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
摘 ?要:魯迅是現代文學的一代宗師,是文學史上至今無法超越的一個里程碑。從研究者的角度來看,他是多面而又復雜的。本文主要從其塑造的各類人物形象出發,簡單分析了魯迅處于特殊環境下的幽暗心境,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即“鬼氣”。揭示了在新舊交替時期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普遍掙扎的心理狀態。
關鍵詞:魯迅;黑色人;鬼氣;反抗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2-0-02
在那些蘊含著自己影子的人物形象中,不管是一直向前永不停息的過客,還是替弱者報仇的宴之敖者,抑或是以身報復世人的魏連殳,魯迅總是喜歡將其描述成“黑色”,并且這些黑色人們總是出現在黑暗的環境中。而這也似乎成為魯迅對于自己的定位。有學者說,魯迅實際上是一個運用色彩的行家,他的文章中常常用各種色彩來表達感情。我覺得在眾多的色彩中,“黑色”似乎是他最為偏愛的一種,黑色,本就是一種透著寒氣的顏色,使在場的人無不感覺到一種神秘與壓抑,這些“黑色人”都以一種巨大的悲劇性呈現在我們面前,而這和他內心時時冒出來的“鬼氣”,不能說沒有很大的關系。
魯迅說過:“我的內心是很有一些‘鬼氣的,他們時常會冒出來,我時時想和他們爭斗,將他們壓下去”。[1]這“鬼氣”使他無法擁有正常的人際關系,他“用盡畢生之力都在與其抗爭”,卻仍然阻擋不住它偶爾冒出,他曾經把自己所待的紹興會館成為是“待死堂”,甚至說是自己“雖生之日,猶死之年”(《朝花夕拾<小引>》),可以看得出在這世界給予他的絕望。實際上,他后來所作的種種,不管是與陳西瀅顧頡剛等人的筆仗,還是選擇加入左聯,都是對這種絕望的反抗。
青年時,魯迅也曾是血氣方剛,有過“小紅花”的夢想,以為只要努力就會有希望,可是國人的愚昧,特別是《新生》雜志流產以后,這個夢就開始破滅了,人一再的發出呼喚,世界卻一再的保持沉默。讓他產生這種絕望的,正是那看不到希望的終點,人性的愚昧卑劣和自己找不到對象的救贖。
在魯迅的小說中,那一系列以一團黑氣的形象出現的人物,他們是先生筆下的自己,在絕望與反抗絕望之間掙扎。而當這種絕望終于達到頂峰時,他便想到了復仇。
一、過客——無目的的向前
過客出現時,是在黃昏,他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破碎短衣褲。這是魯迅小說中最早出現的黑色人。這時候他的狀態雖然困頓但是倔強。他因為不想回到來時的地方,因為那里“沒有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所以雖然知道前面是墳,但還是義無反顧的向前,為此他謝絕了老翁的挽留和孩子的布施,清醒而又決絕的面對生命的無意義。
這一個黑色的“過客”,從黑暗中來,沒有過去,也看不見未來,他以“鬼”的方式走向墳墓,不通過許諾未來表達自己的理念,也從不通過未來確立自己的認同,恰恰相反,他以一種鬼魅的方式在大地上游蕩,“糾纏如毒蛇,執著如冤鬼”。
魯迅以黑色作為主色,也許是想說明自己和黑暗的關系,他從黑暗中來,作為一種本應死去的歷史而在場,他的在場,是為決心要打破這黑暗。然而他心里從來就知道,在前方,是墳,從無希望可言。這是一個莫大的悲劇。但是魯迅或許正是想要用這樣的悲劇,展示出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與黑暗抗戰的決心,也許,他的反抗,只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再沉淪黑暗而已。
二、宴之敖者——一呼而無人應的寂寞
《鑄劍》中的宴之敖者是魯迅筆下最為典型的一個黑色人。“前面的人圈子搖動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的如鐵”,如果說“過客”只是想走出黑暗,那么這一個“黑色的人”就是要像黑暗復仇了。并且從他出現時,他便已經是一個百煉成鋼的復仇者。在他的黑色形象里面,發著紅色的光,在冷冷的寒氣后面,隱藏著巨大的蓬勃的火熱力量,他的復仇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缺少報仇能力的少年眉間尺,他不索要什么,“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2]
魯迅也是這么一個人,他一直以啟蒙者的身份自居,甚至到了三十年代加入左聯之后,他仍然沒有擺脫這個啟蒙者的姿態。他也曾壯志凌云,為國奉獻,他和朋友們興致勃勃的創辦《新生》雜志企圖啟蒙更多的人,結果卻在中途夭折,復仇者的行為并沒有得到人民的嘉獎,當三個頭顱被一并厚葬之時,“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被拯救者并不領情。
魯迅在此后的很多文章里都提到過愚民的這種奴隸性,對阿Q之類“愚民”的懷疑和揭露,同時也使他感覺到巨大的寂寞。在這寂寞中使他看清“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足”。(《<吶喊>自序》)他看到復仇者為百姓除害獻出生命,生命的犧牲被漠視,英雄被當成反賊,這更加深了他對革命的懷疑,“寂寞又一天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這是他內心“鬼氣”的外在表現。
三、魏連殳——對世人開槍
《孤獨者》中魏連殳,從其外表到心理,從始到終,皆被一團黑氣所包圍。我們不難看出,這篇小說實際上是魯迅與自己的對話,不管是魏連殳對祖母的感情,還是那個拿著葉子兇狠狠地喊“殺”的小孩子,都是魯迅親身體驗過的。
從涉世之初,魯迅就已經遍嘗世間的冷漠與艱辛。有一次許廣平向魯迅抱怨親戚的糾纏,他回信說:“嘗嘗也好,因為更可以知道所謂親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 ,不忽而窮忽而又有點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這么多變化。”[4]寫這信之后一年,在廣州,青年學生問他為什么憎惡舊社會,他更這樣回答:“我小的時候,因為家境好,人們看我像王子一樣,但是,一旦我家庭發生變故后,人們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從那時起,我就恨這個社會。”最激烈的憎恨,往往產生于盲目的歡喜,最厭世的人,正可能原是愛世的人。[5]看盡了這世界的冷漠與欺騙,怎能不產生對這世界深深的怨恨?
