司機說,去年水大時,這里有人一罾曾扳了上千斤魚,那是某處大魚塘決了口跑出來的,平常一天最多也就十多二十來斤。我們的船每經過每一道罾網時,遠隔幾百米就要鳴笛停船,等罾網扳起來,才好通過。數一數,才行三五里路,已過四道網罾。這樣的密度,不知那些本來為數很少的野生魚,能否逃脫?過第五道網罾,停船看著罾網慢慢從水面上升高,到網底快要出水時,撲喇喇一條大花鰱從網下竄起。大家都有些興奮,也有點安慰,有這么大的魚游動,說明這一處水體還沒有太壞。干脆停船,向網罾主人買魚。扳罾的是一位婦女,快艇司機說,她是云南來的苗女,被人帶到竹泓,嫁給沈老村的一個農民。苗人善漁,一個苗家女人來到渭水河上捕魚,也算不幸中的幸運了。我們買下魚,卻沒帶現錢,扳罾苗女說,不要緊,認得沈師傅,同村的,過兩天回去帶給她。

沿渭水河直行至梓唐村、畢榔村,就到了九里港西端。在地圖上,九里港入水口還在這兩個村上游一里路左右,但由于現在行政村劃分,將這兩個自然村莊和鄰近的唐家垛合并成九港村后,一般也就把這里視為九里港西口。我們的船轉身,從連接梓唐與畢榔的大橋下,再次向東轉進九里港主航道。

九里港從1950年代,特別是興修水利的1970年代,也有過多次挖浚,南岸振南北圩,還生長著當年為保護圩堤引種的“江蘆”。因河道與圩堤長久未修治,從前作為自然河流的痕跡,差不多已暴露出來,部分河段寬狹不一,彎彎曲曲,柴草和蘆根,蔓生在圩腳下,所謂“圩”已剩下斷斷續續的土堆。九里港水流,緩慢得幾乎停止,如果不是作為主要航道還須維持通行,交通和水利部門不能不重點投入資金清淤,那么九里港同境內其他河流一樣會惡化為死水。

船過孫馬村橋后,北岸圩堤上的房屋逐漸多起來。離竹泓鎮還有三里路不到,是竹泓南北兩個水產村之一的九里港水產村。從公社時期設立水產大隊開始,大部分漁民即從水上搬遷陸地,漁船僅僅成為捕魚工具。1980年代后,水產村名目還在,而漁民已不捕魚,主要從事水產養殖,或轉行成為水產商人,他們利用自己熟悉的知識,在水產養殖和銷售上獲得利益,成為本地區相對耕種土地的農民較為富裕的一批人。九里港水產村,幾乎都是新蓋的三四層樓房,可以說明這一點。這些往日的漁民,習慣水上生活,所以仍然選擇臨河居住,他們的房屋沿九里港北堤一字排開,家家開門見水,而且家家都有自己的水碼頭。有些建房遲了的,地基不夠好,他們寧可花大價錢從鄰鎮垛田買來一船船湖土來填高,也要將房子建在九里港堤岸上。其實,這種居住上的選擇,主要出于水產交易需要。馮鎮長說,運送水鮮是現在水產村大部分人的主要工作,你看家家碼頭上都帶著船,有些販賣水鮮的大戶,擁有十來條裝備齊全的機動船只,可以同時將活魚、活蝦等各種水產品及時送到鄰近各城鎮。由于現在對水產品的需求量大,水產貿易興旺,水產村發了財,再也不是從前又苦又窮的漁民了。說話間,我們的船從一處高大的空樓房前經過,看上去建起來才一二年,內外裝修齊全,不知為什么廢棄不住。問馮鎮長,才知道原來樓主,自從住進這樓后,家里連遭橫事,接連重病死了幾個人,不知道哪里沖犯了水靈,嚇得不敢再住,只好到別處再建。馮鎮長說,現在留下的這座樓,村里人叫它鬼樓。漁民比農民迷信水鬼作祟,以為不順遂,擔心以后這樣的災異還要落到哪一家。今日鄉土社會,仍有許多未知因素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水產村這戶人家的災異,其實與九里港有沒有關聯,我們不知道,但“一座鬼樓”如此醒目地起矗立在九里港,的確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

帶著這種不安,我們回到竹泓鎮。在接下來不多的兩三個小時內,我還要再去一次竹泓鎮最老的市河和永寧溝,還要訪問兩位姓孫的工匠師傅。

竹泓鎮沿九里港西端北岸,由西向東集結成鎮區。九里港原有一條支流,從鎮區中端南北穿過,成為鎮區主要的市河和集市中心。當年,從九里港進入鎮內的所有商船、漁船、糧船和航船,甚至還有一兩艘遠道過來的小海船,都在市河里停泊與交易。市河不長,卻有文明橋、永寧橋、太平橋、安樂橋、長壽橋、豆神橋、青龍橋、光福橋、虹橋等十數座橋梁。市河兩岸商鋪作坊與茶樓酒家,使這個水上市鎮顯出當日應有的繁茂興隆。永寧溝則與市河連接,由西向東,與市河成一直角。永寧溝一側為居住區,許多青磚院落,沿永寧溝坐北朝南,是本地所謂的“富人區”。市河與永寧溝,構成了竹泓鎮的形態,也是它作為“水鎮”的風貌和品質。當然,無論市河,還是永寧溝,上述情景都只能見于竹泓鎮方志記錄,都只能語言描述,不可故地還原。有一張根據本地老人回憶而繪制的竹泓鎮地圖所標示的市河與永寧溝,反映的是民國年間狀況,離現在也已七八十年了。

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本地區城鎮以各種名目填河平溝,直至八十年代,包括興化縣城,所有各鎮區原有的市河,差不多全部變成公路式街道。在最近興起的“鄉土旅游熱”中,地方文化宣傳者,經常對外自稱“水鄉古鎮”,其實哪里還有什么“小橋流水”和“人家枕河”,這樣說不過是一種自作多情和自我安慰。竹泓鎮上埋葬著明代著名東林黨人物周順昌的永寧溝,這樣具有寶貴的歷史價值,可什么時候填掉的,竹泓人自己都可能記不清了,只知道填平永寧溝時,順便挖出了一個不知什么人的墓。永寧溝由小路,進一步擴展成現在的板橋路,連過去河邊成片民居建筑都全部拆去。而市河也扛不住1980年代鄉鎮經濟發展,最終填平,建成本鎮商業一條街。這條街取名“市場路”,似乎還想提醒當年這里曾經是“水市”。所以,我們只能夠在市場路和板橋路,尋找市河與永寧溝的一些遺跡。在這些遺跡中,想象竹泓鎮何以為鎮。

