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父親如書,我是他的再版。
年輕時,我們都頂著一頭堅硬的黑發,它仿佛含有鐵質,根根向上挺立如戟。抬手輕輕地拍打,會發出稠密結實的“嘭嘭”聲,像電流穿透掌心擊中身體。在我們個體生命的海拔上,它高高在上烏黑茂盛,像油亮油亮的煤一樣不說話,我們在它底下日復一日地生活著。
小時候,我們一家在黔南山區,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到星期天天麻麻亮,父親就獨自一人蹚著露水,一根扁擔挑起兩只籮筐,走上彎彎山道,到幾十里外的深山里去挑煤來燒。傍晚踏著夕陽挑了滿滿兩籮筐煤回家,正趕上吃晚飯,一只杏兒大的杯子已經善解人意地倒上酒立在了他面前。他端起酒,貼近唇邊輕抿一下,放下了,又端起吸一口,滋溜有聲。直到飯吃完了,酒喝盡了,臉變紅了,仿佛渾身的困乏與疲累也被一陣風消解走了。母親就在這時瞥見了他黑發中躲來躲去的幾根白發,驚呼道:“喲,你都有白頭發了。”說著她撥開發絲,小心翼翼地拔下,攤到父親掌中。
那白發寥寥幾根,躺在父親掌心,枕著縱橫的掌紋,銀光閃亮,像是會發光的羽毛。
天難得地飄起了雪,越飄越大。冬夜沉靜如石,落入幽深漆黑的古井中,漫長而冷清。逼仄的廚房里,頭頂一豆燈光,炭爐傍墻站立,燒壺沉默不語。父親注視著我和弟弟,就像牧人盯著兩只瑟瑟的羊羔羔,問道:“你倆誰給我拔白頭發?一根一分錢。”正在打瞌睡的我們頓時來精神了,搶著拔。
父親的白發不多,稀稀疏疏地像微薄的雪花撒入廣袤的黑土地,倏忽捉迷藏似的躲了起來,在燈下實在不易察尋得到。每拔到一根我們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激起一片響亮的歡呼。一晚上下來,收獲并不多。
然而,明明頭天晚上拔光了,可過了一夜,父親的白發又躥出了一些,似乎拔的速度總也攆不上躥的速度。一到晚上,無所事事的我們還是樂意拔,我們只是覺得自己長大了,父親坐著我們站著,我們與父親一樣高了。一個個冷寂無聊的冬夜很快躡手躡腳地溜走了,我和弟弟同時分享著一個心照不宣而自鳴得意的秘密。
等我們都上學了,父親不再叫我們拔了。生活的困窘和難以排遣的憂愁日漸沉重地壓迫著他,他的白發越生越多,幾乎占了“半壁河山”,一眼望去觸目驚心。我想他除了怕耽誤我們的功課外,可能連他自己都泄氣了,聽任那些白發恣肆地瘋長。
后來,父親被癌魔纏身,驚心動魄的手術后,千篇一律地吃藥、打針,不厭其煩地化療、放療,頭發快掉光了,露出了空蕩蕩的頭皮,因為一根不剩地失去了無比珍愛的頭發,他不得不戴上了帽子。不知為什么,我竟覺得掉了頭發的父親是丟了羽毛的孔雀或鳳凰,在人群中間有些落寞。
有一天我忽然提起兒時拔白頭發的事,父親一愣,馬上孩子似的笑了,瘦削的臉頰上猛地騰起了兩片火燒云,沉浸在對往事的愉悅回憶中。良久,才慢悠悠地說:“那時你倆真淘氣,老是拔了黑發糊弄我。”
秘密像包袱被父親輕描淡寫地抖開了,我有些無地自容。在歲月面前,一天天變老的父親曾束手無策,試圖借助剔除白發來抗拒生命的一次次落雪,趕在大雪封山以前挽留住某些悄悄遠行的記憶,這很像一個農夫靠鏟掉稗草來保護莊稼的成長。可我們頑皮的行為卻在加快歲月流逝的腳步,我們以幫兇和同謀的身份與父親鮮明對立。
今天這個日子,在父親積雪一樣飛速消融的生命海拔上,我多么想為他種下一頭黑發,讓他重新驕傲地穿過人群,像煤被陽光點燃。
但歲月如箭,一經射出,拒絕回頭。
(選自《光明日報》2015年2月27日)
閱讀思考
1.文章以父親的頭發為線索展開敘述,仿照示例,在括號內依序填寫相應內容。
(瞥見白發)——( )——( )
——(掉光頭發)——( )
2.文中的畫線句子使用了什么描寫方法?簡要分析其作用。
3.文章多次使用了照應,請寫出其中的一組。
4.“我”和弟弟的“秘密”被父親輕淡寫地揭開后,“我”的內心五味雜陳,請扣緊文章的最后三段,以“我”的口吻給“父親”寫一段話,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