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億資產的民企何以被百萬債權“破產”

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李碩秋

一線調查INVESTIGATION

數億資產的民企何以被百萬債權“破產”

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李碩秋

100萬元的個人債權，被人以50萬元的價格收走后，受讓人兩日后便向法院申請，要求債務人實際控制的資產價值達數億元的公司破產清算——由此蔓延開的風波在深圳愈演愈烈，撲朔迷離的真相背后，被指是“假破產、真逃債”

常慧征怎么也沒想到，自己轉讓債權的行為，會鬧出這么大動靜。

2016年5月25日，在王建軍的辦公室，常慧征在一份債權轉讓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意將王建軍所欠自己100萬元的債權，以50萬元的價格轉讓，“但受讓人很神秘，沒有到場，只有一個男人說幫他老板代辦。”常慧征向《法人》記者回憶說。

當時他并不知道的是，僅僅兩天后，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便收到了來自周閃微的一份申請，內容是，由于深圳市利恒新星實業有限公司（由債務人王建軍實際控制、下簡稱利恒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且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申請對利恒公司進行破產清算。

7月28日，深圳中院下達裁定，受理了周閃微的破產申請。

8月9日，深圳中院發布公告，并指定深圳市理恪德清算事務有限公司為管理人，利恒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常慧征轉讓債權的行為仿佛丟出了一顆炸彈，炸得無數人至今耳畔嗡嗡作響——包括銀行、企業、個人在內的數十個債權人不知所措，由此引發的糾紛和爭議也接踵而至。

時間推移，緩過神來的債權人們發現，王建軍以及利恒公司的債務竟然高達10余億元，諸多債權人在“大呼上當”的同時，也把這起疑點叢生的破產案推入了“假破產、真逃債”的指責之中。

百萬債權破產牽出十數億債務

2014年，通過一位在利恒公司物業工作的老鄉介紹，常慧征結識了王建軍，“那時聽人講，王建軍在深圳政商兩界都很有實力，公司坐擁一整棟樓的物業。”常慧征回憶說。

此后，王建軍找到常慧征，稱個人周轉需要，向常慧征借100萬元，2014年10月28日，常慧征向王建軍出借人民幣100萬元，雙方簽訂了借款合同，約定還款期限為1年。

一直到2016年，王建軍仍未將上述借款償還，于是，便發生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2016年5月25日，常慧征來到王建軍的辦公室，王建軍告訴他，有人愿意以一半的價格收購他的債權，但他并未向常慧征透露收購人的姓名和情況。常慧征在收到了來自戶名為周閃微的賬戶50萬元后，便在債權轉讓協議上簽了字，并按周閃微的委托人的要求，空出了落款日期。

直到2016年9月底，常慧征開始接到王建軍其他多位債權人的電話，“都是來問自己轉讓債權行為的情況的。”那時候常慧征才知道，原來，自己債權的受讓人是周閃微，在接手自己債權后的第三天，周閃微便向深圳中院申請了破產。

“連我自己都沒搞清楚，為什么借給王建軍的個人借款，會導致利恒公司的破產，早知道可以這樣的話，我自己干脆去法院‘過把癮’了。”對此，常慧征揶揄道。

王建軍的另一位債權人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則表示，“雖然利恒公司的股權登記上沒有王建軍的名字，但這家公司實際為王建軍所控制，除此之外，王建軍還控制著其他多家公司，我們都懷疑，王建軍是把自己的債務轉移到利恒公司，企圖通過破產一次性甩開自己和利恒公司的債務。”

根據工商登記信息顯示，利恒公司成立于2003年初，注冊資本6000萬元，經營范圍包括興辦實業、國內貿易、自有物業租賃、信息咨詢等。法人代表丁偉民持股87%、王建榮持股10%，另一公司股東持股3%。

熟悉利恒公司情況的另一位債權人介紹，利恒公司原名深圳市君盛興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2003年左右開發了利恒公司位于深圳市福田區的第壹世界廣場項目，該項目地塊原系西藏駐深圳辦事處所有，目前利恒公司擁有該項目12000余平米的物權。

以上說法在破產管理人出具的《財產狀況調查報告》中得到了印證，調查信息顯示，目前利恒公司銀行賬戶尚有人民幣1000余萬元，不動產方面，利恒公司擁有不動產30宗，總面積12288.51平方米，地址均位于第壹世界廣場，且被抵押且多輪查封。