實際上,竹泓鎮的舊格局,比較多的留存于現在永寧大街與老大街,這兩條街十字交叉,構成一個較大的片區。它是老竹泓的中心地帶,也是老竹泓的縮影。盡管里面大部分為最近幾十年翻新改造的建筑,但至少還有埋在地下卻露出橋面的一座老石橋,還有一座老浴室“永寧泉”,歇業年代不詳,但仍能從門頭上的石額題字,看出這里日常生活曾經的精心與裕如。還有一座二層磚樓,據言八十年前,凡來竹泓鎮的重要人物都居住過。磚樓對面,有一處圍墻封閉著的院落,是本鎮最大的吳記油面店主人的舊宅子,吳家人1950年代后全部外遷,舊宅里只留下一棵百年老梅樹。另有老大街上的銀樓舊址,占據著街心最好的位置,多年失修的欄桿與窗格,是近代才有的中式與西式建筑風格的混合。所有這些,包括一些難于確證的細微末節,在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高寒看來,都是本鎮殘留的鄉土文化資本和驕傲。這位為我領路的青年,對這里有一種特殊的親近,甚至是一種少見的熱情。他原就生長在這里的小巷,高寒為我介紹那些竹泓鎮的知識,幾乎都來自于他外祖父前幾年的講述。他的外祖一系,是竹泓鎮有名的工匠世家—孫家。

從老大街轉到太平路一側,高寒引我走進錫匠孫師傅(他也是高寒的外家長輩)家里時,天色已晚。孫錫匠不算很老,長得瘦小,年紀顯大。見高寒帶人進來,也沒有什么表示,只把堂屋里的電燈開亮,好讓我們看清家居。這個屋子原先可能是兩層小樓,典型的里下河一帶建筑和居家風格。由于房屋久未修繕,樓板與門槅自然都已陳舊。想問問情況,老錫匠只笑不答,都由高寒代替,我們看完之后,也就只好客氣地和老錫匠說聲謝謝,退了出來。孫錫匠已經不做錫匠活了,他家里看不到一件錫匠工具。本鎮最近十多年錫器制作,只做燒香的小香爐,數量不多,也無須精工細活,用不著老師傅的手藝,他把工具收藏在不知什么地方了。高寒說,他十來歲高中畢業,家里沒讓他跟外祖父學錫匠,是看到這份手藝沒有什么前途,否則,他也可能會成為一位著名小說家筆下的“興化的小錫匠”。

另一位孫師傅,本鎮老竹匠,高寒介紹說和他外祖同姓不同宗。與錫匠孫老頭不同,竹匠孫老頭,仍堅持做一些竹器活。他的竹器鋪,開在以前竹泓輪船碼頭附近,是他自己的房子,有一個十來平米的門面做作坊間,往里也有個十平米的天井,天井里豎放著一排竹子,是那種專用于做家用雜物的青竹,只有胳膊粗細。竹匠孫老頭的個子與臉型,以及心平氣和的神態,與錫匠孫老頭幾乎相同,因為長年屈身工作,背脊彎馱。1980年代以前,輪船碼頭從早到晚都是本鎮忙碌的地方,周邊來往村鎮的農民這兒下船上船,經常要買些日常器物帶回去,所以輪船碼頭周邊作坊都比較多,竹行、木行、鐵匠鋪大多聚在這一帶,為了生意方便。現在輪船碼頭沒了,上鎮的農民也很少經過,何況手工品需求量微乎其微,農民們都喜歡寧可到超市去買塑料和金屬用品。竹匠孫師傅還能守這兒做下去,真是難為他了。他的作坊四壁掛著一些成品淘籮竹匾,也不過三五個種類,過去那些稻籮米籮等大一點工具類竹器,顯然已不再制作。即便這些淘籮竹匾,手藝也比較一般,沒有精細的篾工,能夠保證竹料用篾青與篾黃(片皮那層叫篾青,第二層叫篾黃),已經不錯了。并非孫師傅手藝不好,而是人們對好手工沒有感覺,也沒有需求。孫老頭對我們說,好東西啊,沒得幾人要的。他的話聽起來讓人心里不是滋味,鄉鎮手工業迅速退場,像孫師傅這樣一代老手藝人日漸冷落,在失去施展手藝的土壤和環境后,他們沒有了制作的熱情,也沒有了過去手藝人的那份誠懇和端正,更喪失了手藝人的自尊和驕傲,如果竹匠孫老頭還在努力維持自己最后那點手藝人身份,那也只能說目前他靠制作竹器,還可以為掙一點工錢,老手藝人如今要養活自己不容易。

兩位老工匠在竹泓鎮這個臨近夜晚的時候,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同時從他們的個人處境中,也帶來了我對鄉土社會中工匠傳統和工匠精神的憂思。

在興化近代以來形成的市鎮中,選擇竹泓鎮作為我第八個觀察重點,與我設想的主題目標有關。比較幾個大市鎮,安豐以農貿興鎮,代表了興化農耕社會傳統的種植經濟,沙溝鎮以商業興鎮,屬于興化鄉土社會近代商業的典型,竹泓鎮則突出了它在傳統手工業方面的特質。展開它的歷史,我們將會看到,竹泓鎮是一個以手工業為社會主體的市鎮,但這里有哪些主要的手工行業,這些行業又如何通過工匠家族的自然延續,形成特定的手工技藝傳統,以及這里工匠家族如何通過手工制作技藝,創造和積蓄財產,從而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托起這個水泊中的市鎮近代兩三百年的社會生活?還需要我們回到歷史經驗和事實中進一步考察與解釋。而經過1950年代對于鄉鎮手工業的“政治改造”,以及延至1970年代以革命名義對手工業的清除,直至鄉鎮“百工凋零”、手工業走向末路的今天,我們在了解歷史事實和經驗的同時,更需要尋問和思考,鄉鎮是否還有潛存的元氣和精神,接續手工業傳統,并從中走出“再生”和“發展”之路?在當下眾多鄉鎮遭受資本吞食,在新一輪的資源剝奪中,基本喪失本土自發自生能力時,回到鄉鎮手工業的歷史立場和觀點上,或許可以促使我們清醒地看到鄉鎮社會面臨的危機,理性地設計鄉鎮社會的模式,重建鄉鎮社會的平衡與秩序,力求避免將鄉鎮社會淪為“發展主義”和現代化大工業的犧牲品。

要說竹泓的工匠和手工業這個主題目標是個臨時設想也不盡然,在更早時期,1980年秋天,我在竹泓鎮停宿了一個晚上,住在老太平巷東一位崔姓師范同學家里。那時候,仲啟泰家手卷煙店,已關閉多年,而從大德醬園的青磚院子里,似乎仍然還能聞到飄過來的濃烈醬味,老醬園以前也是仲家的產業,后來歸屬“集體所有”,改為竹泓醬廠,幾十年包括“文革”時期,一直維持醬品制作。出巷子外,盡管老大街上從前用來做工匠作坊和鋪子的建筑,早為新式的供銷社、水食站等取代,但市面上也還能看到手工時代種種痕跡。同學家附近就有一處老木匠鋪,同學祖輩是鎮上的木作世家,他自己上師范前,跟隨在鐵木社的本家師傅,做過一年木匠學徒。這個晚上,我對1980年代竹泓鎮留下來的印象,到2000年我寫《失蹤的鄉間手藝人》時得到強化和衍生,那篇文章里,我以親身經歷,寫了六七十年代勉強活動在鄉村的銅匠鐵匠木匠船匠箍桶匠皮匠。從三十年前無意識的感受,到上個世紀末對于鄉村手工藝人的尋找,我不能不從手工業迅速消亡的現實中,產生對手工業與鄉土社會之間依存關系進行歷史考察的需要,同時也產生對失去手工業的鄉土社會何以存在的疑慮。應該說,這樣的需要與疑慮,連續性地構成了我對竹泓鎮手工業歷史的縱深觀察。

