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罌粟之家》是蘇童的代表作之一,它展現了地主與農民之間的復雜階級關系,以及中國歷史轉型期的殘酷性與神秘感。此篇小說不論在思想的發掘,還是人物的塑造,乃至語言的錘煉上,都可以算得上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佳作,至今仍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因而對《罌粟之家》的再闡釋是必要的。
關鍵詞:蘇童;《罌粟之家》;再闡釋
作者簡介:姜鑫(1990-),女,漢族,吉林省長春市人,碩士研究生在讀,單位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3-0-02
在80年代風起云涌、波詭云譎的中國文壇上,先鋒文學以其顛覆和反叛傳統的現代性脫穎而出,給讀者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作為先鋒小說領軍人物之一的蘇童也以其別具一格的敘事方式和敘事語言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隨著《妻妾成群》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獲得巨大成功之后,蘇童這個名字便更為大眾所熟知。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已然窺見了他的寫作功底和特點,但相比于這部成名作,筆者更偏愛于他的“楓揚樹鄉村”系列小說。“楓揚樹鄉村”一直是他作品中的一個主要的物象,一個背景。它充滿了象征意味,正如蘇童自己所言:“楓楊樹鄉村是我長期所虛構的一個所謂故鄉的名字,它也是一個精神故鄉和一個文學故鄉。在它身上寄予著我的懷鄉和還鄉的情結。”①而這種情結的深情擁入也讓我們看到了他的佳作《罌粟之家》。作者通過對充滿宿命感的主人公沉淪與頹敗的訴說,展現了中國地主階級舊家族成員之間的混亂與病態的關系,以及在土改這一歷史運動的沖擊下,地主階級必然滅亡的命運。在這部作品中我們還看到了蘇童對語言的重視,蘇童曾經說過:“語言是一個載體,真正好的語言是別人看不出語言的痕跡來的,它完全化掉了,就好像是鹽溶解在水中一樣。這種最好的小說敘述語言,其實是讓讀者感覺不出語言本身的鋪陳,只是覺得它的質地好,很柔順或者很毛糙,似乎摸得到它的皺折。”②因而筆者將從以下三方面來對此文本進行闡釋。
一、欲望下的歷史頹敗
在歷史敘事中,多數作家會構造出宏大的敘事體系,而在這種宏大的敘事中,往往隱含著豐富的社會、歷史責任意義,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性。正因這種責任性,作品往往通過批判現實或是頌揚真善美而達到教化目的,而那種直接描寫欲望的主題往往甚少,即使出現或暗含在文本中,也都是歷史之下的欲望,個人的欲望往往被歷史的意義所剝奪。蘇童在《罌粟之家》中,向我們所展現的正是此圖景,通過描寫地主階級生殖欲和物欲的病態與衰亡,來表現地主階級的頹敗,宗法家族制度的滅亡,以至整個鄉村中國歷史的覆滅。
那么究竟何為欲望呢?從字型上分析,“欲”右邊是“欠”,左邊是“谷”按會意字來解釋,就是“缺少谷物”如果把谷物當東西來看待,“欲”就是缺少東西。因缺少某種東西而產生的,想要滿足這種缺失的愿望就是“欲望”。那么對于鄉土中國末世的地主階級來說,什么是他們缺少的又想要滿足的“愿望”呢?在蘇童的這部《罌粟之家》中,我們將會找到答案。
在傳統的宗法制觀念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作為鄉土中國上層的地主階級,更加注重自己血脈的傳承性。作為地主階級的劉老俠生殖出現了困境。“鄉間對劉老俠的生殖能力有一種說法,說血氣旺極而亂,血亂沒有好子孫。”③“他的前面四個孩子棄于河中順水飄去了,他們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劍形擺尾,他們只能從水上順流漂飄去了。”④這種生殖能力的頹敗是致命的和可怕的,他暗示了地主階級血脈的斷送,宗法制家族的最終頹敗,鄉土中國的滅亡。為了挽救地主階級從歷史中消逝的命運,劉老俠淡化了階級意識,把長工陳茂和自己老婆翠花花的偷情產物-沉草,依舊如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來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在沉早出生之際,地主劉老俠竟與長工陳茂坐在紅木桌前喝酒,這充分印證了生殖欲望讓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意識淡化了。這種生殖欲即使在充滿深仇大恨的土匪姜龍身上也表現得淋漓盡致,階級復仇的計劃僅僅通過對劉家女人劉素子的猥褻而告終,在身體上的快感得到滿足后而釋然。而讓我們更吃驚的是,被劉家當做狗的長工陳茂,本應在革命到來之際,翻身農奴把歌唱,利用自己的農會主任的階級優勢去打壓地主,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可惜他又一次被欲望所牽絆,在準備批斗地主劉老俠一家時,卻被劉素子露在旗袍領子外面的雪白長頸所吸引。生殖欲頓時噴涌而出,最終“干掉了劉素子”,而喪失了最初的革命動機,不論是地主階級的劉老俠,還是農民無產階級陳茂,土匪姜龍,在他們身上我們都能看到性欲、情欲、生殖欲的燃燒。這正是蘇童的作品所要表現的,因為生殖欲望的混亂與病態,一個舊的歷史時代將從此消逝。
