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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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為鏡像的普拉東諾夫與卡夫卡
文/張閎

張閎
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安德烈·普拉東諾夫是弗蘭茨·卡夫卡在蘇俄的鏡像。這兩個人的世界有著整體上的相似性——1910年代的奧匈帝國與1920年代的蘇維埃俄國;一個陰霾密布,一個赤日炎炎。因此,當我們閱讀其中一位的時候,可以把另一位看作一個反面的鏡像。
當K(卡夫卡小說《城堡》中的主人公)以土地測量員的身份來到城堡時,已近午夜時分。K以其自身的昏聵和不確定性,來丈量午夜的大地,這本身就是一樁荒誕的事情。而無產者沃謝夫(普拉東諾夫小說《基坑》中的主人公)的情況則有所不同。沃謝夫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昏昧的時刻,相反,他幾乎一直是一個清醒的人。由于他過分執著于思考,以致耽擱了行動,并因工作懈怠的理由而被解除了工作的權利。他對自己說:“人沒有思想,行動也就失去了意義!”在沃謝夫看來,人一旦失去了對真理性的追求,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但工會的工作人員卻不這么想。他們認為,幸福產生于唯物主義,而不是胡思亂想。蘇維埃需要是行動。工人階級只需要用馬克思主義武裝一下頭腦,然后去行動?!耙俏覀兇蠹乙幌伦佣既ニ伎紗栴},那誰去行動?”如此一來,共產主義就無法實現了。
沃謝夫是蘇維埃的哈姆萊特,生存的意義問題一直困擾著他?!耙磺卸捡Z服于生存的規律,唯獨沃謝夫與眾不同,緘默不語?!彼皇且粋€“僅靠面包而活著”的人??墒?,蘇維埃的正午,烈日灼人,饑餓和炎熱讓沃謝夫陷入肉體的萎頓,也讓他的理性躑躅在迷惘的邊緣。甚至列寧也發現了這里所存在的悖論。他在《偉大的創舉》中寫道:“饑餓,這就是原因所在。為了消滅饑餓現象,必須提高農業、運輸業和工業的勞動生產率。結果就成了這樣一個循環:要提高勞動生產率,就得消除饑餓;而要消除饑餓,又得提高勞動生產率。”(列寧:《列寧論勞動》,第413頁,工人出版社,1956年。)列寧在另一處引用《真理報》關于“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的報道稱:“共產黨員為保衛革命果實,不應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所以工作應該是無報酬的?!保ā读袑幷搫趧印?,第401頁。)
事實上,沃謝夫已經進入了K想進入而不得的那個城堡。但那里就好像愛麗絲所進入的鏡中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有著反向的規則。普拉東諾夫的世界是對卡夫卡的世界的具體實現,它是K想要進入城堡的真相。如果說,卡夫卡描述了一個向上矗立的城堡,而普拉東諾夫則描述了一個向下延伸的基坑。任何一個高聳在地面上的建筑,都需要一個基坑,而且,建筑物越高,基坑就越深。與通天的巴別塔相對應的是深淵般的地獄。但丁曾經描述過這兩個方面。普拉東諾夫所處的蘇維埃烏托邦世界,它的基坑卻像是一座墓穴。就在人們要建立高聳入云的蘇維埃宮時,普拉東諾夫將目光注意到它的基坑。因為饑餓和勞累,工人們一個個倒斃坑中。這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悖論??ǚ蚩ㄔ谠⒀怨适隆秹簟泛汀对诹鞣诺亍分?,揭示過這一悖論。
普拉東諾夫的語言完全不同于其同時代的蘇俄作家。在他筆下的人物說著一種奇怪的語言,既不像日常生活語言,又不像官方媒體語言,而是各種各樣日常的、流行的和觀念化的,以及官方政治文獻上的那種公文式的語言的混合體。那些剛剛獲得了無產階級之“階級意識”的勞動者,苦于找不到自己的語言。意識萌生的前期階段,理性的燭光搖曳不定,仿佛隨時會被激情的狂風吹滅。觀念性的概念和話語與肉身感受相分離。人物的言說如同翻譯機器,翻譯著意識形態機器生產出來的話語。他們結結巴巴地使用一種抽象的意識形態語言,來表達自己幼小的階級觀念。而他們的身體卻依舊被捆綁在舊的生產工具之上,被沉重的體力勞動所桎梏。在缺乏物質生產機器的情況下,工人階級只能成為觀念生產機器的附屬物。
這種與肉身經驗相分離的意識形態“元語言”,構成了對言說主體自身的否定。話語從一架意識形態語言機器里生產出來,而這架機器已然預先植入到言說者(同時也是勞動者)的頭腦當中。話語(符號)是言說行為的本質,同時也是言說者的自我意識。言說者的主體地位喪失,符號本身既是主體,又是價值。無產階級成為一個意識形態代碼,一個符號性的存在。它的價值只在話語的層面上方得以呈現,而具體的勞動者反而幽靈化了。
具體的工人自身有明確的肉身感受,但在話語層面上或者無法呈現,或者以否定的形式呈現。仿佛肌肉與意識之間、意識與口唇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巨大鴻溝。在尚未能跨越這道鴻溝之前,勞動者的肉身早已筋疲力盡了。于是,死亡——肉身的消亡——接踵而至。即便是死亡,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肉體消亡和意識死滅,而是話語的中斷,話語載體的個體性的故障。符號自身的價值并未因此而消失,它只是暫時性的蟄伏,它再尋找新的宿主。
普拉東諾夫才真正稱得上是偉大的蘇維埃作家,他使用的是真正的蘇維埃語言,并且,真正呈現出世界的真相。