讓我從竹泓鎮有關工匠技藝的一則傳聞展開敘述。

竹泓鎮有個民諺流傳百年:“光福寺的木椽豎著裝”。竹泓鎮有座古廟叫福田庵,建于明代中期,清代光緒年間,主持福慶和尚,身為鄉鎮小廟主持,卻懷雄心,四處活動,籌款擴建福田庵,新廟建成,更名光福寺。當時,建廟工程木作為本地工匠擔任,瓦作則請了寧波瓦匠主營。也許福慶和尚忽視了本地工匠力量和技藝,也許出于其它原因,總之本地工匠對寧波人的到來略有不滿。在營造過程中,本地木匠與寧波瓦匠之間不免在技藝上明爭暗斗。主要的技藝較量是,本地木匠故意設制一種特殊的架梁,與常規結構不同,寺廟大殿上的木椽全豎裝,這樣一來,如果寧波瓦匠不能鋪磚上瓦,必要求助本地木工,這將是一件丟臉的事兒,甚至因此知難而退,放棄建筑工作。好在寧波瓦匠技藝也非同凡響,知難而上,成功破解難題,完成建筑。雙方較量的結果,不僅給本地留下一座具有獨具特點的寺廟建筑,而且留下一段頗具意味的軼事,成為竹泓鎮匠藝史上精彩的記錄。

民間故事之外,歷史文本也側面提供了有關竹泓鎮工匠活動的實績。

柳詒徵可能是惟一來過竹泓鎮并居住在這里的歷史學者。抗日戰爭期間,這位江蘇省立南京國學圖書館館長,帶著部分古籍舉家避寇竹泓,他在這個被河流與水泊環繞的小鎮前后生活三年。出于一個歷史學者的敏感,以及對危難時期能夠完成古籍守護工作而產生的感動,柳詒徵日后在私人筆記中稱揚說:“竹泓,故鄭克柔受徒之地,文采風流,蟬嫣數百年不替,他邑鄉鎮弗能逮。”柳是鎮江人,他說的“他邑鄉鎮”,可能指他比較熟悉的江南鄉鎮,盡管這僅僅是表達一個學者的文化感受,但竹泓鎮那些用來安全貯存圖書的深宅大院,以及這里人們對于文化的崇尚,給他留下的印象無疑十分深刻。柳詒徵的筆記未及當時竹泓鎮的社會經濟等情況,他的觀感不在這里。戰亂時代,竹泓鎮自然也是民生凋敝,不過那時他的鎮江同鄉仲家開創了幾十年的手工實業,也還堅守在老大街;孫氏家族的各種作坊與工鋪,也保證了市鎮日常生活的需求,使得被圍困于日寇的竹泓,能夠在戰禍涂炭之際,延續著生力與希望;那些經過數百年形成的社會秩序,仍然通過這里穩固的手工業傳統得以維持。所以,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從柳詒徵從容不迫在竹泓鎮藏書這一故事,想像這里何以能夠接納一位學者以完成他的文化責任。戰亂中的社會安全,并非僅僅因地理之利,而戰亂之中的抵御力量,在長江下游一帶鄉鎮之源源不斷,連當年的侵略者都在其社會報告中,發現手工業經濟的強韌支援。顯然,竹泓鎮最后的榮光,也落實在1940年代這個“現代”時間的尾部。地方上有心的文化人,注意到柳詒徵對于本鎮的贊揚,并且將柳氏護書事件納入地方史書寫當中,但這一事件對于地方真正歷史含義,尚未能夠完全揭發。

現在,順著柳詒徵的話題 ,我們將眼光放得深遠一些。他說到了鄭克柔,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清代畫家,人稱“揚州八怪”的鄭板橋。鄭板橋出身竹泓鄭氏一族,鄭氏在鄭板橋祖父時,合族居住竹泓的鄭家大場(這個地點今天屬于鄰鎮大垛),亦農亦工,在鄭板橋一家搬到興化城上時,鄭氏耕作之外,在竹泓黃牛蕩一帶已有一個人數不少的造船工匠群體,這點待后再敘。在鄭板橋中舉前幾年,他以秀才身份,受族人聘請來竹泓鎮教授蒙童。雖然鄭板橋在本地區已有些名氣,但畢竟是沒有發達的窮秀才,他的塾館兼住處,被安排在本鎮五金工匠集體供奉香煙的火君廟。為了表明自己的安貧樂道,也算我安慰,鄭板橋在火君廟題寫了一副對聯,“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這就是這位后世聲名遠揚的藝術家留給竹泓鎮的文采風流了。但鄭板橋題句的歷史價值,則在于他使火君廟這座小小的廟宇,經過數百年以至堙沒后,由于詩句的傳讀,它的名字仍在地方記憶里流動。

火君廟屬于中國民間神廟。鄉土社會信崇,各地多有差異。竹泓火君廟供奉主神為“太上老君”,皆因凡金銀銅鐵錫五金制作,需用坩鍋和焦碳火煉,故煉丹的道家神仙“太上老君”,被當作五金工匠的祖師,設為“火君”。傳統市鎮社會中,上述五種金屬制品,視為日常生活必需,所以尊崇“火君”,歲時祭祀。在興化地區,特建火君廟的鄉鎮,據我知道的僅竹泓一鎮。火君廟早已拆毀,但作為竹泓鎮五金工匠的活動坐標,它是手工業歷史的一個重要見證,反映了本鎮工匠傳統的悠久。特別是借火君廟的宗教性關系,竹泓鎮很早成立以“太上老君”為名的五金行會“老君會”,這更說明該鎮五金工匠群體具備相當成熟的社會組織形態,以及在本鎮穩定的經濟地位。

鄉鎮社會的發展,在宋明之后相當長時期,主要依賴的不是單純的農業,而是以農業為基礎形成的手工業經濟,至少在流通發達的長江中下游地區鄉鎮是這樣。竹泓鎮占有水上流通便利,可以說在本地區優先建立了手工業的強勢。以鄉鎮社會最普遍的金銀銅鐵錫五匠而言,無論人數還是技藝,竹泓鎮都為各大市鎮的翹楚。記得我小時候在穆家堡家中,有兩只制作精良的錫湯婆,祖父說過就是竹泓錫匠手工。竹泓鎮至1950年代公私合營時期,還有幾十家五金工匠作坊正常開業。其中出名的金匠兼銀匠,有高正興、李士元和他的兒子李永泉、趙四麻子;銅匠有蔣家六兄弟,作坊在岸上,汪竹琬,以銅匠船行走四鄉;鐵匠作坊更多,分布在本鎮永寧橋南側、輪船碼頭周邊、鳳凰嘴東南角,手藝高明的為薛、陳、潘、徐四家,潘家中的潘誠裕,1950年代曾用手工鍛制出一根拇指粗細的機器軸承,一時全縣傳名。錫匠以孫大旺、孫大富弟兄為首,亦以船為居,本地人稱“水碼”,大約與陸地上的錫匠作坊相對。上述資料,來自曹生文有關竹泓鎮近代傳統手工業歷史口述實錄,幾位老工匠或工匠的后代記憶所及,僅僅從民國初年到共和國的1950年代五十多年時間,這已是相當簡要了。人物名字因時間較長,或有差訛,但所有這些優秀五金工匠在竹泓鎮的手藝活動,無疑基本屬實。

