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國古典詩歌美學中關于“意境”的創造理論中,有一條關于“情景相生”的論斷。“南戲之祖”《琵琶記》作者高則誠正是對情景相生這一理論了然于心,并將其運用于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上,為作品人物增色不少,形象更加豐滿,更具現實意義。本文試圖找出其中面對同一時空中各個人物看到的不同意象,生發不同感觸的場景描寫為例,淺析作者對情景相生的把握。
關鍵詞:意境;情景相生;《琵琶記》;形象塑造
作者簡介:伍令,1989年生,女,漢族,湖南益陽人,碩士研究生,魏晉南北朝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5-0-02
情與景在一定的時空中相互契合,客觀的景與主觀的情通過一個藝術符號進行連接,并升華而表達出來,便是情景相生了。王夫之在《詩繹》中說:“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截其宅。”[1]63景在大自然當中本是無情物,情與景一個在內,一個在外,但是只要找到這樣一個契合點,那么就會產生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的奇妙反應。
高則誠劇作《琵琶記》以其“南戲之祖”的地位,明清數百年來一直盛演不衰。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則成(誠)所以冠絕諸劇者,不唯其啄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體貼人情,委屈必盡;描寫物態,仿佛如生;回答之際,不見扭造;所以佳耳。”[2]103指出了高則誠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高超技術。雖然作者在《副莫開場》中寫道:“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論傳奇,樂人易,動人難。知音君子,這般另作顏兒看。休倫插科打諢,也不尋宮數調,只看子孝共妻閑。”[3]29似乎不怎么看重曲律、音樂,而把“有裨風化”作為創作的第一要義。但是其人物形象塑造在原民間《趙貞女蔡二郎》的基礎上有大幅度的改動,各個人物的塑造也更趨向于豐滿。比起“伯喈背親棄婦,為暴雷震死”[4]141的結局意義更加深刻。這不得不得益于作者高超的人物塑造筆法上。
第一處: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出自《高堂稱壽》,地點是蔡家小院,人物有蔡伯喈、蔡公、蔡婆、趙五娘。
(外)小門深巷,春到芳草,人閑清晝。
(凈)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來年年依舊。
(旦)最喜今朝春酒熟,滿目花開如繡。[3]36
出場見到滿目春光的反應,三個人都是在自家小院。卻選取了不同之景物。表現出不一樣的心理狀態,作者也因此刻畫了不同的人物面貌。對著春光,就花下酌酒杯,與雙親稱壽的場景。開場是一曲《寶鼎現》,由蔡公先唱。蔡公、蔡婆看到的是小門深巷,春到芳草,人閑清晝的場景,表現的是安分守己,樂守清貧的心態以及發出春光依舊,物是人老的感嘆。而趙五娘看到的是滿目花開如繡的絢麗,也正契合了五娘與伯喈新婚的喜悅。接下來便是四人對著春光飲酒暢談了。
(生)簾幕風柔,庭幃晝永,朝來峭寒輕透。親在高堂,一喜又還一憂。惟愿取百歲椿萱,長似他三春花柳。
(旦)輻輳,獲配鸞儔。深慚燕爾,持杯自覺嬌羞。怕難主蘋蘩,不堪侍奉箕帚。惟愿取偕老夫妻,長侍奉暮年姑舅。
(外)還愁,白發蒙頭。紅英滿眼,心驚去年時候。只恐時光,催人去也難留。孩兒,惟愿取黃卷青燈,及早換金章紫綬。
(凈)還憂,松竹門幽。桑榆暮景,明年知他健否安否?嘆蘭玉蕭條,一朵桂花難茂,媳婦,惟愿取連理芳年,得早遂孫枝榮秀。[3]37