在古老的中國農民眼中,土地是他們生存和生活最為重要的物質基礎,而把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區分開來的一個重要依據便是對土地占有的多少。作為地主階級的劉老俠,對于土地的占有欲會更為強烈,為了得到土地,不顧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在他弟弟劉老信到陌生城市闖蕩的十年中,實則放蕩的十年中,他把楓楊樹鄉村左岸的所有土地像鴿子回窠般地匯入其手心,甚至連弟弟的最后一塊墳塋也不放過。在物欲的驅使下,我們不僅會看到手足之情的消逝,也會看到父女之情的淡漠,為了得到三百畝地,劉老俠不惜把自己的女兒劉素子嫁給了那個“駝背老板假男人”劉老俠對自己的閨女說:“你要是不愿出門就住在家里,可三百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⑤劉老俠不僅對占有土地感興趣,而且還善于“探索”土地之上的果實所帶來的物質利益。在偶然發現罌粟是獲取暴利的有效途徑之后,大肆種植罌粟出售。這正如沉草在日記里寫到的:“爹天生就知道什么東西是金子,什么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八十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⑥而這種物質利益得到極大滿足后,并非是一件極大的好事,物極必反是蘇童這部小說所隱含的一種思想,當多數物質財富集中在少數人的手中時,加之某些運動的催化,必然導致歷史的翻頁,這也正是蘇童小說的精妙之處,在他的筆下,地主階級的末日已經來臨。
在生殖欲的混亂與病態,物欲的極端化的楓揚樹鄉村中,地主階級的命運可想而知,何況又加之生不逢時,土改革命的突然襲來,加速了地主階級覆滅的速度與力度,也加速了宗法制家族的滅亡,《罌粟之家》為我們展示了這段歷史的結束,我們也看到了欲望下歷史的頹敗之景。
二、“沉草”的頹態與沉淪
在整部作品中,劉沉草的印象讓我記憶猶新,也是作者精心刻畫的一個人物。在蘇童的大多數作品中,我們都會看到兒童的出現,他們是饑餓的,恐懼的,充滿宿命論色彩的。這大體上與作者的自身經歷有關,而更重要的在于作者對“史前史”認識的關注。少年的本性如何?它被死亡的恐懼糾纏著,被饑餓感折磨著,它永遠地潛伏在復仇、暴力、血腥的深淵中,它完完全全地屈服于本能。⑦而劉沉草也逃不出少年的這種本性。
劉沉草是一個性格矛盾、乖戾、古怪、充滿宿命論色彩的少年。他是小說的中心人物,處于核心地位,是他把小說的人物串聯起來,呈現文本的完整圖景:
1、他是長工陳茂與翠花花媾合的產物
2、他是讓地主劉老俠充滿希望而有失望的非血緣關系上的兒子
3、他用暴力、復仇的本性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和生父
4、他與兒時的同學、玩伴姜龍、廬方的友情完全被階級關系所替代
劉沉草這一形象的塑造,完全可以窺見作者的敘事功力。沉草的出生就帶有特別性,他不同于其他地主階級的后裔,他是長工陳茂與翠花花(劉老俠的妻子)偷情的產物,因而其生命體本身就有不純粹性。雖然劉老俠把他作為親生兒子去培養,以此作為自己的接班人,但佃戶們的流言蜚語,以及長相與陳茂越發的相似性,更為重要的便是自身的宿命觀,都讓他長期處在陰影中,重重的鉗制著自己的內心,他永遠擺脫不了地主階級的名分和血統的無產階級農民性的纏繞。在他每次與陳茂的接觸中,他都會感受到“渾身發癢”,不論是隔窗而入的聲音,還是把陳茂當狗騎的身體接觸,以及親眼所見的陳茂的生殖器,“都會讓他惡心,渾身發癢,恨不得死”,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條件反射,也蘊含了沉草內心的、本能的痛苦。
蘇童說過:“這個人承受歷史和身體的雙重壓迫,而這兩方面對于他來說都是恥辱。”⑧沉草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地主階級,他的思想本身就具有矛盾性,一方面來自于新式教育的啟蒙性,另一方面來自農民地痞無賴的血緣侵蝕,在他從學校初回家時的一系列表現均與正常的地主階級的子嗣有著反差。“沉草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只手插在學生裝口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于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仿佛在噩夢中浮游。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熏香,沉草發現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嘩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離了你,唯有那種置人死地的熏香鉆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草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草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說,爹,我浮起來了。”⑨這時候的沉草還是不適應的,還是有不妥協性的,他的先進性的微光還在其身邊環繞。