除以上五金匠,曹生文的實錄中還盡可能全面羅列竹泓鎮所有工匠種類,計有木匠(分大作、細作、圓作、水作等),竹匠(分篾匠、扎匠、篙匠等),瓦匠,皮匠,彈花匠,補鍋匠,殺豬匠,以及油面匠、香匠等雜匠,入流與不入流的不下三十余種。所謂“百工”,竹泓一鎮,應有盡有。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竹泓工匠的家族特征和傳承譜系。五金匠作固然代代相傳,木工中無論大作還是細作,亦依各姓傳藝,其中水作即造船,更因幾個家族合力而蔚為本地最具規模和最具經濟力的手工業(下文詳述)。雜匠中的油面匠,以做各色油果子為業,其中吳家居然可以成為名工大坊;至于香匠,盡管不夠主流,其制香技術及香品生產,卻也能以家族專業沿襲至今。

雖然作為可信的鄉鎮手工業資料,但來自口述者的敘說,還局限于分散的事例,未具整體眼光和觀點。手工業的家族特征,是鄉鎮社會所固有的,因為手藝傳承,只有通過家庭關聯,才能有穩定延續,也才能保證長期的“知識產權”和經濟效率。更由于依靠家族性的手藝傳承,個體工匠得到社會信任的程度才會加強,這一方面使工匠本人因榮譽感而自尊自律,自覺維護工匠職業道德和精神,另一方面則能有效地發揚技術優勢,通過精良制作增強工匠本人的信譽度。竹泓中學一位趙姓老校長介紹說,他父親是外鄉人,本不姓趙,來竹泓后,為了能夠成為名金匠趙四麻子家族中的一員,不惜偷偷改宗換族,加入趙姓,在本鎮金銀匠群體中立足。總之,竹泓鎮的工匠家族,自明末清初直至現代,興盛數百年,其間除傳統的作用,手藝作為與時并進的生產力,在鄉鎮社會有著充足的空間,從而能夠最大限度為本地區創造財富。興化鄉鎮是由農業區發展起來的,但支持鄉鎮的經濟結構,則依靠手工業,鄉鎮社會的富裕程度,往往取決于手工業的展開,也由此得以持續和穩固。這一點,正所謂無工不富。竹泓水泊之中地勢低洼,經常受水患所困,立鎮以來,卻能避免貧窮,即使如前所說在最艱難的抗日戰爭時期,亦能靠它的財力,讓撤退到這兒的政府機構得以避安(抗戰中江蘇省高級法院就安置在此),也讓柳詒徵能夠在火君廟從容欣賞這里的“文采風流”,所有這些無疑得益于手工業的發達。

根據我在竹泓鎮調查資料梳理,我想以孫氏工匠家族的形成及其手藝特點為例,比較合適說明竹泓鎮手工業在鄉土社會空間中的延展。

14世紀初、中葉,隨移民潮到達興化地區的外府人,數量龐大,姓氏眾多。其中遷居竹泓的孫氏有兩支,分別來自徽州與蘇州。從徽州府來的孫氏,起初有官宦背景,至少來竹泓鎮前,是有科舉功名的家族。到達竹泓鎮后,逐漸轉向工商。從蘇州府來的孫氏,基本屬于職業工匠階層,到竹泓鎮后,他們的后人多做竹匠和篾匠,可能仍然延續了在江南時的職業。從16世紀后,也就是明代中期,經過一百多年時間,徽州孫氏和蘇州孫氏都在竹泓鎮建立了各自的家族優勢,并各樹堂號,徽州孫氏叫“樂安堂”,仍然帶有讀書人家氣息;蘇州孫氏叫“映雪堂”,很雅致的一個名號,細加推敲,卻與竹子有關。“樂安堂”到明代中期還分出來一支,叫“九如堂”,這就與徽州孫氏在手工業方面的發展與壯大有關了。

徽州孫氏在竹泓鎮建立了樂安堂與九如堂共有的祠堂,以顯示家族的聲望與團結。祠堂在本鎮石頭人巷。這條竹泓鎮中心最古老的巷子,只有幾十米長,向里面走幾步,就看到祠堂青磚大門,和門額上的石刻“孫氏宗祠”。祠堂為明代中期建筑,原有前后兩進和一座門廳,由于多年失修,房屋外形完整,內里則支離破碎,院子里也長滿雜樹荒草,只有留存下來“孫氏宗祠”白礬石石刻,仍顯當日莊重。鎮政府將孫氏宗祠作為明清建筑群加以保存,這也是最近幾年重視“地方文化遺產”帶來的結果。但對于徽州孫氏家族來說,它不僅早已失去了祭祀的功用,而且也無團聚本族的價值,這個從明代中期開始在竹泓鎮手工業歷史上積勢久遠的工匠群體,一座廢棄的祠堂,現在看來不如說是它瓦解和消亡的象征。

沒有具體資料,說明徽州孫氏家族一部分人,為什么將家族的功名追求轉向手工制作,事實只是表明,僅僅經過二三代人,到九如堂成立時,這個家族在新的鄉土環境下快速融合衍生,成本鎮有名的孫氏工匠世家。并且,與蘇州映雪堂孫家相比,同為工匠家族,九如堂所從事的手工業,顯然具有更大規模和社會活量。映雪堂的竹篾器在竹泓鎮重新起家,雖然也曾興旺(現繁榮街南,有一座建于清代初年的二層小樓店鋪,可以作證),但較之九如堂則少有影響。

來竹泓的徽州孫氏,初時轉事什么手藝,也不能確定,以其后代中大多從事金銀尤其是錫器制作,似可推測他們手藝不出五金。而在從業之初,他們的人數想必不會太多,但以百年為期,也就是九如堂分立時期,一定已有五金尤其金銀與錫工為主體的匠作群體。17世紀明清易代,江南社會經歷巨大變動,九如堂在竹泓鎮擁有的器鋪作坊和家宅,可以占據鎮中心石頭人巷一片街區。從明末清初到現在三百年,雖然只殘存有限的一些建筑實物,但仍然可以看出當年九如堂手藝生活的發達。九如堂后代在竹泓鎮,合族戶口不算多,至今也只有二百多人,但那時從事工匠制作的比率一定不低,從現有可以指證出來的店鋪規模上不難推斷。