伯喈在此刻,一喜還一憂表現的是一個儒家士子對于雙親的孝順,正道是:“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5]43而此時五娘,則是“深慚燕爾,持杯自覺嬌羞”,并且是“怕難主蘋蘩,不堪侍奉箕帚”將新婚之下的五娘子嬌羞、滿足、賢惠刻畫得淋漓盡致。她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悲劇的主要承擔者,其實即使意識到了也沒有她的發言權,封建倫理道德給予她的只有義務,沒有權利。而此時的蔡公雖看著這紅英滿眼,催人去,自己也是白發蒙頭,不免表現出想要自己的兒子上京求仕,以改換門閭的心愿。蔡母則是另一番普通農村婦女的感嘆,只愿媳婦早日為她添個孫子,連理芳年,孫枝容秀。享受著天倫之樂。通過對此春光,對此美酒,因人物角色承擔著各自的任務而表現出不同的思想感情,從這里也讓我們看出了高則誠塑造的人物的高妙之處。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僅僅是對其外貌、形態的刻畫,那么則不容易引起思想的共鳴,而通過心理的描寫則更容易對人物產生識別度。通過不同人物對同一場景,不同的景物的關照,表現出人物內心,從而達到刻畫人物形象的效果。
劇情發展到此處,第一條主線的敘述戛然而止,將悲劇的序幕在喜慶的氛圍中拉開之后而筆鋒一轉敘述第二條線,將目光轉到了牛丞相這個極富極貴的家中。這種手法也是高則誠的首創。我們可以看到趙五娘子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悲劇的主要承擔者,其實即使意識到也沒有她的發言權。封建倫理道德給予她的只有義務,沒有權利。故而悲劇的氣氛更增一籌。
第二處出自《牛氏規奴》,地點是在牛家別院,人物有末老院子、凈老姥姥、丑惜春、貼牛小姐。
(末)風送爐香歸別院,日移花影上閑庭。晝長人靜無他事,惟有鶯啼三兩聲。
(凈)庭院重重,怎不怨苦?要尋個男兒,又無門路。
(丑)甚年能夠和一丈夫,一處里雙雙雁兒舞。[3]48
這一段唱詞,描寫了庭院中的末、凈、丑三個角色對于庭院春色的感觸,老院子看到的是日光、花影,聽到了鶯啼。能夠感受到春風送爐香,陽光移上花影,輕緩又柔和,并有鶯啼兩三聲,閑適的心情油然而生。而對比之下的凈、丑則只感到庭院重重,又是一年春光卻無處尋一好男兒,雙雙雁兒飛。接下來是三人打秋千。
(末)花柳綠草芊芊,正值春光艷陽天。我和你不來此處打秋千,為人一生也徒然。
(凈)春光明媚景色鮮,游遍花鳴聽杜鵑。那更上苑柳如綿,我和你不打秋千枉少年。
(丑)是人間快活仙,吃了飽飯。愛去眠。莫教小姐來撞見,即時高高吊起打三千。[3]49
三個人打秋千的場景亦各有感受。末、凈毫無顧忌打秋千,感受的是春光明媚景色鮮,柳如綿的人間快活。而惜春卻在快活之余有所擔憂,怕小姐來撞見而挨打。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角色定位,各有特色。而作者的撰敘,真可謂是體貼人情,委屈畢至。這一處更精彩的是牛小姐與丫鬟惜春對同一春景發出的不同感嘆而產生的對話。
(丑)春晝,只見燕雙飛,蝶引隊,鶯語似求友。那更流外畫輪,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閑游。難守,繡房中清冷無人,我待尋一個佳偶。
(貼)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獨坐愛清幽?縱有千斛悶杯,百種春愁,難上我的眉頭。休憂,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3]50
這一段小姐與丫鬟的對話更是妙哉!對著同樣的春光,小姐看到的是游絲、飛絮綠成蔭、紅似雨的繁雜感比不得柳絮簾櫳,梨花庭院的清明時節。在這里或許她根本就沒有用心去感受如好的春光,因為她心里害怕春去心愁,所以假裝掩蓋惆悵的情緒,表現自己作為一個大家閨秀的賢德,不應該因眼前景而生發惆悵情。然而此處的丫鬟卻有著妙齡少女的思春、惜春和傷春,有對愛情的渴求。正是這樣鮮明的對比,才能襯托小姐難以掩蓋的情懷。
第三處也是情景相生描寫最精彩的一處,出自《才俊登程》,地點是赴京趕考途中,人物有蔡伯喈和同行的另外三個舉子角色。分別扮演末、凈、丑。
(生)飛絮沾衣,殘花隨馬,輕寒輕暖芳辰。江山風物,偏動別離人。回首高堂漸遠,嘆當時恩愛輕分。傷情處,數聲杜宇,客淚滿衣襟。
(末)萋萋芳草色,故園入望,目斷王孫。謾憔悴郵亭,誰與溫存?