那么，利恒公司的債務究竟有多少，根據破產管理人的統計，截止2016年10月20日為止，管理人共接受債權申報41家，總額12億8千萬余元，經初步審查并編入債權表的債權目前20家，認定總額5億8千萬余元。

值得一提的是，經查閱記者發現，常慧征的100萬元，幾乎是債權人中金額最小的一個，其他債權從幾百萬到幾千萬，甚至上億不等，而記者聯系了多家債權人，他們均表示，都是在接到法院公告通知后才知道利恒公司的破產的消息，“我們都沒想到它會突然破產，還是用這種離奇的方式。”

對此，債權人中金額比較大的一位，深圳市七巧國投資有限公司（下簡稱七巧國公司）的法人代表葉小東向記者表達了他的不解：“金額上看，常慧征轉移的債權是最小的一個，而且蹊蹺的是，常慧征的借款是借給王建軍的，和利恒公司沒有一點關系，王建軍雖然是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但并未在利恒公司任職，而在申報的債權人中，甚至混雜著其他和王建軍有關聯的公司的債權，我們都懷疑這次破產是王建軍做的一個局。”

七巧國承租的第一世界廣場

破產導致承租人經營危機

11月底的一個下午，記者來到了位于深圳市福田區紅荔路和新洲路交叉口的第壹世界廣場項目前發現，該項目一至三層是商用，目前被圍擋遮住，只有臨街的少數幾家商鋪在開業。臨街入口處的保安告訴記者，這里已經租給了七巧國公司，目前正在裝修。

據了解，七巧國公司是一家從事兒童教育服務及兒童主題商業地產運營的公司，在全國范圍內擁有多家門店。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七巧國公司另一股東蘭強向記者表示，七巧國公司先后分多筆借款給王建軍及利恒公司本金1億多元，目前本息共近兩億元，因不能償還債務，利恒公司和王建軍將第壹世界廣場一到三層租賃給七巧國公司，以租金抵償債務。“但由于利恒公司突然破產，破產管理人甚至給我們下達了解除租賃合同的通知，并罔顧事實，向當地城管、消防和街道發函，聲稱其物業遭到七巧國的侵占，要求有關部門制止七巧國對物業的裝修、招商等經營活動。目前面臨的局面就是給經營造成了很大影響，數千名報了班的孩子無法正常上課。”

在第壹世界廣場項目中，記者發現，這里已經進駐了多家包括英語教育、武術館在內的教育培訓機構，機構里的員工告訴記者，目前很多孩子都已經報了名，由于裝修和配套遲遲不能動工，已經影響孩子們的正常上課。

七巧國公司門店的負責人告訴記者，裝修需要辦理消防驗收以及其他多項手續，需要物業公司提供公章，但物業公司遲遲不肯提供。對此，第壹世界廣場樓內的物業公司一位工作人員表示，由于存在法律糾紛，利恒公司指示物業公司不能提供公章，“利恒公司說可以辦，我們才能提供。”

面對這樣的局面，七巧國公司負責人蘭強一臉無奈，他告訴記者，“我和王建軍相識是通過朋友介紹，結識后他便開始尋求合作，希望七巧國公司能夠進駐第壹世界廣場，隨后便以索要租金或是借款的名義向七巧國公司要求匯款，我們先后多次共借款給王建軍和利恒公司1.2億多元。”

2014年9月，七巧國公司和利恒公司先是簽訂了房屋租賃協議，約定將第壹世界廣場8000余平米的房屋租賃給七巧國公司使用，租賃期限為15年。

此后的接觸中，王建軍又向蘭強建議，可以將利恒公司持有的第壹世界廣場的房屋賣給七巧國公司，雙方還簽訂了多份買賣協議（因涉及到的房屋比較分散），按2015年價格計算總價為5億多元，“但后來我們發現，這些房屋均被抵押，無法過戶，再后來便又變成了租賃。”蘭強說。