一般說來,金銀匠在鄉村社會既因其打造貴重金屬的技藝被推重,也因他們較之其他工匠容易富有而受到質疑甚至詬誹,農民總是傳言他們善于以假充真,騙取不義之財,不客氣地稱叫他們“火賊”。孫氏家族中如有金銀匠,自然也不例外,這里不作追究。根據有關回憶資料,九如堂家族的手工技藝,以錫匠活為主項,其制作與經營遠近聞名。直到今天為止,竹泓鎮的老人們對九如堂錫匠手藝記憶猶新,承傳歷史也能略知一二。高寒編排了屬于九如堂他外祖父這一支錫匠家族史,從他外祖父孫大旺起往上數,曾外祖父孫廣德,曾曾外祖父孫厚坦,高祖父孫日水,四代人排名“日厚廣大”,意思是越來越發達興盛。四代人延續一百多年,都是錫匠中的名工,其中最能發揚光大家族的是孫廣德,竹泓鎮老人至今說起錫匠孫廣德的風光,不無忌羨地說,咳,他娶了三房女人。

里下河水鄉人家多用錫器。鄉村社會即便是大財主,也極少有使用金器銀器的,金銀主要做首飾,日常生活中則多銅器和錫器,中常普通人家,銅器與錫器總會有幾樣。比較起來,這里錫匠要比銅匠多,大概錫器受歡迎的程度和使用量要比銅器大。錫匠們的活動范圍也較為廣泛,通常不限于一鄉一鎮,不少錫匠有一條大木船,以便在水鄉村鎮之間攬活兒,也有離開本縣往外縣做手藝的,去的地方多是鄰近的高郵和寶應、建湖。汪曾祺小說《大淖記事》里的小錫匠,原型就來自竹泓鎮,他在高郵被本地保安隊長打傷后回到竹泓,不久傷重身亡。

錫器不外這么幾種:茶具(如茶罐)、酒具(如酒壺)、湯婆子(冬天灌熱水用來取暖)等,皆為水鄉人家常用器皿。本地人相信錫器宜于貯茶,用錫壺泡出來的茶好喝;用錫壺盛酒,既尚古禮,酒又甘醇(從前這里多喝米酒,錫壺貯酒不酸),而湯婆子則冬天老人們必備,錫做成的湯婆子傳熱快又保溫。一般人家需要錫器,到錫匠店或錫匠船購買,大戶人家則要請名匠上門專做,原料和工藝要求都比普通的高,除了使用上好的云南錫之外,還要鑲嵌一些紅銅或黃銅,并且常常在器具上雕鏤花樣人物。錫匠住在雇主家里,恭敬如命,精心造作,往往十天半月,甚至可以長達一兩個月。也因此,這些錫匠獲得的報酬也就相對比較高。

竹泓鎮另有大宗錫器制作,是香爐燭臺以及其他宗教活動需要的器具。錫屬于貴金屬,本地人傳統習慣中,認為錫制禮器更貴重,更合適用來作敬佛祭神的法器。本地有不少禪寺,竹泓鎮上的光福寺,即屬于曹洞宗賈菩薩一支的禪宗,沿蚌蜒河一帶從明代后有九座著名的鄉鎮寺廟,其中離竹泓二三十里的茅山鎮寺,每年都會吸引成千上萬的香客。方圓百里普遍崇佛的需要,使香爐燭臺成為這里鄉鎮社會宗教生活必需品,所以手藝好的錫匠在這里熾手可熱。由于這里南宗禪寺居多,敬佛需要的香爐,都是廣式的(大概源于六祖慧能的影響吧),九如堂孫氏就因善于制作廣式香爐在本地獨樹一幟。九如堂制作的廣式香爐,其中以一種帶底座的六件套,最為精致。這套香爐不用模具,純用手工敲制,花紋圖案都不同,每一套都是單品,因此最為寶貴。這里的鄉村人家新居建成以后,往往要備有一套這樣的香爐,所以器重之外,用量也很可觀。竹泓及周邊鄉鎮,又多廟會,每年祭神游行所用的神獸朝天犼,以及刀槍劍戟,也都由九如堂制作,孫氏的錫匠手藝已然為鄉鎮禮俗生活中不可或缺。

現在很難統計長時期從事錫匠手藝的九如堂孫氏,在他們所在這個地區創造了多大社會價值。作為一種特定手藝,制作錫器在鄉鎮社會需求中,盡管不如鐵木制作那樣與農耕生產緊密聯系,然而,作為竹泓鎮手工業的一個范例,九如堂孫氏家族卻也在竹泓鎮農工一體社會占有一席位置。孫氏這個外來家族不僅依靠他們的技能在本地牢牢扎根,而且通過他們持久穩定的手藝傳承,融入鄉土自主性結構空間和社會秩序之中,至少在本地人的記憶中的百多年,由于他們的勞動和積累,這個家族成為本地令人尊重的富裕社群。竹泓流傳一個關于九如堂的故事,說孫家的一個青年,曾在鎮上一家浴室洗浴,因設施和服務不夠好,這個年輕人很生浴室老板的氣,而老板也驕傲,說有能耐自己做個浴室自己洗。年輕人回家講與寵他的老奶奶聽,老奶奶二話沒說,就拿自己的私房銀子,在永寧溝南,給孫子建了一座“高檔”浴室。這座浴室叫“永寧泉”,永寧街上還能看到它的遺址。

到孫大旺為止,已是九如堂孫氏錫工制作的尾聲。1950年代,新的社會制度,遏止了這個家族“日厚廣大”的愿望。如同其他手工行業一樣,九如堂錫工自然也逃不出“集體化”和“公私合營”。相比較而言,像鐵工和木工,還能在其后二十年,繼續在新成立的“鐵木社”里制作鐵器木器,而錫匠手藝則很快失去用武之地。一方面“社會主義時期”鄉鎮消費發生了巨大變化,比如宗教生活需求已經迅速消失,另一方面,“集體化”以它改造私營手工的政治力量,開始高度壓縮鄉鎮社會的生產空間,家族和家庭手藝在變得越來越狹小的社會空間里風光不再,即便維持已經艱難不易,更無發展的可能性。接下來的十多年,這些曾經與農業社會相輔相成的手工技藝,又在新一輪政治運動(如農業學大寨)中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受到整肅和清除。對手工業的壓縮,不僅使鄉鎮社會失去經濟活力,像孫大旺這樣的名工巧匠,亦因失去手藝的需要而與整個社會一樣淪入貧窮。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十年,鄉鎮工業借助于現代技術曾經一時得益,但這一種得益最多只是經濟上的好處,卻無助于復興手工業。讓孫大旺們更為局促和無望的,還在于近二十年來,“現代化”要求之下的“發展主義”壓力,被納入經濟競爭增長鏈條之中的鄉鎮社會空間,成為單一發展的“資本工場”,手工業空間幾乎被完全吞并,即使像竹泓鎮這樣的“后發展”鄉鎮,傳統手藝紛紛丟失,其手工業歷史消亡已成難以逆轉的定局。錫匠孫大旺目睹了1950年代以來手工業持續性消亡的全部過程,他不僅是見證人,也是這個鎮手工業最后五十年的當事人,這位著名的鄉村“水碼”,無疑是竹泓鎮最后的錫匠,自從沒有了他的錫匠船,他的手藝每況愈下,唯有一次施展身手,還是在1980年代,興化恢復著名寺廟上方寺,找到他復原大雄寶殿正門前的大香爐。老錫匠自然沒有放過這最后展示手藝的機會,花了幾個月時間精心打造,制新如舊。孫大旺2014年過世,享年七十有五,這只大香爐是他的絕唱。