可是,一旦白金鑰匙從劉老俠的手中傳到沉草之手時,沉草的思想和行為就發生了改變,因為這把白金鑰匙意味著接受者要承擔起打開地主階級的財富之門,來挽救地主階級命運的責任。在土改來臨的前夕,他把田地分給了農民去耕種,秋后索要一半收成,并且還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這樣的改革舉措是他發自內心的嗎,我們似乎沒能感受到。從后來的沉草坐在倉房的大缸里吞面,我們可以充分的看到他的無奈與痛苦,它用吞面來麻痹自己,擺脫現實的困境,逃避再次讓我們看到了他的矛盾性。
而讓我們對沉草這個人物著迷之處,便在于他在文本中所呈現的那種神秘性、宿命感和乖戾古怪的特點。乍一讀文本,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瘋子,一種與現實世界中的正常人相脫離的人物。為什么他會給我們呈現這樣的感覺呢?仔細研讀,你會發現,他是絕望的,而這一絕望性早在他出生之時就已經注定,他是偷情的產物,因而他始終流淌著農民無產階級的血液,而這卻恰恰是與他的身份相背離的。為了擺脫自己的命運之苦,他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的生父陳茂,而當他的姐姐劉素子對他說:“你如果是劉家的男人就去殺了陳茂”時,恰恰觸動了他那顆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這促使了他去殺陳茂的決心。這充分表現了他對地主階級劉家血脈的認同,對真正農民階級血脈的鄙視。但現實依舊殘酷,在他為了能夠真正接過“白金鑰匙”而作掙扎的行動時,土改徹底摧毀了這個名義上的最后一位地主。這大大增加了他的絕望性,因而我們不難理解他性格中古怪乖戾的瘋子性。
沉草是非正統的最后一位地主階級,從他一出世就充滿了宿命感,悲觀、頹態,痛苦,無奈,無時無刻不在他內心縈繞,他的沉淪和滅亡是必然的,是無法逃避,無法選擇的。
三、意象化語言的書寫
蘇童的成功之處,最為重要的便在于對語言的創造性,他打破傳統的啟蒙式的以邏輯為中心的模式,積極借鑒吸取中國古代的意象主義傳統,創造了獨特的意象化語言體系。這種語言體系被葛紅兵先生稱為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葛紅兵認為:“意象主義寫作就是蘇童身上明顯地表現出一種與中國傳統文學追求‘詩畫同源精神相類似的空間型寫作的特征”。⑩在蘇童的力作《罌粟之家》中,我們看到了這種意象性語言。罌粟、白金鑰匙、網球、眼珠子、衰草亭子,等等是這部小說反復出現的意象,這些意象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使小說具有靈性化效果,而且讀者通過他們可以感受到畫面感,從而引發聯想,感知那“猥褻潮濕,散發著淡淡的鴉片幽香的過去時代”。
在這部作品的眾多意象中,我僅就兩個意象進行具體闡釋。其中之一便是作品中出現次數最多的“罌粟”,它外表鮮艷明麗,實則是一種毒品,從其本身的特性而言,我們不難看出其象征性。在楓揚樹村劉老俠的土地上種植了大片的罌粟,這是地主階級欲望的象征,是他們必定走向頹敗的象征。而更讓我感興趣的另外一個意象,便是“網球”。主人公沉草多次幻想與對話的主題便是網球,網球似乎具有了神奇的寓意。“那只球掉下去不見了”從沉草自學校歸家之時一直到沉草死前一直纏繞著他。在我看來,這球便是希望的象征,是青春美好記憶的象征,是進步的象征。而“球掉下去不見了”便是這些象征的不復存在。現實是骨感的,它把沉草的一切美好都吞噬,而僅僅剩的是頹敗,是恐慌,是孤獨,是無助,是宿命的使然。
從以上這兩個意象的分析中,我們似乎感受到了這部作品的歷史頹敗和灰暗的色調,這也正是意象性語言所散發的藝術魅力,它們再次印證了蘇童意象化語言所具有的沉厚雋永的深層韻味。
參考文獻:
[1][2]周新民、蘇童:《打開人性的皺折-蘇童訪談錄》,廣東,花城出版社,2013。
[3][4][5][6][9]蘇童:《罌粟之家》,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7][10]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8]陳曉明:《論〈罌粟之家〉-蘇童創作中的歷史感與美學意味》,當代百論,作品百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