隨后，利恒公司又作出了書面承諾，承諾因無法清償債務，遂將合同中所涉房屋的租賃費用用于抵償借款和利息。

接手房屋后，七巧國公司開始了招商、裝修等工作。然而，2016年9月23日，利恒公司破產管理人突然向七巧國公司發送了《解除合同通知書》，該通知書中寫道：“管理人經調查利恒公司合同文件材料發現，利恒公司與貴司之間存在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合同，因利恒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已無繼續履行合同的可能性，管理人決定，解除房屋租賃合同。”

對此，蘭強表示不解，“按照雙方約定，我們已經抵償支付了15年的全部租金，客觀的講，合同已經履行完畢。如果解除的話，就意味著，將近2億元打了水漂，我們便成為了利恒公司破產的最大受害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雙方簽訂了房屋租賃合同的前提下，利恒公司甚至向法院訴稱，七巧國公司非法占有利恒公司的物業，要求法院判決七巧國公司撤離場地，排除妨害，目前案件正在審理中。

破產申請疑點重重

再把目光放回周閃微遞交的破產申請和深圳中院的裁定。

2016年7月28日，深圳中院下達（2016）粵03民破110號民事裁定書，裁定受理申請人周閃微對被申請人利恒公司的破產清算申請。仔細閱讀該份裁定，記者發現內容中存在前后矛盾。

該裁定書中如此描述：“本院查明：2014年10月28日，被申請人（下均稱利恒公司）向案外人常慧征借款人民幣100萬元，按照利恒公司指示，常慧征將借款付至利恒公司指定的收款人王建軍賬戶，利恒公司提出王建軍為王建榮（占股10%，系利恒公司監事股東）親屬。2014年10月28日，常慧征將100萬元轉入王建榮賬戶（此后常慧征將債權轉讓給周閃微），有常慧征轉賬至王建軍賬戶的銀行資金明細等證據為佐證。”

細心的人可能看到，該裁定書中，先是寫道常慧征將借款匯至王建軍賬戶，又寫道常慧征將款項轉入王建榮賬戶，又提出有轉款至王建軍賬戶的明細為佐證，那么，究竟該筆借款轉了給誰？

對此，常慧征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反復強調，自己是給王建軍的私人借款，和利恒公司沒有任何關系，該款項直接轉給了王建軍。

那么，以王建軍個人的債權，申請對利恒公司的破產是否合理？法院調查的事實是怎么樣？記者先是來到了破產管理人所在的融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破產管理人負責人柒小妮律師，她告訴記者，只有法院要求破產管理人接受采訪，自己才能介紹有關情況。

隨后記者又趕往了深圳中院，一位公關宣傳負責人告訴記者，不便接受當面采訪，請將采訪提綱書面發至法院郵箱，經領導批準，與具體的業務庭核實有關情況后書面回復。次日上午，記者按要求將采訪提綱發至法院，但直至發稿之日，記者仍未收到回復。

不僅如此，七巧國負責人蘭強向記者介紹，“我們認為，在申報債權過程中，王建軍將本不屬于利恒公司的債權一起加入到申報的債權中，甚至在債權人中不排除有與利恒公司系關聯公司的債權人存在。”

在破產管理人羅列的債權清單中，記者注意到，有一筆700余萬元的債權人系深圳市恒茂物業管理有限公司第壹世界廣場管理處，對此，蘭強指認：“這個公司與利恒公司系關聯公司。”

記者查閱工商資料得知，恒茂物業公司法人代表劉志明占股40%，大股東系陳麗雙占股60%，知情人透露，陳麗雙系王建軍前妻。

對此，接受記者采訪的幾位債權人則表示，認為利恒公司和王建軍仍有償還能力，且利恒公司所持有的第壹世界廣場地上以及地下房屋價值不菲，“且王建軍為數如此巨大的借款究竟流向了何處仍然未知，如此草率裁定破產并將所有債務納入其中顯然存在不合理之處。”

為此，債權人七巧國公司以虛假訴訟影響司法秩序、逃避債務，意圖損害他人利益的名義，于11月29日，向深圳市當地公安機關進行了報案，記者了解到，公安機關已受理。

為了核實有關情況，記者致電王建軍的個人電話，在表明來意后他匆匆掛掉了電話，此后記者就周閃微申請破產的有關情況發送信息給他，他回復“轉自律師：法院正在審理利恒公司破產案，你（指記者）提的問題都在法院審理中，我們不便作答。”本刊將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