敘述至此,我還只是借助一些人物故事的渲染,營造竹泓手工業的歷史氛圍,還未涉及與竹泓作為“水鎮”密切相關的手工業。

事實上,我在開始部分寫竹泓鎮的走訪,為什么要深入觀看它的“水泊”環境,并從它周圍的“水勢”寫起,卻是意有所圖。要說竹泓鎮“本土”手工業,其實是由“水”而起的木船制造,即所謂的木工中的大工之一“水作”。如果竹泓確以手工業立鎮,則其非“水作”莫屬。甚至可以說,竹泓因水而生,由作(船)而興,“水作”與竹泓鎮歷史相始終。從“匠人之道”來看,匠的技術來自于人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是人對于他的生存和生活智慧和能力的內化。“水作”作為一種技術,從第一代竹泓船匠開始,是他們對這里水泊生活長久而內在的關注和體知,以及由此不斷形成的經驗和智能。竹泓“水作”技術,在今天甚至已經作為“文化遺產”,至少在更廣大區域范圍內,它代表了本地區木船制造優良的工藝水平。觀察竹泓鎮,我們最后的視點,不用說將聚焦在竹泓水作—帶著深深的水印、蘊含著水韻水味的船匠,以及他們的技藝生涯。

回到2012年4月,我在調查垛田鎮時,因為聽到一句俗語“蘆州戴家舍,姑娘不養就不嫁,大垛竹泓港,姑娘要嫁先要養”,頗感興趣,就問同行的劉春龍,春龍時為興化文化局局長,對地方文化知之甚多。他細說了兩鎮民風差異,大略垛田鎮為水垛,竹泓鎮為水泊,垛上人種植為生,水泊中多以船作家,兩地雖無文野之分,但竹泓似更自由活潑。話題自然由民風延伸到物產,垛田和竹泓都有所謂的“農業文明遺產”,分別為“垛田地貌”與“竹泓木船”,這兩項作為興化地區農業社會的“歷史文明”成果,相繼申請到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盡管“申遺”盛行,其動機與目的,以及形式主義的虛榮,讓人產生許多懷疑,然而在鄉土文化即將消失的背景下,如何保全地方物質與非物質遺產,保護鄉土社會創造出來的美好事物,不用說還是值得我們關注。于是,與他約定,完成垛田鎮的調查后,我們即去竹泓鎮。

秋后,劉春龍如約陪我一起去了竹泓,去前,講明要看鎮上新建的木船博物館。鄉鎮文化以“博物館”方式加以呈現,為今天比較通行的方式。興化地區鄉鎮有多處博物館,如沙溝鎮、戴窯鎮、釣魚鎮,有民間自發的,也有鎮政府投設的。竹泓木船博物館,不僅為興化地區重點文化建設項目,也是該鎮政府用于推進木船手工產業的一個專門展示。木船博物館設在鎮政府對面,選擇這個地點,而不是在鎮東南木船制作源地鳳凰嘴,顯露了鎮政府積極的政務姿態。

在博物館內,一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標牌掛在進門醒眼的地方,展出內容主要為木船圖片,以時間為序,按不同類型和用途編排,另有少部分木船實物,其余就是制作木船的各種工具了。大概一個鄉鎮級的博物館所能做到的,也就是這種小型規模。竹泓鎮負責文化產業的副鎮長,對他們博物館的作用還是相當期待的,他認為這可以開辟本鎮的旅游。

我比較了解現時鄉鎮官員的流行思路,但我一直反對鄉村旅游的人工化和擴大化,建立博物館的意義并非為吸引游人,它應出于鄉土社會的自覺,是從維護鄉土社會歷史的完整性中,獲得重建鄉土的精神資源。當然,我也充分體諒,竹泓鎮木船博物館的設立,主要希望通過“文化”影響力,帶動和推進木船制作產業,在“經濟發展指標”重壓下,不失是一種良好的愿求。

木船制作工匠,在木作行業中,稱為“水作”,俗稱船匠,本地人也有直呼“釘船的”。竹泓木船博物館給我留下來的特別印象,首先是那些制造木船使用的工具,大概鉤、繩、墨、尺、鋸、斧、刨、鉆、釘、鑿、箍、鉗、剎、夾、臼、鋦等數十種。這些“水作”工具, 基本上同于一般木工工具,但也有十多件經過改造,以適合做船的需要,比如刨子,就有圓刨、角刨等。這些工具不僅讓你了解木船制造的工序,尤其是讓你懂得在木船制造中,水作師傅的認真專心和包含其中對物的尊崇態度,以及最后體現為一種人道責任。木船不是一般的生活用具,它本身就是一種生活載體和生活方式,做得好不好,關系到人的生活和生存安全,所以水作技藝,直接反映為船匠的仁人之心和道德感。我想,竹泓木船制造之所以代表本地區數百年“水作”工藝水平,并廣泛為人所知,應該是它具備了技術的核心因素——水作工匠身上感情和德性。因此,從工具和工具使用角度來敘說竹泓“水作”,自是了解竹泓木船制作及其工匠精神的切入點,但我的主題,是從“水作”進一步了解和講述竹泓工匠與鄉鎮社會的歷史聯系,這里只能放下不敘。

也因此,在竹泓木船博物館得到的另一個印象更重要,即竹泓“水作”的傳承,盡管它只是文字資料,然而當時就是這些文字,引起我對竹泓成鎮原因進行深度考察的想法。如果說竹泓鎮的社會結構,是以手工業作為支架,那么支架的主體部分,則是“水作”——持續明清數百年時間的木船制作及其船匠群體,水作不僅體現竹泓地區水生水長的本土特點,而且還是竹泓社會經濟的原發力量,由此促成該鎮近代以來從四面水泊中崛起,從而與興化東北區以糧食經貿為中心的安豐并立為兩大傳統市鎮(沙溝鎮1950年代初才劃入興化)。

鳳凰嘴在竹泓鎮東南,三面臨水,主水道九里港從這里由西分東。按中國民間方式,對于居住風土地貌,多賦予形象的神秘性和神圣性,竹泓自命為鳳凰寶地,東南這塊小小的尖出部分,即是他們說的鳳凰嘴了。鳳凰嘴的意義,當然不只在象征,而是它成為竹泓水作的發源地。簡要地說,當年幾戶從江南驅趕過來的移民,來到鳳凰嘴,面對浩蕩水泊,為生存需要,開始自行釘船,日后技藝逐漸成熟,形成木船制作行業,鳳凰嘴便成為幾個水作家族的主要工場。據稱,竹泓出名的水作有七家,其中船匠人數最多的為周、鄭、崔、陳四家,這四家除鄭家外,三家都在鳳凰嘴。九里港的交通之便,無論對于木船的制造與買賣都是利好,從這一點說,鳳凰嘴確實是竹泓水作的風水寶地。