(凈、丑)聞道洛陽近也,還又隔幾座城闉。
(生)衷腸悶損,嘆路途千里,日日思親。青梅如豆,難寄隴頭音信。高堂已添雙鬢雪,客路空瞻一片云。
(末)風光正暮春,便縱然勞役,何必愁悶?綠陰紅雨,征袍上染惹芳塵。云梯月殿圖貴顯,水宿風餐莫厭貧。
(凈)誰家近水濱,見畫橋煙柳,朱門隱隱。秋千影里,墻頭上露出紅粉。他無情笑語聲漸杳,卻不道惱殺多情強外人。
(丑)遙瞻霧靄紛,想洛陽宮闕,行行將近。程途勞倦,欲待共飲芳樽。垂楊瘦馬莫暫停,只見古樹昏鴉棲漸盡。[3]90-91
對于此段的描寫,高則誠在最后題詩道:“江山風物自傷情,南北東西為利名。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從這首詩中,我們也看得出來作者對于景物描寫的作用也是了然于心的,并且有意識的運用在人物心理描寫上,風物傷情,即景寫情,情景相生,展現一群舉子不盡相同的內心世界。雖然只寫了四個人物,卻是寫盡人物心理,讓觀眾如同看到了一群上京趕考的舉子在路途上邊看邊走的場面。
面對同一自然景物,蔡伯喈的眼里只見飛絮、殘花、杜宇,只見如豆的青梅、空中一片云和數聲啼鳥。這些都是令人愁苦、傷感的物象,也襯出了他內心思想的沉重,以及感情上所受到的折磨。為了求取功名而遠離風燭高堂、新婚妻子更是讓他感到的愧疚不已,也再次展示了他的懦弱和搖擺不定的個性。而在其他三人的眼中,或見萋萋芳草,綠陰紅雨,引起的是云梯月殿、錦鱗、龍門和綠綬的聯想,表現了更強的利祿欲求;或只見畫橋煙柳,朱門秋千,墻頭紅粉佳人,毫不掩飾其色欲的張狂;或只見紛紛霧靄,垂楊瘦馬,古樹昏鴉,便無心欣賞景致,惟欲趕快找一家客店大吃一頓,痛飲一番。后兩種人明知功名無份,卻還是要進京應試,真實動機不過是借此玩個新鮮、玩個痛快罷了。四種心態唱著四種風光,卻正處于同一時空里。可見人與自然相遇,實際上是人與自然界的物象的相遇,并給它們蒙上一層濃郁的主觀色彩,化為一組更具審美價值的意象語匯,傾吐出來,因而面對同一景觀竟能生發出各自不同的羈旅感受。這便是情景相生之妙。通過語言的中介和演員的表演,完全可以讓觀眾將這些意象鮮明的唱詞,在腦中還原為一幅幅生動的圖畫,從而看到古代每逢大比之年京畿路上兩兩三三、絡繹不絕、各色各樣的舉子的形象。這也是一種景觀,一種更具審美化,文化氣息更強的人文景觀。
這三處的描寫,都是多個人物出現在同一場景當中,而選取了不同的景物來表現內心情感,無情的景物融入了角色的主觀想象,也就是王世貞所說的“描寫物態,仿佛如生”。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所以場景中的景物因人的主觀情感而栩栩如生,所以說作者高則誠在《琵琶記》當中,對于“情景相生”的把握是“妙合無垠”的。對景物的關照,也使得人物形象的刻畫更加的生動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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