對于要啟蒙的大眾,他曾在一封信里面寫道:“如果他跌倒了,你去扶他一下。但是如果他推開你,不讓你扶,那么,便撒了手,由他去罷。”[3]到了最后,魏連殳正是以這樣一個撒手的姿態,面對大眾,看著曾經蔑視他的人對他鞠躬作揖,那些疏遠他的孩子們對他下跪,親戚與本家們也來討好,原本要拯救大眾的理想化作煙塵。他是勝利了,然而他終于是失敗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魯迅曾在寫給許廣平的信里面說道:“要是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兩地書》)說的正是這一種轉而向群眾報復的心境,而他看待世人的絕望的眼神,那種任什么人都不再信賴的憤激的態度,正和綏惠略夫相差無幾了。《綏惠略夫》中主人公對世界的報復出于一種深深的失望而產生的厭世情節,只是這種報復僅僅出現在小說中,真正的魯迅,把這種郁結之氣壓在心底,并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去抵抗之。
四、女吊——死后的復仇
我把女吊也算作魯迅塑造的“黑色人”之一,也是他的“鬼氣”最后的顯現。如果說“過客”和宴之敖者還在對無望的人生進行反攻,女吊則是這反攻失敗后,化為厲鬼,對生前仇恨過的人們的持續憎恨。
“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松,垂頭,垂首……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后一抖,人們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嘴唇……”這是魯迅在《女吊》中描寫的吊死鬼的形象,與前面三個黑色人不同的是,她在除了黑色之外又多了一種主色——紅色。黑色是陰郁,壓抑,沉悶的,然而紅色卻平添了一份蓬勃的熱烈。魯迅在臨死之前,用了這樣的濃彩重墨,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更美,更強的鬼魂”。她是“黑色人”性格的最后延展。
魯迅在《死》這篇文章里曾經說過:“記得在發熱時,又曾經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求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想來魯迅贊美女吊,正是贊美這種不寬恕的心里,到死,他仍想著化為厲鬼,向生前的“怨敵”復仇。而這些“怨敵”,包括“過客”想要反抗的黑暗傳統,包括宴之敖者拼死要殺掉的統治者,也可能包括魏連殳周圍的那些見風使舵的庸人們。
世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先生,偏偏在臨死之時,說出了最為毒辣的話。女吊的形象,在黑色中加了紅色,奪目的色彩,卻仍然給人壓力與陰冷。厲鬼會在死后復仇,魯迅一生都在同這種鬼氣抗爭,然而在臨終時,卻鬼氣最盛。
有學者認為,中國文化的原型是在《山海經》中表現出來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如女媧、夸父、精衛、刑天等等,他們不計得失,不圖功名,只知開天辟地、造福人類,他們是一些無私的、孤獨的、建設性的英雄。魯迅的文章里,從不計前途的過客,到無懼死亡的宴之敖者,再到對黑暗抗爭的魏連殳,他們也是一種另類的英雄,他們的跋涉和復仇都不是為了自己,可以說,他們和《山海經》中的英雄一樣,都是無私而又具有建設性的,只是這種英雄之氣,在魯迅的文章中最終被自己心中的“鬼氣”消解,過客再怎么努力向前,始終是向著“墳”進發,被宴之敖者解救的群眾卻怨恨著他,魏連殳在歷經了人世滄桑后,也最終走向“反英雄”。可以說,在魯迅的內心,是有著古老的文化原型的,它是中國文化健康、質樸、本真的表現,只是在魯迅生活的年代這種本真的文化已經被改變,自私、殘忍、虛偽等等是魯迅所面對的周遭世界,而他自己也是從這種被改變的文化內走出來的,也難免“吃人”。想到文化已經被改變至此,想到自己也曾被其吞噬,難免會產生出以上所說的鬼氣。
魯迅曾經說過:“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仿佛是以火攻火一樣,先生選擇了用黑色來抵御黑色,不是因為黑色是最好的藥方,而是因為他實在找不出光明來照亮黑夜。他曾對這世界有著很深的愛,企圖用這愛來拯救眾人,然而正是這愛也讓他看到了這世間最為丑惡的勾當,由愛生恨,在這大愛與大恨之間,形成了先生被痛苦和苦難扭曲的靈魂。
魯迅的一生是充滿了矛盾與掙扎的一生,他無法抑制那從內心深處不斷冒出來的“鬼氣”,用盡一生都在和這種鬼氣抗爭,但是到死,都未曾將其驅逐。有人說,如果魯迅不曾掙扎,認這樣的“鬼氣”蔓延,那么他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卡夫卡或艾略特。但是,在當時中國復雜的各類矛盾交替下,一面作為一個異質者和外部環境進行斗爭,一面和自身不斷產生的絕望感斗爭,這似乎成為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一個象征。
參考文獻:
[1]《魯迅全集.卷十.兩地書》.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魯迅全集.卷二.故事新編》.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魯迅傳》. M.王曉明.人民文學出版社
[4]《反抗絕望》序言.汪暉.J.中國文化第27期
[5]原型文化與偽型文化.劉再復.J.讀書.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