鳳凰嘴建有一座真武大帝廟,屬于本地水作專門侍奉的神廟。真武大帝是道教神仙,竹泓水作以真武大帝為護法神,原因不很清楚,大概真武原為玄武,屬性水神,所以宜為水作的當家神靈。近代以后,竹泓船匠人數據稱達到一二千人,這個數字即便有所夸張,但歷史上竹泓木船行業的規模一定十分可觀。由于這樣的基礎,真武廟也就成為船匠們相互聯絡,以及協調業內矛盾糾紛的“公所”,日后竹泓船匠便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行業公會“森福會”。森福會,是個可以直接會意的名字,獨木成舟,三木成船。森福會充分體現了船匠手藝及其生活的集體性,保證了竹泓木作良好的集體制度和秩序。

森福會何時建立沒有記載,森福會最后一任會長叫周儒年,生于19世紀末,做會長的時間在民國中后期,木船行會1950年代解散,周儒年和他的兒孫輩也不再從事世代相傳的船匠職業了。六十多年過去,人們記住森福會,還因為森福會每一年都要在本鎮舉辦隆重的迎神廟會,這不僅表現出竹泓船匠的信仰,也是他們手藝與生活的共同儀式。水神的護佑,水鬼的考驗,種種儀軌和搬演,體現了向善、忍勞、協作以及責任、信心等水作工匠的內心理念。廟會從五月初三到五月初五,舉辦三天時間。五月初夏,迎過真武大帝,過了端陽節,炎日烈熱到來,船匠們就會在周家水作的帶頭下,開始一年制船、修船或油船的好季節。船匠工作,艱苦繁重,單是一個夏季的毒日頭,不知要曬多少,所以他們也要先盡情享受真武廟會迎神游行載歌載舞的娛樂。

周家水作,在竹泓占有絕對優勢。這個家族在竹泓鎮號稱“周半莊”,人數多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因素,但道德原因可能更為重要。工匠在地方上的聲譽,不單由技藝帶來,起決定作用的是工匠的道德,而且這道德評價的依據,也不僅在職業倫理和規范,“仁人志士”,亦是世俗社會看重的標準。明代末年,有一件驚動全國的事件,與竹泓周氏家族相關。事件的主人公周順昌,作為東林黨清流,因反對太監魏忠賢,1626年在蘇州吳縣家中被錦衣衛逮捕,當年慘死北京獄中。周順昌的遺體,由他的家人秘密運到竹泓鎮,安葬在永寧溝北。周順昌的故事,在清代官修興化縣志中有記錄,1980年代他的墓木也在鎮上一家老宅地發現。竹泓周氏,原來就是周順昌的族人,冒著風險安葬了周順昌的竹泓周氏,不僅是周家宗族中正義的一支,同時也成為周順昌最可靠的道德繼承人。竹泓周氏明代后歷經滿清三百年,不入仕途,隱身水泊,做了造船的水作。也許是他們將安身立命、謹嚴守道八字精神,寫進了竹泓水作歷史。有周順昌這樣的仁人志士,其厚重的道德資源,顯然為他們在竹泓木船制造行業,獲得了更多信任和支持。這就難怪竹泓木船制造行會歷代會長,都由周家擔任,只有周家才有資格主持這樣一個人數眾多的工匠群體。盡管道德力量往往是隱性的,但它是工匠精神的內核,也是工匠與社會良善關系最穩固的聯結。竹泓鎮木作列周氏家族為首,與他們口口相傳周順昌的事跡,在地方記憶中,兩者之間有著明確的統一性。

鄭家水作,是竹泓的另一個值得驕傲的記憶。據曹生文查證,鄭家木船制作工場在竹泓鎮光福寺北的黃牛蕩西,當時也與九里港連通。鄭家在竹泓亦算一個大族群,農工漁業兼有。鄭板橋在他的書信中,提到要接濟的十八家,是他近支中的窮親戚。自從二十六歲離開竹泓塾館,直到四十四歲中了進士到山東做縣官,鄭板橋對竹泓以及家族一直非常牽掛,但他沒有具體說明鄭家在竹泓的職業情況。鄭氏家族到達竹泓的時間,從有關記錄上看,比周家要早一些,移民身份也不一樣,作為竹泓船匠早期群體,鄭家在黃牛蕩西的木船工場,本地人習慣以“鄭一角”的小,來比較周家的“周半莊”的大,至于鄭家水作傳承,也不像周家條理清晰。關鍵之處在于,鄭家有鄭板橋這樣的文化名人作為襯托,顯然增加了一道光環,在鄉土社會心理與觀念上,也就能夠與周家相提并論,而勝出只有民間記憶的崔、李、馮諸家一籌。

周、鄭兩家以外,同在鳳凰嘴開有木船工場的崔家、馮家和陳家,以及從鳳凰嘴轉去白沙湖的李家,離開放下船匠,改為讀書人和革命黨崔家,有關這些船匠家族的行跡,曹生文專著《煙波傳奇》均有生動記述,可作竹泓水作檔案讀,這里不再復述。

現在,我們再將眼光放到竹泓木船的型制上。木船型制既是技術的最后集成,也是水作生活經驗與智慧的完善表現。不同木船型制,在選料、結構、制作方式,乃至拼板、釘釘、填絲、油漆等細微之處,都各有技藝。由于船的使用在水上,如何體會和順應木性與水性,始終是船匠需要處理好的關鍵,其中有些技藝方法,甚至是水作各家的不傳之秘。對于竹泓水作來說,能夠成為船匠世家,應該各種型制的木船都可制作,但其中也有專擅一兩種的。竹泓水作制造的木船,按使用功能分,有下述這么幾類:

一類用于漕運的糧船和鹽船,這些船型結體大,材料要求高,制作工藝也高。當然,對竹泓水作來說,造這樣的船,自有把握。據說竹泓船匠中的陳家馮家王家,祖上是隋煬帝時大運河上的船工,隋煬帝船隊來到高郵時,他們出逃到竹泓來才做水作的。在運河上終年行船,自有一套造船的經驗。大運河在竹泓西邊,鹽場在竹泓東面,距離都不足百里,竹泓水作在歷史上長期為漕運提供一定數量的船只,不僅在技術上,在環境條件上也是可能的。

一類用于日常生活與勞作。主要有漁船、工匠等用船。漁船用于漁民的生活和捕魚。1949年前,竹泓及周邊水上生活著大量漁民,船不僅是他們唯一的生存之所,也是他們賴以取得生活資源的重要工具,竹泓水作,應該以漁船制造為大量出品。湖泊與河流上的漁船,雖然不會太大,但生活和捕勞功能都要兼備,而且漁民還有一些特殊需要,如水艙之類,堅固與靈活都是漁船的技術要求。工匠用船,也具有相當數量。如前面說過,竹泓工匠如錫匠銅匠箍桶匠,甚至還有賣麥芽糖兼收破爛的,不少在水上安家做活,他們搖著船,游動在沿河各鄉鎮碼頭。行到一個碼頭,才在空地上安上風箱、爐子、坩堝,或者擱下箍桶擔糖擔子,做活計和買賣。銅錫匠船,條型瘦長,從前艙到后艙,都有油得發黑的篷,篷有竹篾的,更講究的用藤條,做工都很精致。前艙露一塊,可搭跳板,給人上下;后艄也露一塊,架著一條長長的櫓,搖動起來,像一條黑鲇魚。工匠的船走到哪里,篷子上都養上一兩盤花,太陽花或者兔兒草,最多的是茉莉。

一類為工具用船,其中農船與鴨船以及槍船等為主。農船主要為農業生產,比如罱泥、裝糞、運送莊稼等,水鄉農民種田也是離不開船的。農船有大有小,規制不一,來買船的人需要多大就做多大。一只運糞的大船,能達到幾百擔。小農船比較簡單,手藝弱些的水作都能造出來。農船歷史長,1950年代后大多由鐵木社制作,一直到人民公社和生產大隊解散,差不多才不再使用。鴨船是本地人養鴨子等水禽專用的船,大小只要能載一個人就行,煙雨中,放鴨人一領蓑衣,一支長竿,在河網中穿行,小船有時候像箭一樣,眨眼飛到鴨群前面。槍船不是運槍的,而是湖蕩中上打獵的槍手使用的船,通常兩頭尖,艙較深,便于槍手隱伏,艙中設一架槍的橫梁,丈把長的獵槍對空架在橫梁上,單等野鴨什么的飛起,隨時準備轟出彈子。槍船消失已經很久很久了。

一類是航船,供交通出行用。在沒有車輛的年代,水鄉人出門走個親戚得靠船行,有外鄉人進來做買賣,也需要船行。這個地區幾乎村村鎮鎮都有航船生意,所以航船制造量也不在小數。航船亦有大小之分,視路程長短、乘客多少而定。小航船往往專送一兩個客人,大航船則有供十幾二十人坐的艙位。帶篷蓋,或者偶有鍋灶,可給乘客做飯。后來輪船公司的大型火輪開通,木航船即漸漸減少。專業航船外,擺渡船也屬于航船類,簡單的木板船,船底寬平,人在渡船上會感到平穩。渡船在河兩岸走過去過來,船靠岸邊,渡河人將二分錢或五分錢,丟在中艙里,到晚上天黑時,中艙白白的一片鉛角兒。擺渡船,不用櫓,用短槳,本地人叫“棹”,古老的讀音,古意盎然。

種類多樣的木船,既是社會生活需要,也代表了一種社會形態。除去為漕運所用的木船,屬官方征調外,其余眾多船只,就是竹泓及周邊地區必需之物了。無論居住還是勞作,水泊之間,船來船往,竹泓“水作”的興起及其技藝的傳承,就是如此在漫長的歲月中發生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可以說,在本地,沒有哪種手工業,能夠像水作,與這里的人們的生活這樣息息相關。

夏天傍晚,炎熱開始消退,晚風從水泊深處緩緩吹過來,帶著一絲涼涼的水意。鄉場上船匠手中的“釘鑿”之音,繁促而激越,一陣一陣有節奏地傳過來。其實我們聽到的,只是歷史的回聲,恍惚而又模糊。畢竟那些船匠們,離我們已經漸行漸遠。

2008年6月14日,是竹泓木船制作技藝被正式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日期。自此以后七八年時間,竹泓鎮政府為恢復木船制造,做了許多扶持性的努力,他們希望這一“特色文化”,帶來產業效應,推動發展鄉鎮經濟,達成“做大做強”的目標。可以說,他們的努力已見成效。竹泓現在有中型木船作坊十九家,其中有幾家屬于周家鄭家李家后代。由這些作坊制作的木船,年銷售量每家有一二百只,多的達幾百只。來自鎮政府的最新統計,竹泓木船制造年產值達1.5億元,利潤3千多萬,在像竹泓這樣的鄉鎮,僅僅依靠手工產業獲得的經濟效益,是個令人鼓舞的數字。說到這些數字,鎮政府官員頗有興奮之色,對復興本鎮平添了不少信心。作為成功的“文化產業”典型,更高一級政府連續幾年將竹泓鎮列為表彰和宣傳的先進榜樣。

那天看過博物館后,我們接著去了周永才的木船工場。在竹泓船匠世家中,他做得最大。看來森福會長的職業血緣,在他身上延傳下來了。工場設在原鳳凰嘴上(2015年搬到了鎮工業園區),我們穿過老鎮區,從以前的輪船碼頭一側上船,渡過九里港,上岸就是工場。工場上有幾個中年師傅,在用機器剖大料。他們說,大料用機器省力省時,拼船以下工序手工做。他們工場主要造游船,其他作坊也一樣。游船除一般三艙兩槳的劃子外,效益高的多是那種“花船”與“畫舫”,還有可以滿足游客心理的大型“龍船”,用在像揚州泰州這些“古典”的水上城市。現時興起的一波鄉村旅游熱,帶來的需求量很大,周永才手上有一把明年的訂單,他擔心做不完,不能多接。看來竹泓木船業前景的確比較樂觀,但當時我的想法有所保留,因為鄉鎮傳統手工業面對的衰落處境,其實遠遠超出這種一時興起產生的眼前利益。我現在看到的木船制作及其技藝,似乎昨日重光,可我總覺得這里面缺少活的精神和靈魂,也許是被一種僅僅叫“遺產”的東西影響了我的認知力,讓我感到某種不安,關于手工業的想象和要求,放在如今現代化大工業的現實中,如一位學者所說,不過是一種易碎的“玻璃夢”。而所謂的工匠精神,從1950年代就越來越稀薄,在今天無誠少信、混亂無序的社會環境中,工匠既無職業地位,亦不受社會尊重,重提工匠精神,也不過是一個說得好聽的概念。即便想恢復工匠制作傳統,但背后的唯利是圖唯錢是舉,哪里還能夠有“天工開物”,有手作之美。

曹生文《煙水傳奇》中,描寫了一個別人不太注意的細節:某天,電視臺記者出于宣傳地方文化遺產的需要,采訪竹泓一位老船匠,攝像機前,但見老船匠背著雙手,脊背略彎,胸前衣襟敞開,露出古銅色精瘦的胸膛。在炫目的燈光下,老工匠趿拉著塑料拖鞋,低著頭看著地面,用純正的竹泓本地方言說了一句:“隨你們啊,你們望著好就好啊。”從老船匠冷淡到無動于衷的表情和語言中,我們難以知道他的真正想法。也許他會說,現在的木船制造,與他們這些船匠有以及技藝有什么關系呢?不過一種能夠尚能開發市場的產品吧。傳統水作,以水用為志業,既將木船制作視為生活的訴求,亦將其技藝用來安身立命,其甘苦與得失都出于真誠的生命欲求和生存理念,其作為工匠的精神亦從此處產生。不用說鄉村社會手工業的根本以及活力都在這里。

行文至此,我眼前又一次出現竹泓九里港以及周圍的大片滯塞的水泊,用個比興方式說,水都死了,船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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